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前不久,我穿著一雙新鞋子出差,結果右腳被磨出一個大泡,奇疼難耐。回家后拿到修鞋店,修鞋師傅端詳一番,說,沒別的辦法,只能撐撐。
我疑惑地看著他,真不知還有撐鞋這個行業。只見他進到內間,不一會兒出來了,手中拿著一只木質的鞋子形狀的工具,這個工具后面用一根撐木懸空,前方是結實的實木。師傅有點費力地把它塞進我的鞋,然后漫不經心地扔到一邊,告訴我:半個月過來拿吧。
半個月后,“撐”后的鞋子果然增大了面積,舒適了許多。這讓我浮想聯翩:人的心胸,何嘗不是這樣被一點點“撐”大的?
那些天,我一直在讀《雨果傳》。之前,我篤定地以為雨果的人生別提多“開掛”,順風順水,無所不能,享盡人間的鮮花掌聲。然而,讀他的傳記后,我驚訝得目瞪口呆:他的戲劇《歐那尼》上演前,朋友圣佩韋因嫉妒他的成功,并覬覦雨果妻子阿黛爾的美貌,已經連續一年多給阿黛爾遞紙條、拋媚眼,甚至當著雨果的面“進攻”。《歐那尼》排練期間,正是情敵圣佩韋向阿黛爾獻殷勤最為頻繁的時刻。
那時,雨果的文學事業正處于上升期。他目睹了巴黎文學界的不堪以及某些人為了成名而不擇手段的齷齪。面對情敵的進攻,雨果仍一心撲在排練上,他給朋友寫信說到重壓之下的處境:“我身負重債,勞累過度,被壓垮了,喘不過氣來。法蘭西劇院、《歐那尼》、排演、幕后的競爭、男女演員的勾心斗角、報紙和警察的陰謀詭計,還有我那些總是一團亂麻的私事:我父親尚未清理的遺產,繼母在和我們爭奪……因此,在一份巨大財產的殘磚碎瓦中,根本沒有或者保有很少的東西可以繼承,如果不是官司和憂傷的話……瞧,這就是我的生活。”
而在《歐那尼》之前,雨果的另一部劇《阿密·羅布薩爾》一敗涂地。他們夫婦吸取教訓,竟也“學會了玩弄伎倆”。為了獲得《歐那尼》的演出成功,他們充分利用已有的名聲權威,召集了能聯系到的社會名流,留了最好的位置;所有親戚以及年輕的追隨者也全部到位,雨果夫婦絞盡腦汁地給他們分配戲票座位,盡一切所能,讓“正面”喝彩壓倒那些“搗亂”的“倒彩”……朋友們都盛贊雨果“在所有才能中,特別具有化不幸為廣告的本事”。
雨果,這位偉大的作家,享受成功的過程中,竟也坎坷不平,充滿辛酸齟齬。世人看到的名流人物,永遠只是其光鮮的外表。
人間不易。日本作家太宰治有一句對人性反省的名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他在《人間失格》這部自傳體小說中,將人性的丑陋自揭傷疤,毫不留情。電影《人間失格》的最后,男主角葉藏抱著他的奶媽一遍遍低呼:“真冷!真冷!”
近讀麥家作品《人生海海》。面對記者,麥家心情復雜:他生長的那個小山村兩千多人,終于出了一個耀眼的人物,村民但凡芝麻綠豆大的事兒,都要到杭州去找他托關系,比如超生罰款(彼時二胎未放開),比如輕微車禍——不管,就是忘恩負義……這讓他感到,人類在這個地球上存活了幾千年,無論哪里的人生,哪里的人間,無論人種、膚色、熱帶寒帶、白人黑人,都充滿了競爭、嫉妒、奸詐、權謀、算計和交易。但他又說:“人生像大海一樣變幻不定、起落浮沉,但總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沉淀八年寫出《人生海海》,麥家再深掘一層:“既然每個人都跑不掉逃不開,那不如去愛上生活。”
看似麥家的自我安慰,其實在安慰眾生。當宇宙的重組來臨之前,人類又不得不蟻行于世,我想起羅曼·羅蘭的話:“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這與麥家的認識異曲同工。
成年人的心有幾個是完整的?只是那些內心被撐大的人,懂得給內心一個向上的支點,來對抗向下的沉淪;由此,推動著世界向著神性的文明掘進,哪怕僅僅一微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