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
《左傳》載晉公子重耳(后來的晉文公,“春秋五霸”之一)因國內禍亂,流亡到楚國,楚成王與他晤談,事后對臣下稱贊重耳的德行,謂之“廣而儉,文而有禮”。“廣而儉”一句,通常解釋為志向廣大而財用節儉,這是錯誤的。這里的“儉”不是指財物方面的節儉,而是處事有節度、能自我約制的意思。徒有遠大志向而不能自我節制,不過是空洞的浮囂,所以楚王以兩者對舉。《老子》中說:“儉故能廣。”也是說一個相反相成的道理。
“儉”和“廣”是一對抽象概念,可以運用在許多方面,當然也包括如何使用財物。無論個人、家庭、國家,節儉便能防止缺乏,這也符合老子的意思(但這種場合下,“廣”應解釋為充裕)。只是不能夠局限在這一狹隘的意義上,而且,節財足用的道理人所皆知,沒有多少可說的。把“儉故能廣”這句格言同老子的一貫思想相聯系,可以用來討論如何以最好的方式運用生命力的問題,這確是一種特殊而微妙的“力學”。
在老子看來,天地萬物的運動,似乎都有“力”的道理。凡是劇烈的、狂暴的運動,因為用力過度,都不能持久。他說: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
“飄風”是突起的狂風。在自然界,我們看到細雨和風,曠日持久;狂風暴雨,倏忽而盡。好像一場風雨中蘊含的自然力是一個常數,若狂瀉而出,便很快告竭。老子據此引申說:連天地都不能長久地維持一種狂暴的運動,何況是人呢?這道理用歷史事實來驗證,會覺得很有趣。譬如說蒙古人,在成吉思汗的時代猛烈地興起,不過數十年時間,橫掃歐亞大陸,建立了統治人口和土地均超過當時世界一半的龐大帝國。但蒙古人的衰落也來得快,而且一蹶不振。今日蒙古人給人的印象少有剽悍之氣,倒是以能歌善舞見長。莫非上帝賜給這個民族的力量,真的是一瀉而盡了?
老子的這個道理,自然也適用于個人。所以老子講道德修養,主張靜不主張動,主張柔和謙讓不主張猛烈進取,這些從人生的“力學”來考慮,都可以理解為多蓄養而少浪費,在平衡的狀態中保持生命的持久旺盛。《韓非子·解老》篇闡發“儉故能廣”的格言,也是說“萬物必有盛衰,萬事必有弛張”,物盛極而衰,事張極必弛,所以“圣人愛寶其神則精盛”——圣人淡泊和靜,無興奮或焦慮之事,因而生命的元氣旺盛不衰。另外,《老子》中還有一句“治人事天莫如嗇”,和“儉故能廣”是相近的意思。韓非子解釋說:“嗇之者,愛其精神,嗇其知識也(‘知識作動詞用)。”又說:“故視強則目不明,聽甚則耳不聰,思慮過度則知識亂。”這些都是講保養生命力的道理。
從保養生命力的角度來理解“儉故能廣”,這是一種養生之道。回到晉文公重耳的例子,那顯然不是養生之道,而是另一回事情。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所具有的“廣而儉”的氣質,實際是以克制、謹慎,對瑣小事務的忽略,來完成他的遠大目標。一個浮囂的人,常常為瑣小的矛盾而興奮或焦慮的人,他的有限生命力早已散化殆盡,哪里還能“廣”呢?諸葛亮有兩句名言——“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可以視為對“儉故能廣”的絕好注解。
“儉故能廣”的相反相成關系,還可以從其他方面做一些引申發揮。日常和朋友閑聊,說起男女之間的感情,似乎有這樣的規律:相敬如賓的固然能夠持久,就是那些寡淡無味的,也往往拖拖沓沓,含糊地混過了一輩子;獨有那些一見鐘情、山盟海誓、愛得七死八活的,難免要吵得雞飛狗跳、反目成仇、風流云散。說起來,“仇”這個字眼,本來就是匹偶(古音讀如“求”)的意思,故在本來意義上,“情人”也就是“仇人”。古代小說戲劇中,愛之極稱作“冤家”,恨之極也稱作“冤家”,深有意味。這里面是否也有人生的“力學”呢?愛得太深太強烈,好像是用力過度,而難乎為繼,于是“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嗚呼哀哉。
中國素來有“惜福”之說,細想起來也很有意思。似乎一個人的生命力是一常數,一個人的“福分”也是一常數。樂極生悲,福盛轉禍,過度享有幸福,則必有大苦大悲相隨。以前讀白居易的名篇《長恨歌》,總覺得各種解說都不大使人滿意,以為可以換一種角度來理解:詩中寫楊貴妃與唐明皇享盡人間之福,富貴尊榮已無可復加,情愛深綿亦是帝王的婚姻中所罕見,仍不肯有所節制,一味沉溺于歡愛享樂,甚至猶不覺滿足,企望世世為恩愛夫妻,便違逆了天地間萬物消長之理,所以有安史之亂、馬嵬之變,落得個“此恨綿綿無絕期”的結局。其實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愛情未必真是那樣深摯,只是在民間傳說和白居易據這種傳說寫成的《長恨歌》中,把他們描繪成一對深情無限的夫妻。這里面,透露著人類遠不能擁有完美幸福的遺憾之情。照這么說來,人對于生命中的幸福,也應懂得“儉故能廣”的道理,不能求之無度。
照老子的人生“力學”,生活難免趨向于平淡寡味,是不是值得呢?那就是各人自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