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人民公社體制解體,全國開始恢復鄉鎮建設,大體上是一個公社為一個鄉,一個大隊是一個行政村,一個生產隊作為一個村民組。撤社建鄉后不久,1984年的夏天,民政部部長崔乃夫同志帶著中央一個討論稿文件到江蘇來。他說,這是彭真等領導同志的意見,鄉太大,不利于發揚民主,容易產生官僚主義。如果把現在的鄉鎮改為區的建制,以大隊來建鄉,小鄉干部接近群眾,誰家喝粥,誰家吃干飯,誰家狗是黑的白的,一目了然。當時江蘇省分管民政的副省長李執中聽了,覺得有道理,但又覺得不那么合適。他把我找去,說崔部長來了,你搞農村工作,又是省委農村體制改革辦公室主任、農工部長,你來匯報商討吧。
我趕到省委307招待所,崔部長笑說,你也是部長,咱們來個部長對話吧。我說豈敢,我是基層干部啊。江蘇剛剛完成政社分設(開始還未明確取消公社),恢復了鄉政權體制,運行正常。每鄉鎮平均人口為2.4萬,面積45平方千米。鄉干部騎個自行車,一天能兜得過來,千萬不要再折騰了。如果鄉改區,一個鄉變成十幾個小鄉,一要增加大量干部,增加國家和農民的負擔;二是不利于集中人力物力財力,建設小城鎮和中心集鎮;三是如今要向信息社會走,還能單憑肉眼觀察去實施領導和服務嗎?崔部長聽了深以為然,他說把文件帶回去再研究。其實個別省已經開始試驗,結果還未出來。
過了不久,我到北京香山飯店開農村工作座談會,議題是準備1985年農村工作一號文件。有一天晚上,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潤生找我,說政治局明天上午就要討論是否劃小鄉問題,我把對崔部長說的一番話作了匯報。到了下午,杜老開會回來,笑瞇瞇地告訴我,小吳啊,你勝利了,但不要驕傲。我問怎么回事。他說聽了多方不同的意見,最后耀邦同志很欣賞江蘇同志的一個觀點:鄉鎮規模太小,不利于集中人力物力財力搞小城鎮建設。其時費孝通先生有一篇《小城鎮大問題》的長篇調查,胡耀邦同志很欣賞并有長篇批語。
就這樣,避免了一次重新再劃小鄉的折騰,也促進了小城鎮的建設。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鄉鎮規模逐步擴大,以適應信息化、城鎮化的需要。就江蘇來看,一般鄉鎮規模已達十萬人左右,面積八十至一百平方千米。
從那次與崔部長討論鄉鎮建制后,每次到北京開人代會,崔部長都主動來找我議論農村的事情。1997年12月,我到北京參加農村改革二十周年座談會,談及此事,杜老告訴我,當時要劃小鄉,彭真同志還有一個重大考慮,是要實行鄉長的直選(至今全國多數還是鄉人代會間接選舉),后來感到條件尚未成熟,從國情出發,未推行直選。但我感到從方向來看,無論鄉鎮規模多大,直選和普選,應是改革的方向。那么現在看來鄉鎮是越來越大了,比過去好多了。
我當時在香山飯店匯報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一天在走廊上看到萬里走過來,他問我,你這個年輕人從哪來的?我說是從江蘇來的。你知道這是什么飯店?我就答是香山飯店。你曉得住飯店多少錢一天?我不知道。他說貴得很啊,你們開會不能到這里來開。我說我也不知道,是杜潤生同志叫我們一幫人來搞一號文件什么的。他馬上笑了,說老杜啊,那可以,然后就走了。那次也是個巧遇,他怪我住這么貴的飯店,你們年輕人跑到這兒干什么?我說杜潤生同志講,過去在城里開會,哪怕到八大處都靠市場太近。香山飯店比較偏,人家也不會來,你們也不會到城里去,安安心心坐在這旮旯里,把中央文件好好琢磨琢磨。這個雖然貴一點,但是比較安靜。
五個一號文件發出以后,本來1987年的一號文件已準備好,但因為全國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反對精神污染,前面幾個文件都讓給“清污”問題了,農村文件壓到了第五號才發出。
