摘要:書法是中國古典傳統的藝術形式,它以外在的筆墨形式來表現書者內心的情緒感受與審美體驗。實際上,書者對水墨技巧的成功運用和把握,建立在對用墨中水之內涵的理解與掌握上,無論是濃墨、淡墨,還是潤墨、枯墨,其中都蘊含著豐富的水之內涵,只有掌握好各種墨法中暗含的“水”之意,才能做到胸有成竹、下筆有神。本文將書法用墨中蘊含的“水”作為研究對象,揭示書法各種墨法中蘊含的水之內涵及其審美韻味。
關鍵詞:書法用墨;水之內涵;審美韻味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01-0-02
水墨是書法藝術的重要寫作工具和藝術載體,董其昌說:“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一語道出了書法藝術中水墨不可取代的地位。包世臣也在《藝舟雙輯·述書下》中云:“書法字法,本于筆,成于墨,則墨法尤書藝一大關鍵矣。”同樣詮釋了書法藝術中墨法的重要性:書法藝術是“成于墨”的,歷代的文人墨客正是揮灑手中筆墨,為后世留下璀璨的文化遺產。可以這樣說,沒有了水墨,也就沒有了我們所認識的書法藝術。用墨是書法技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各個朝代的書者所重。《畫譚》中說:“墨法在用水,以墨為形,水為氣,氣行,形乃活矣。”這指出了書法用墨中“水”的地位與重要性。在不同書者的筆下,書法藝術正是借助水與墨豐富的組合與碰撞,或粗獷豪放、行云流水,或柔婉清麗、含蓄雋永,在黑與白、虛與實、疏與密的千變萬化之中,展現文人墨客內心的思想感情,詮釋了其對人生與藝術的理解,也使后世觀賞者從中獲得哲學與美的體驗。書法藝術講求氣韻生動,要有靈活之氣,而水恰有奔騰流瀉之美[1]。無論是潺湲流遠的溪流,還是一瀉千里的瀑布,都有著生生不息的“動”之美。陳繹在《翰林要訣》認為,“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強調了用墨中水的重要性。水是墨的“血”,書法作品中的“水”必須是靈活運用、掌握得當的,是“流動”的,如若不然,所創作出的書法作品要么僵硬干枯,要么孱弱無神,這樣的書法作品是病態的,是沒有生機與活力的。他進一步認為,“水太漬則肉散。太燥則肉枯;墨太濃則肉滯,太淡則肉薄”,即“水”掌握著整幅書法作品的形與神,書者對書法中“水”的把握要恰到好處,不偏不倚。書者對“水”的理解與掌握,也直接影響著整個書法作品的精氣神。一代一代的書法家正是在對“水”的關照中,展開豐富的聯想,領悟筆法墨意,從而創作出靈動精妙的書法作品。
1 濃墨中的水之神
水與墨的組合變化給書法創作帶來了無窮的魅力與美感[2]。墨作為書法藝術的物質媒介,受歷代書者重視。濃墨色彩濃重漆黑,與淺色的宣紙對比,顯得鮮亮異常、光彩照人。古人有“用墨皆取黑,尤濃黑似漆”之說,當書者情緒高漲,無處宣泄,想要在書法藝術中表達自我時,選用濃墨作書,可以使情緒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顏真卿、蘇東坡等書法大家的書法作品,多以濃墨書寫。劉墉喜用濃墨,人稱其為“濃墨宰相”,他的書法作品初看圓潤異常,仔細觀看則是骨在其中,內含勁力。如他的作品《行草書元人絕句》中的“塘”“微”“清”等字,墨色濃黑,點畫如石,與宣紙對比鮮明強烈,醒目有力,一如驚濤拍岸而激起千層浪,頗具氣勢。蘇軾作書也善用濃墨,他認為,用好濃墨可以使書法作品更加傳神、抒懷,他的書法作品神韻濃厚,黑白分明,“湛湛如小兒目睛”,其字與宣紙對比,更如同朵朵出水芙蓉,清瑩燦然,綻放于宣紙之上。在他的濃墨書法作品中,墨色變化微妙靈動,濃中微淡,不會太濃或太枯,筆鋒沒有外露,而是藏于墨中,體現了水與墨的中和之美。濃墨的使用關鍵在于濃重傳神、氣勢醒然,但要注意“濃不凝滯”,不能像一團糨糊一般囫圇一片。用濃墨書寫時,若用水太少,筆墨干澀黏滯,則達不到濃墨意欲圓融的效果;若用水太多,則又導致作品精氣外泄,整幅作品看起來軟綿綿的,失去了濃墨所特有的神韻,表現不出濃墨雄健剛正的內蘊氣度。只有書者領悟到其中的水之內涵,調整好水與墨微妙的關系,把握好其中的水之神,才能使濃墨作品在沉厚樸茂之中顯得水空靈、流麗活潑,才能表現出濃墨所特有的韻味與神采。
2 淡墨中的水之韻
