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李雪梅
近期,中國考古界的一件大事牽動著每個人的心,那就是三星堆遺址正在發掘。據中國新聞網報道,新發現的6個“祭祀坑”中已經出土500余件重要文物,三星堆古蜀文明再次引發世人注目。
“沉睡數千年,一醒驚天下。”這句話形容三星堆文明一點也不過分。自1986年以來,隨著數以千計的青銅禮器、玉石器、金器、象牙等被陸續發掘出土,湮沒了3000年的古蜀王國大門被打開。有網友調侃:“其他遺址越挖越明朗,三星堆越挖越傳奇。”
溫故而知新,三星堆考古的意義和價值,放在中國近百年考古學發展史中更能彰顯;如今最新科技手段介入遺址發掘現場,也將使三星堆考古成為建設中國氣派考古學的標桿。
三星堆遺址位于四川省廣漢市西北古馬牧河南北兩岸,南距成都40公里,遺址總面積約12平方公里,是我國目前范圍最大、延續時間最長、文化內涵最豐富的古蜀文化遺址。對古蜀文明的好奇,促使我們回到90年前,重溫現代人與三星堆的意外會晤。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青銅戴冠縱目面具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戴金面罩青銅人頭像 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三星堆名字的來歷源于當地三個土堆和一段彎彎的城墻(月亮灣)。據美籍教授葛維漢在20世紀30年代撰寫的《廣漢發掘簡報》描述:轟動中外的三星堆遺址,是居住在月亮灣彎曲處的燕家父子偶然發現的。
1929年春季的一天,燕家在宅旁車水挖溝,無意間,一坑精美的玉石器在燕青保的鋤頭下暴露出來。父親燕道誠早年在縣衙做過事,頗有一些閱歷,知道挖到了“寶物”,便不動聲色地將玉器掩埋好。等到夜深人靜,燕道誠帶領兒孫連夜挖掘,清理出了玉璋、玉琮、石璧等400多件文物。雖然燕道城嚴禁家人張揚,但是燕家挖到寶貝的事情還是在當地傳開了。燕家父子未曾料到,他們無意“碰醒”已沉睡了三四千年的三星堆文明。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戴簪笄發青銅人頭像
1934年3月,華西協和大學博物館館長葛維漢和館員林名均抵達廣漢,考古發掘工作很快正式展開。但是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考古工作進展艱難,這一古文明寶藏在偶露崢嶸后,又進入“淺睡”狀態。
三星堆博物館位于三星堆遺址東北角,其籌備和建立與1986年發現的兩個“祭祀坑”及出土的上千件重器有直接關系。
20世紀60年代,月亮灣一帶被辟為四川大學考古專業的實習點。80年代,磚廠工人在三星堆取土制磚坯時,經常挖到陶片和石器。1986年春暖花開的季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工作隊進駐工地,三星堆考古迎來輝煌時刻。
1986年7月18日,磚廠工人正在挖土方取磚泥時,突然“砰”的一聲脆響,一根40厘米長的玉璋被挖碎了,考古人員聞訊趕到現場,正式發掘工作隨即展開。經過十幾晝夜的努力,黃金面罩、青銅人頭像、玉璋、玉戈和象牙等400多件珍貴文物相繼出土。8月14日傍晚,當被命名為“一號祭祀坑”的發掘現場剛回填完畢,又一個驚人消息傳來,磚廠工人又挖出了眼、眉、唇化過妝的青銅頭像。考古隊員隨即尋蹤挖去,“二號祭祀坑”呈現在大家面前。隨著兩個“祭祀坑”數以千計的青銅禮器、玉石器、金器、象牙,神秘的古蜀王國大門被突然打開,世界為之震驚。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青銅鳥頭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縱目青銅面像
兩個器物坑不僅出土寶物數量驚人,其文物所蘊含的歷史文化信息也異常豐富。“一號祭祀坑”出土的一柄金杖十分引人注目。金杖與中原王朝象征權力和財富的九鼎判然有別。中原夏商周王朝都用“九鼎”象征政權。每一次王朝興替,九鼎便隨之易手,而古蜀文明中卻未見鼎的痕跡。
