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成語。其出處,一般的說法是西漢劉向的《說苑·正諫》:“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顧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后之有患也。”以此警告利令智昏者遇事要深思熟慮,想到后果:蟬歡叫飲露——螳螂想捕蟬——黃雀要啄螳螂——下面的彈弓正對著它,蟬、螳螂、黃雀三者都為了得到眼前的利益而不知身后潛在的危險。目光短淺,沒有遠見,必有后顧之憂。
這是官員“匡君之過,矯君之失”的勸諫。
其實,早于劉向一百年的韓嬰的《韓詩外傳》就有“螳螂方欲食蟬,而不知黃雀在后,舉其頸欲啄而食之也”,提醒當時的統治者“福生于無為,而患生于多欲”,必須節制欲望,“輕徭薄賦”,“使民以時”,避免戰爭;以“謙德”為立身行事的準則,即“德行寬裕守之以恭者榮,土地廣大守之以儉者安,祿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貴,人眾兵強守之以畏者勝,聰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哲,博聞強記守之以淺者智”,借以闡述了謀士的策略主張。
再后來,清代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記載一個“淫殺過度”的山東道士遭雷擊“伏天誅”的故事后評論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挾彈者,又在其后,此之謂矣。”援引而為拿因果報應嚇人的道德教化。
總之,在儒學家們的演繹中,這個成語的本義,逐漸被泛化,世俗化,因而淺薄化。
上面的幾種理解和襲用,除了韓嬰的“福生于無為,而患生于多欲”較為靠譜外,都與這個成語產生的初始境界相去甚遠。
這個成語的源頭當在先秦偉大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莊子的《山木》:莊子在雕陵轉悠,看見一只奇異的鳥鵲從南方飛來,翅膀寬七尺,眼睛大一寸,碰著莊子的額頭落在果樹上。莊子覺得很怪:這鳥翅膀大卻飛不遠,眼睛大卻視力差。于是快步上前,要用彈弓打下它。正靜等時機,突然看見一只蟬,在濃密的樹蔭里美滋滋地呆著;一只螳螂利用樹葉遮掩就要撲上去捕蟬;那只奇異的鳥鵲緊隨其后就要去抓捕螳螂——卻不知道身后就是莊子的彈弓。莊子忽然驚覺:天哪,世上的物類原來是這樣以利相誘,而相互牽累、相互爭奪的!于是扔掉彈弓轉身離去,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看守栗園的人又在他后面追著責罵。
回家后,莊子悶了整整三天。弟子問他為何“不庭”——就是不爽,莊子說:“吾守形而忘身,觀于濁水而迷于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所以不庭也。”
白話大意是:我專注于外物而忘記了自身,看著混濁的水流而迷失了清澈的淵潭。而且我聽老師說過:“到一個地方,就要遵守一個地方的習慣與禁忌。”如今我來到雕陵就忘乎所以,奇異的鳥鵲碰上了我的額頭,我在游玩中喪失了自己的真品性,以至受到管栗林的人的侮辱,因此很不開心。
這則寓言里,莊子不僅“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雀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發出驚恐的感嘆“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還看到了自己的“游于栗林而忘真”,以及身后的“虞人逐而誶之”。
經由這則寓言,莊子表現了高邁的哲學境界:徹底擺脫“物固相累”的人生魔咒,超脫于世俗利害,從而獲得逍遙無恃的精神自由。他的一生也的確踐行了這一觀念——貧窮困頓,卻鄙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堅決拒絕了同宗楚威王做大官的聘請,不為物欲所累,在混濁的塵世中始終保持著自己人格的獨立。
這是其后那些冠冕堂皇假仁假義的權謀者、瞻前顧后患得患失的機心者、蠅營狗茍謹小慎微的世故者無可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