“淡”是中國古典美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也是中國藝術精神所要求達到的一種意蘊,更是中國文人所追求的一種精神境界[2]。我國最早提出“淡”這一美學范疇的為老子,老子提出“淡乎其無味”[3],《說文解字》中也有“淡、薄味也,從水炎生,徒敢切”[3]的說法。從這些解釋可知,“淡”原本指向人的味覺,本意為一個事物的味道不咸或者不濃,進而轉化為一種無欲無求的精神境界和審美境界。《莊子·山木》中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4],即是將水作為“淡”的具象化表現;老子也認為,水無色無味,與“道”最接近的就是水。《道德經》中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道”被言說出來的時候,是樸素自然的,如水般平淡無味。也正因為“淡”擁有“水”的這般的特質,所以“淡”與“道”的關系十分緊密,“淡”是“道”的基本特征,借此表達“道”的深遠悠長,無形無相。正所謂大味必淡,“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正是由于“淡”具有“水”這種樸素、虛靜的特質,所以它可以讓我們從五顏六色的欲望世界中解脫出來,內心不被他物所束縛,擺脫“眩惑”的狀態,從而使內心獲得真正的平靜和泰然,使精神保持高度的自由,從而臻于“無待”的境界。正是因為如此,“淡”變成了能夠使精神通向自由的一種方式和途徑。最早將“淡”作為藝術審美追求的是王維,王維以平淡高遠為自己的藝術意境追求,他畫的梅花使用淡墨渲染,由淡而生“韻”,別有一般平淡天真的審美意味。他將這種平淡的意味運用于書法創作,使所創作出的書法作品意境虛靜、恬淡。宋代,蘇軾對陶淵明的詩作喜愛有加,同時將這樣一種“淡乎其無味”的審美標準引入對書法藝術的審美鑒賞之中。他認為,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即是“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明代的董其昌擅長用淡墨,被世人稱作“淡墨探花”[4],他將“淡”作為其審美趣味的核心,并在其書畫藝術實踐中不斷探索和深化,最終形成了獨特的審美追求和藝術風格。他的書法作品筆清墨淡,營造了一種虛靜淡雅的藝術意境,給人一種飄然欲仙、不染凡塵煙火的感受。他不僅常用淡墨,以求得筆墨之“淡”,也追求意境之“淡”,他認為“淡”與繪畫中的“氣韻”有異曲同工之處,認為“詩文書畫,老而淡”[4],即是在書法意境方面追求一種平淡天真、返璞歸真的藝術意境。其后,王文治繼承了董其昌的淡墨之法,以淡墨為主,間以濃墨變化,使書法作品更具韻律之美。淡墨的使用講究方法,用水太少,則缺少了淡墨所特有的恬淡深遠的韻味,淡墨也不宜用水太多,太多則如水流遍地,失去了書法作品的韻律和神采:“墨淡則傷神采”。只有水墨相調,淡墨書法作品才能給人淡雅古逸之韻,空靈清遠之感,才更能表達出書法的“氣韻”。淡墨一般宜用于草、行書創作,一如涓涓溪流高低錯落、蜿蜒回環,韻律十足,更添其書法作品自由靈動的韻味。使用淡墨有三種方法:一是筆尖先蘸少許濃墨,再多蘸清水后運筆,書寫出的文字濃淡相間,意趣紛然;二是將清水加入濃墨之中,沖淡后使用,書寫的文字有空靈高遠之韻;三是毛筆蘸滿清水之后,再用筆鋒蘸取少許濃墨使用,其書法作品淡中有濃,有陰陽相生的微妙之感。只有領悟淡墨之中的水之韻,并靈活運用和掌握,才能使其書法作品呈現出清靜和雅致的意境。
3 潤墨中的水之理
潤墨指的是潤澤的墨色從點畫中漫潤滲化開來,有種豐腴圓滿的韻致在其中。“潤含春雨”即是古人對這種韻味十足的墨法的評價,春雨潤萬物于無聲之中,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但是人們卻能感受到那種蓬勃的生機與活力,如雨水滋潤過的春草那般“草色遙看近卻無”。由于墨之滋潤,故潤墨的書寫需快捷靈動,不可拖泥帶水。明代的書法家王鐸喜用潤墨,并創立了獨一無二的“漲墨之法”,一如春水漲滿池塘,蘊含著勃勃的生動之氣。董其昌在其《畫禪室隨筆》中認為,“用墨需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則大惡道也”,強調了潤墨中“水”的重要性。若墨中的水分太多,則猶如洪水瀉地,導致書法作品看起來臃腫肥秾,令人厭倦,更不要提審美之感;若水分太少,則又如干旱大地上雨水不足,萬物如同死灰槁木,這樣創作出的書法作品如同一截截枯木般杵在那里,毫無潤澤生機可言。