全國反精神污染,江蘇鹽城市委農工部一位負責同志立即寫了一篇《農村精神污染十大表現》,我一看不對頭。這時江陰一個船老大反映,共產黨是窮人黨啊,要共產的。舊社會富人被綁票,新社會要改造。這次搞不好又要坐牢。因此準備賣船。我把這些情況在杜潤生召集的座談會上匯報了。他一聽,說趕快寫個“送閱件”送中央。萬里聽說后很惱火:農民是工人階級的天然盟友,不是資產階級;農村搞什么反自由化。江蘇省委發了文件,農村只搞四項基本原則的正面教育。中央批轉采納,杜老還專門講了同意江蘇省委農工部的意見,全國農村不要搞這個運動。(編者注:參見余展、高文斌主編的《我認識的杜潤生》)
那時張家港成立了全國第一個縣級市的保稅區,費孝通問我“保稅區”是啥意思。我說就是進出口貨物可以Tax Free,建了Free Trade Zone。他說:“那不是自由貿易區嗎?”我說是啊,但當時對Free要避諱啊!他笑,說中國人很聰明,但把我老頭子搞糊涂了。他又說,最近提了個詞:美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你看怎樣?我答,第四句話太理想主義,現實辦不到,似乎改為“和而不同”較好。他莞爾。
歷史進入21世紀了,杜潤生同志到了晚年。他在九十歲時,有一次跟我們講,第一,我們農村的改革,還要進一步過好兩個關。一是市場經濟關,怎么把市場、政府、企業的關系處理好。二是政治上的民主關。就是政治上如何發揮中國特色的民主制度,有政治協商的創新,但許多方面還要進一步地完善。第二,有兩個遺愿。一是中國農民沒有組織起來。毛主席抗日戰爭時就講,要把農民組織起來,但是到現在沒有一個農會?!拔母铩睍r候有一個貧下中農協會,但畢竟時代不一樣了,不能老是貧下中農,應該組織農民協會。杜老向鄧小平同志匯報,小平同志說這個意見好,再看三年,跟雇工問題一樣,我們再看三年。但是三年以后,1989年以后,小平同志退休了,我也退休了,建農民協會的任務沒有完成。二是再轉移1~2億農民到城市里去,進一步推進城鎮化。這兩件事我老杜已經來不及了,要靠錫文、岐山你們這一班年輕人去完成了。“這是我的兩個心愿?!彼e著我的名片說,這個名片好,只有“老農吳镕”四個字,你們不管工作怎么變換,思想不能“農轉非”。
他的兩個遺愿,進入了21世紀以后,我們也都催促了,但看來建農協的事很渺茫?。∥覀冊浉鶕r村改革元勛杜潤生的意思,做了一些農村調查。一次是減輕農民負擔的調查,我與安徽的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陸子修同志一起調研了半個月,把蘇皖兩省的情況向中央反映,當時把農民的負擔呼聲叫“怨聲載道”,就這么如實寫的。
溫家寶同志作了長篇批語,然后召開了電話會議,到最后整個農業稅都免掉了。當然了,這不是我們的力量,而是中央的德政??!
第二個是農民工問題的調查。回良玉副總理、杜青林、陳錫文、何勇在農業部聽了我們的匯報。我就講到農民工的苦,包括奧運會搞鳥巢工程,農民工早上帶瓶礦泉水,帶一個饅頭,穿了尿不濕,上鳥巢的頂上面去搞鋼筋澆鑄等。早上6:00去,到晚上6:00下來,一天在那里就靠尿不濕,非常辛苦。
后來回良玉插了一句話,說農民工實在太苦了,我講句不好聽的話,都是些年輕人,連個性的問題也解決不了,我一定把你們的調查報告親手交給錦濤同志跟家寶同志,要專門來研究農民工的問題。他講得很激動。后來中央成立了農民工工作領導小組,這是第二件事情。
第三件事情,2013年的春天到秋天,我和老陸(陸子修)商議,聚集了安徽、江蘇和廣東三省的十多位老干部和學者,開展并完成了一次規模比較大的百村千戶土地制度改革調研項目,最后形成了一份有關土地改革制度的報告,提出了賦予農民更多的土地上的財產權,還要有物權。這個報告可以查人民網2013年10月23日,題為《關于農村土地產權制度改革政策的建議》。建議送到汪洋同志手里面,汪洋同志批示了,說一些老同志是我們國家的寶貴財富,他們的這些意見很好的,被部分地吸收到了中央全會的決議當中去了。
可惜的是,政策建議送上去不久,陸子修因為過度疲勞病倒,去世了。我曾跟他開玩笑,你是滁州書記陸子修,歐陽修也是滁州太守,你政治上要努力超過歐陽修。當然歐陽修有著名的《醉翁亭記》,文采上不可比,但是在為農民服務方面老陸做了很多工作。
