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
不要把它分開來讀,也不要寫成“羨慕、嫉妒、恨”或者“羨慕?嫉妒?恨”,那將會削弱它的表達效果,甚而使之韻味盡失。“羨慕嫉妒恨”是一種修辭。就像“神速麻利快”描摹一種“快”,就像“刁巧伶俐奸,敵不過忠厚老實憨”表達“老實常在,奸猾一時”之命意。把同義詞或近義詞反復疊加,說“快”就極言其快,說“奸”就極言其奸,通過緊湊、復沓的形式,表達鮮明、強烈的情感,追求一種奇特、夸張的效果。
而且,“羨慕嫉妒恨”不僅強化了中心詞“嫉妒”的表達效果,還包含了嫉妒的結構層次和來龍去脈——嫉妒,從何而來,又將向何處去?
嫉妒從羨慕來。羨慕是看到別人有某種長處、好處或有利條件,希望自己也有;嫉妒則是看到別人擁有這些東西,情緒抵觸,心生恨意,你越是“向陽石榴紅似火”,他越是“背陰李子酸透心”。日本的阿部次郎在《人格主義》中講道:“什么是嫉妒?那就是對于別人的價值伴隨著憎惡的羨慕。”歌德講得更透徹:“憎恨是積極的不快,嫉妒是消極的不快。所以嫉妒很容易轉化為憎恨,就不足為奇了。”羨慕-嫉妒-恨,正好畫出了嫉妒的生長軌跡,始于羨慕終于恨。羨慕只是嫉妒的表層,恨才是嫉妒的核心。
那么,恨什么呢?我國古代的一些典籍把“嫉”和“妒”做了區分。王逸為《離騷》“各興心而嫉妒”作注:“害賢曰嫉,害色曰妒。”鄭玄為《詩經·召南·小星序》“夫人無妒忌之行”作箋:“以色曰妒,以行曰忌。”鄒陽《獄中上書自明》亦講道:“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譯成現代文,“嫉”大概相當于“紅眼病”,側重點在才能和仕途;“妒”大約相當于“吃醋”,側重點是性和情愛。撮其要旨,一“賢”一“色”,男才女貌,是最易招致忌恨的。這也正是孔子的高足子夏強調“賢賢易色”的原因所在吧?
由于嫉妒二字均有“女”字旁,會讓人聯想到女性多嫉妒。然而事實上,男性在嫉妒這個領域里也表現得毫不遜色。據《舊唐書》李益傳記載,集大才子、大公子、大官人于一身的唐代大詩人李益,“少有癡病,而多猜忌,防閑妻妾,過為苛刻,而有散灰扃戶之談聞于時,故時謂妒癡為‘李益疾”。堂堂正史,專門記載以個人名字來命名的一種“疾病”,可見李益這爺們在該項目上的造詣之深。其實,嫉妒是人的一種本能。誰沒有嫉妒過別人?你沒有嗎?諺云:“炎涼之態,富貴甚于貧賤;嫉妒之心,骨肉甚于外人。”骨肉尚且嫉妒,況他人乎?所區分者,只是每個人的嫉妒心之強弱不同罷了。據美國的一項研究表明,“微妒”可以激發人的進取心和競爭意識,似乎并非壞事。所謂“微妒”,猶如菜肴中起調味作用的佐料,而佐料終究不能當飯吃。如果一個人的嫉妒心過于強烈,“中夜恨火來,焚燒九回腸”,整日里痛苦著別人的幸福,幸福著別人的痛苦,長此以往,人何以堪!
常言道,距離產生美。可是近距離卻產生嫉妒。《世說新語》里有“妒前無親”一語,我覺得“妒前”(痛恨站在自己前面、超過自己的人)這個詞兒特別精妙傳神。培根說過:“人可以容忍一個陌生人的發跡,但絕不能忍受一個身邊人的上升。”我們平日里所說的“同行是冤家”“文人相輕”,也是這個道理。尤其在文人堆兒里,有的人看見別人寫一手好文章,極易產生瑜亮情結,一邊妒火中燒,一邊又諱莫如深,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說不出來的苦最苦,無言的嫉妒最深。人一旦暗生嫉妒,看人的眼光立馬就“獨到”了,量人的尺度也分外地“嚴格”了。他會凝神屏息地等待著你出點情況,甚而處心積慮為你設計制造一些情況。而真正的文人,又往往是些口無遮攔、大行不顧細謹的人物,很容易讓有心人抓住借題發揮的“把柄”——得!正愁沒窟窿下蛆,來了個賣藕的——那還不從“人格”上徹底搞垮你!
嫉妒狂,是小人最顯著的特征之一。何謂小人?唐太宗說得最簡明:行善事則為君子,行惡事則為小人。《圣經》稱嫉妒為“兇眼”。小人不僅有“兇眼”,而且還會充當“兇手”。因為一般的嫉妒,只是停留在心理層面上的“忌恨”,對別人并不造成傷害;而小人則會在“忌恨”之后采取一系列“后續手段”,用毀謗、打擊甚而戕害他人的卑鄙手段來增加自己的相對高度,以達到其目的。因此,在嫉妒生成之后有無“后續手段”,是判斷是否小人的一道分水嶺。
“羨慕嫉妒恨”,一語五字,蘊含著多么豐富的內容啊!恨源于嫉妒,嫉妒源于羨慕——換言之,恨源于愛,嫉妒源于不如人。對一個人來說,被人嫉妒即等于領受了嫉妒者最真誠的恭維,是一種精神上的優越和快感;而嫉妒別人,則會或多或少地透露出自己的自卑、懊惱、羞愧和不甘,對自信心無疑是一個打擊。學到知羞處,才知藝不精。一個人正是透過嫉妒這種難于啟齒的情感,才真切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如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