潤墨中的水與墨,即是柔與剛、陰與陽的相生與統一,需要調和到一個均勻的狀態。用水太多,則柔完全蓋過了剛,陰完全壓制住了陽,使得整個作品“一瀉千里”,囫圇一片,毫無精神。正如同春雨,本應當滋潤萬物,一旦成為瓢潑大雨,那么給萬物帶來的就不是滋潤,而是災難。用水太少,則剛又勝過了柔,陽反過來蓋住了陰,使書作黏滯呆板,干枯無神,毫無春雨的靈動之感。好的潤墨作品中的水與墨應當是相生的狀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一方壓制住了另一方,便會導致整個書面陰陽失衡錯亂。只有掌握好潤墨中的水之理,使整個書法作品陰陽相生、水墨相調、剛柔并濟,才能表現出潤墨那種外柔內剛、圓潤俊秀的審美意境。
4 枯墨中的水之趣
所謂枯墨,即毛筆上的墨已差不多用盡,但是沒有再次蘸墨,而是使用毛筆上所剩的余墨繼續書寫,紙上的墨痕斷斷續續,就出現了枯墨。飛白、枯筆、渴筆是書者運用枯墨進行書法創作時常常出現的三種筆法。枯筆,即筆毫中所含的墨書寫完后,毛筆與紙面摩擦而產生的筆觸。枯筆筆力強勁,筆勢迅疾,有酣暢痛快的氣勢和古拙老辣的筆意,如米芾手札,以及吳昌碩臨《石鼓文》中常出現的中黑邊枯之筆,甚至飛白。枯墨雖然筆干墨枯,但有神采氣韻,即使“枯”,也不是枯澀無神,而是“中含枯潤”,枯中有潤,一如冬日中傲然挺立的梅花,干枯的枝干下有其堅強的生命氣韻。渴筆,即毛筆中墨已所剩不多,以迅疾之勢書寫于紙上。渴筆的關鍵在于渴而能潤,只有巧妙地掌握好其中水的應用,把“渴”與“潤”這一對矛盾統一于筆下,才能產生“干裂秋風,潤含春雨”的藝術效果。李可染先生在評書法時說:“筆內含水分不要太多,這樣運筆則蒼;行筆澀重有力,就能把水分擠出來,這樣運筆則潤。”[4]這言簡意賅地揭示了使用渴筆作書時“渴而能潤”的奧秘。
在書法藝術中,要產生墨的變化,亦要講究蘸墨之法。一般情況下,蘸墨不得深,深浸不但導致筆弱無力,而且墨色也不易靈活變化,作品猶如一潭死水,沒有生氣。所以蘸墨應當如蜻蜓點水,稍蘸即起,這樣寫出的文字才能墨韻盎然。此外,古人對水與墨的性質與狀態也有要求和研究。作書時,用清水、新墨作書,書作則有清新明凈之趣;用宿墨、渾水作書,則多沉郁蒼渾之氣。水與墨的狀態,直接影響著書法作品的風格,不同的水墨組合,也代表著書者不同的心境與審美追求,這樣創作出的書法作品,自然有著不同的審美意蘊。
5 結語
沒有水墨,也就沒有書法。水與墨的變化,不僅能增強書法的神采和形式之美,且能給書者帶來墨趣。巧用水與墨,可以使書法作品產生濃淡、枯濕、潤燥等墨色變化,體現書法作品的意境美。無論是濃墨、淡墨,還是潤墨、枯墨,其中都蘊含著“水”的哲理哲思,可以說,“水”是書法作品中“神韻”體現的關鍵。“濃欲其活,淡欲其華”,好的墨法應當濃淡結合、枯濕并用、潤燥相宜。若太枯太燥,缺乏水的調和,一如草木枯萎,缺乏生氣;若用水太多,則又如洪水泛濫,混沌一片,失去了韻致。只有書者領會用墨中的水之意蘊,熟練掌握、恰當運用水墨技巧,掌握好水與墨的關系,才能使水墨調和、血脈連貫、骨勁肉勻、風神灑落,才能使書法創作如源泉活水、別出新意,達成多姿多彩的筆墨效果和審美意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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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劉宗超,范宇光.林語堂的書法美學觀[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1):7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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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曉丹(1996—),女,河南焦作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典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