這段尾聲作為口述歷史說了一些背景情況,我也已經89歲了(編者注:此文為2020年成稿),奔九了,所以本來不想再多說什么,惠海鳴同志說,你都快90歲了,現在了解這些情況的人很多都走掉了,你再不講的話,有些人對那些情況都不甚了了了,還是抓緊時間要說一說。像吳象同志,現在雖然是睡在北京醫院,但是他已經沒有辦法來表達很多東西。當時他是領導,我們做了很多事情的。朱厚澤和劉堪等,這些人都走掉了。據說謝華同志頭腦也不行了。張云天、林子力那么優秀的高人,也都走掉了。當然現在有年輕一代,王岐山、陳錫文、杜鷹,他們現在也都不小了,不像以前那樣在第一線,不可能再那樣活躍了。當然他們還是不錯的。現在比較活躍的是周其仁、林毅夫他們,繼續在為農民鼓與呼。要記住杜潤生老講的一句話:“你們不管做了多少事情,或者改了其他的行,但是思想上永遠不要農轉非,我們要為農民鼓與呼,這是一個永恒的主題?!?/p>
總體來說,農村改革,說到底是還權于農,還權于民。但現在農民還沒有辦法談制權,土地制度問題尚待完善。總之,改革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農村問題也“永遠在路上”。
大家都稱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央五個一號文件寫得不錯,當時確實起了巨大的作用。其實關于農村方面的文件,我看是有八個文件很重要,一個就是前面講到的1979年中央七十五號文件,然后1982年起五個一號文件,還有一個1984年的關于鄉鎮企業的四號文件,還有一個1987年的五號文件。1987年的五號文件實際上1986年就起草好了,中央也通過了,后來1987年初耀邦同志辭職了,前面一到四號文件都是反自由化的,農村的事就排到第五號了。以上一共是八個文件。起草文件的時候,我們大體上這樣,每年春天二三月份要聽耀邦、萬里他們出題目,然后杜老就把我們一些人找去,下去分頭調查,到四五月份回來匯報一次,再去調查。

到8月份第二次又回去,就開始起草了,起草以后,再回來調查,然后到11、12月份,中央開農村工作會議。第一次比較大的農村工作會議是1981年11月份開的,在北京開,后來京西賓館有別的事,我們又從北京搬到天津繼續開。“農民議會”開了半個月,大家爭吵包產到戶什么的,反正農村問題很多,就在那爭開了。散會以后,再留下一些人來參加起草。當時好多省都參加過,比如吉林的田雨豐,云南史大姐,地方上經常去的有4個人,叫東吳西趙南杜北霍。東吳就是我;西趙也是個江蘇人,吳縣西山人,四川農委主任趙文新,他是中國人民大學出來的;南杜是杜瑞芝,是廣東省顧問委員會的副主任;北霍是山西省副省長霍泛,他還是個歷史學家。
杜瑞芝同志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最喜歡提意見。有次他當了萬里的面說,有些事情你們中央感冒了,叫我們下面來吃藥。又有一次杜瑞芝跟杜潤生講笑話:當時不準大家喊杜主任,從來沒人喊杜主任,就是喊老杜,但現在我要升格了,我也成為老字號了,我都當了顧問委員會副主任了,不能再叫我小杜。杜老笑道:你做老杜還不夠資格,只要我還在,你永遠是小杜。
當時起草文件,其實是副主任劉堪日常主持的。因為杜老會議很多、事情很忙,他有的時候就交給劉堪慢慢琢磨。那兒高人很多,前面講到的林子力,是當時北京理論界的“報春鳥”。張云先,他改文件很仔細,一字一句一個標點,細得不得了。如能把原稿檔案找出來多好。他是嘔心瀝血,搞完一次中央文件,就吐一次血,住一次醫院。他的爸爸是水利部副部長。周其仁、陳錫文、王小強、林毅夫、杜鷹他們,腦子好得不得了,講數字不要翻本子,張嘴就來。
當時我們搞文件,可以說一字千金,很認真。比如說小城鎮的問題,發展小城鎮,讓農民可以到小城鎮上去打工。當時寫文件初稿,可以自帶口糧到小城鎮工作。那么人家就問了,你帶了50斤米,已經夠重的,挑一擔米不容易,吃完了怎么辦?大家想來想去,當時國務院研究室有一個人叫姬業成,現在也過世了,他說我想了幾夜,想出一個字來了,什么字呢?理,可以自理。我可以買,可以借,可以送,什么都可以,反正我自理就行了。我想說,當時搞一號文件,調查研究非常深入,文字非常講究,反復推敲,那是非常認真的。所以五個一號文件經得起推敲,到現在看看還很有味道的。
農村改革尚未成功,后起同志仍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