三星堆遺址內發現的青銅雕像群,以及遺址內的古城墻、古祭祀禮儀中心殘跡等,證明三四千年前的川西平原已具有可以同中原文明媲美的青銅文明,那是長江流域一個分外輝煌的上古文明時代,其所表現的富裕物質文化和浪漫精神,在許多方面絲毫不比中原遜色。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青銅人面像
然而令許多人困惑的是,當它正處于隆盛狀態時,卻于商末周初戛然終止。不少學者認為,“祭祀坑”是王朝更替的結果,即魚鳧被另一新興勢力杜宇族所滅。魚鳧族的王杖等財寶被燒毀埋葬,以祖先蠶叢像為主的眾神像、禮器等被打碎,正如《國語·周語》中所說,“人夷其宗廟,而火焚其彝器”。
想象這些神器未被埋葬之前,數百件青銅人物雕像、人頭像、人面像、獸面像,各種各樣的動植物雕像及巨大的青銅神樹等,構筑成一個威嚴、凝重的青銅巨陣,令人望而生畏,而這正是王權與神權至高無上的象征。
參觀過三星堆博物館的人,都會被其中文物的神秘氣息所吸引。如果說秦始皇兵馬俑是以數千泥塑戰將的威武身軀展示了帝國力量的磅礴,那么三星堆青銅藝術,尤其是兩個“祭祀坑”出土的文物,以古拙和迷幻布置出一幕令人充滿遐想的秘境。
由于沒有信史記載,古蜀王國顯得陌生而又虛幻。確切可知的蜀人歷史,是從商王武丁時期開始的,當時的甲骨文卜辭中多次提到“蜀”。那時的古蜀擁有強大力量和遼闊地域,對商王朝或臣或叛。商朝末年周武王伐紂時,蜀人曾加盟伐紂聯軍,并在8個盟軍中名列第二,是滅商的重要力量。但蜀人的歷史并非始于商代,而是在很遙遠的時代就開始了。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蠶蟲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唐代大詩人李白一首膾炙人口的《蜀道難》,形象地概括了人們對渺茫的古蜀國的看法。《蜀王本紀》載:蠶叢、柏灌、魚鳧,“此三代各數百歲,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頗隨王化去”。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看似荒誕不經有關蜀人的傳說記載,卻得到三星堆考古材料不同程度的印證。
蠶叢、柏灌、魚鳧是三個先后治蜀的不同部落的名稱。傳說中蜀先王蠶叢為“縱目人”,而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大青銅面具雙眼突出,其含義與甲骨文“蜀”字突出“目”的意義相同。有學者分析說:此像雙目作柱狀,直目向正前方伸出,正是所謂“直目正乘”的縱目之形,這與真實人眼相比雖過分夸張,但與神化后的蜀祖蠶叢形象卻是一致的。
蠶叢之后的柏灌以柏灌鳥為號,魚鳧以魚鳥為號,杜宇亦以蒲鳥為號。在三星堆遺址發掘中,發現了與傳說中柏灌年代相近的一種無冠、無鉤嘴的鳥為特殊文化象征。三星堆出土的鳥頭柄勺,應是魚鳧王朝用于宗教禮儀場合的舀酒之器。
魚鳧是一種水鳥,也是古蜀先民借以捕魚的重要工具。魚鳧為古蜀先民帶來了豐盛的魚類,使他們得以生存繁衍,以致這支族類也被稱為“魚鳧氏”。在2號坑中巨大的青銅立人像西側發現有巨型青銅鳥頭,則很可能是杜宇氏以為號的蒲鳥。
魚鳧氏治蜀時期是三星堆文明的鼎盛時期,然而令許多人困惑的是,當它正處于隆盛狀態時,卻于商末周初戛然終止。1986年發現的兩個“祭祀坑”,以及新近發現的6個“祭祀坑”,便是令人困惑的休止符標志。
從考古和文物中追溯文明發展的軌跡,艱難而充滿樂趣。而三星堆文物更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啟人深思。面對奇幻詭異的青銅雕像方陣,人們不得不承認:古蜀王國是一個擁有燦爛青銅文化的文明古國。與之相伴的問題是,這些高鼻深目、闊嘴大耳的青銅兵團從何而來?這一獨具特色的文明又因何突然消失?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1號“祭祀坑”的玉璋 網絡圖片
由于三星堆出土的奇特文物缺乏令人信服的解釋,因此諸多假說紛至沓來。那巨大的人獸合一的青銅人面像以其翼樣大耳、柱狀外伸的雙目和獅鼻闊口,不知曾引起多少人的遐想。實際單個、靜態地去觀察文物,很難揭示它們所折射的歷史文化環境。持續不斷的考古工作及新出土的文物,成為對各種理論、假說進行檢驗的標尺,而這也是考古引人關注的魅力所在。
在一般人心目中,考古往往和探寶獵奇聯系在一起。但在歷史學家眼中,考古的最大功績還在于能認識、解釋失之載籍的文明發展史。在專家學者眼中,考古發掘出的器物不僅是文明的見證,還可以傳達一般人所不了解的物語。
仔細觀察文物的細節,或有助于解釋其實際功用。青銅人面像有的額部臉頰上有方孔,表明他們原本或掛或懸固定在某處。青銅人雕像頸部呈倒三角狀,可能是插在木制的身軀上。看來古蜀人制造這批青銅像的目的是用于宗廟裝飾。
1986年兩個“祭祀坑”出土的文物中,玉石器占相當體量,其中玉璋尤為引人注目。玉璋長度在20—60厘米之間,個別有長達1米多者,而厚度僅為1厘米左右,大而薄,有的還刻有細膩的圖案紋飾,加工技術精湛,對于認識三星堆古蜀國社會性質及三星堆文明的發達程度,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青銅人頭像
在遺址中還發現了數量驚人、品種繁多的酒器,既有陶質的,又有青銅的,揭示出當時有充足的剩余糧食用于釀酒。
從考古文化角度上分析,還可以看出三星堆文化不僅與中原二里頭文化(夏文化)、殷墟文化(商文化)、長江中下游以及滇、越等區域文化存在交流,而且還隱含著更大范圍的文化交流因素。而當時的交流并未因“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受到阻礙。
經過專家不斷研究論證,三星堆古國與周邊地區文化交流的渠道日漸清晰。從地理環境看,古蜀文化區居長江上游,側臨橫斷山脈,這不僅使東西文化溝通和民族遷徙可沿長江谷地進行,而且使南北文化交流、民族往來沿岷山峽谷推進。西南方向的“蜀布之路”,東向的“巫鹽之路”,北上陜豫的通道,便是成都平原雖然四塞,卻成為各種文化交匯地的原因之所在。
欲破解古蜀文化之謎,有時需要跳出單個遺址的局限。近20多年,成都地區的考古發掘捷報頻傳。先是1999年全興水井酒坊遺址發掘,繼之是2000年在繁華鬧市商業街發現了戰國時期的大型船棺葬。跨進新世紀門檻之際,又發現了一處重要性不亞于三星堆遺址的成都金沙遺址。
三星堆遺址和金沙遺址,這兩個遺址芳名都頗具詩意,一個雄渾蒼古,一個璀璨珠璣。雖然她們的面世相隔70年,但更多的共性使她們結成四川重大考古發現之金蘭。
金沙遺址位于成都市城西蘇坡鄉金沙村,分布范圍約5平方公里,主體文化遺存的時代與三星堆文化有緊密關系,出土的金面具、玉器也似曾相識,但未見三星堆文化流行的大型青銅人頭像。金沙遺址的考古工作目前也在進行中,現有成果為解釋三星堆文化消失后的去向,提供了重要線索。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1號“祭祀坑”的立鬢笄發青銅人頭像
90余年來,由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考古發現所構筑的古蜀文明令人贊奇,話題常議常新。那些尚未定論的探討,如三星堆文化來源和族屬、“祭祀坑”的性質、青銅人物雕像和青銅神樹的功能、金杖的文化來源等,在激烈的爭論當中新見迭現。而正在進行的三星堆考古發掘又將這些話題再度引爆。
對這些問題的關注,其實是對我們自身文明史的探尋。畢竟,三星堆文明是中華文明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也是人類文明發展史上一顆璀璨明珠。它再一次證明了中華文明起源的多元性。
同時,人們也開始重新思考長江文明在中華文明中的位置。三星堆的考古發現使人們確信中華文明是黃河、長江的雙主題交響,而非黃河的獨奏。更為重要的是,三星堆文明與中原和周邊文明的關系,是互動、雙向乃至多向的交流,其中文明中心之間的交流必不可少,但更多的則表現為邊際文化交流并逐步向中心傳遞、滲透。自古以來,文明、文化交流的途徑、方式錯綜復雜。在古代文明交流傳播的紐帶中,古蜀文明很可能起到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