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向是當代最杰出的女詩人之一,作品意識尤其強烈。這是一位將詩歌當作另一個永恒自我來塑造的詩人,在快餐式寫作流行的今天尤其難得。在宇向看來,詩歌是一種純然的藝術方式,與個人的肉身存在相關,但本質上是某種折射或反照。隱藏個性、履歷在宇向那里不僅是技術表達,更是服務于詩歌目的的需要。宇向坦言,她不寫愛情詩,或者,她所有的詩都是愛情詩,一種達于普遍的人性之愛,通過語言塑形可望傳之久遠。
劉天昭是小說家、媒體工作者,屬于詩歌圈外之人。我總是覺得某種來自專業之外的智慧對詩歌寫作有清醒劑和解毒劑的作用,恰好讀到了劉天昭的詩,證明我的想法無誤。劉天昭的詩歌寫作少有顧忌,面目新鮮,且由于詩人長年的文字訓練加之天分,其詩歌語言簡練、潑辣,結構上卻敢于鋪陳,的確給我們帶來了某些新東西。明顯的小說方式的運用使詩歌掘進生活和日常的幅度與深度的可能性都大為增加。
——韓東
我有一扇門,用于提示:
當心!
你也許會迷路。
這是我的房子,狹長的
走廊,一張有風景的桌子。
一棵橘樹。一塊煤。
走廊一側是由書壘成的,
寫書的人有的死了,有的
太老了,已經不再讓人
感到危險。
我有一把椅子,有時
它會消失,如果你有誠心,
能將頭腦中其他事物
擦去,就會在我的眼中
摸到它。
我有一本《佩德羅·巴拉莫》,
里面夾著一縷等待清洗的
頭發。我有孤獨而
穩定的生活。
這就是我的房子。如果
你碰巧走進來,一定不是為了
我所嘮叨的這些。
你和我的房子
沒有牽連,你只是
到我這兒來。
順便談一談街頭,在路邊攤上
喝扎啤、剝毛豆
順便剝開緊緊跟隨我們的夏日
它會像多汁的果實,一夜間成熟
又腐爛。在夏季
順便剝開緊緊跟隨我們的往事
還有那些黑色的朗誦
簡單的愛
我們衣著簡單,用情簡單
簡單到 遇見人
就愛了
順便去愛 一個人
或另一個人,順便
把他們的悲傷帶到街頭
為了讓更多的陽光進來
整個上午我都在擦洗一塊玻璃
我把它擦得很干凈
干凈得好像沒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氣
過后我陷進沙發里
欣賞那一方塊充足的陽光
一只蒼蠅飛出去,撞在上面
一只蒼蠅想飛進來,撞在上面
一些蒼蠅想飛進飛出,它們撞在上面
窗臺上幾只蒼蠅
扭動著身子在陽光中盲目地掙扎
我想我的生活和這些蒼蠅的生活沒有多大
區別
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潔的一面
夜晚的天空布滿了月亮
只有一個月亮是明亮的
而我的月亮一定不是那個明亮的
我的月亮改變著那一個的形狀
讓它由圓變彎再由彎變圓
有時,它遮蔽它
它的四周就發出毛茸茸的光
像一圈無助的嬰兒的手
我想擁抱你
現在,我的右手搭在我的左肩
我的左手搭在我的右肩上
我只想擁抱你,我想著
下巴就垂到胸口
現在,你就站在我面前
我多想擁抱你
迫切地緊緊地擁抱你
我這樣想
我的雙手就更緊地抱住了我的雙肩
時不時地,我寫半首詩
我從來不打算把它們寫完
一首詩
不能帶我去死
也不能讓我以此為生
我寫它干什么
一首詩
會被認識的或不相干的人拿走
被愛你的或你厭倦的人拿走
半首詩是留給自己的
一群牲口走在柏油馬路上
我想象它們掀起滾滾塵埃
如果它們奔跑、受驚
我就能想象出更多更大的塵埃
它們是干凈的,它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像一群城市里的人
它們走它們奔跑它們受驚
像烈日照耀下的人群那樣滿頭大汗
一群牲口走在城市馬路上
它們一個一個走來
它們走過我身旁
陽光直射的中午
我蹲在陽臺上擇韭菜
手指上粘滿綠色的漿液
和褐色的土
我折斷粗莖
分開腐爛的和新鮮的菜葉
腐爛的和新鮮的
都再也不能重生
幾只蒼蠅和一只黃蜂
在菜葉上面飛,哼叫著
瞪著七彩的眼睛
它們喜愛濃烈的腐爛氣味
它們的刺是被這正午陽光加熱的
滾燙的針
我高齡。能做任何人的祖母
當我右手舉起面具
左手握住心,我必定
貨真價實。擁有古老的手藝
給老鼠剃毛。把燭臺弄炸
被豹子吞噬。使馬路柔腸寸斷
分崩離析那些已分崩離析的人
我懂得羞澀的儀式
會忍痛割愛。當太陽自山頭升起
照耀舞臺中央的時候
我就是傳統,無人逾越
當我把祭器高舉
里面濺出幽靈的血。是我
在人間忍受著羞辱
我是思想界最大的智慧
最小的聰明。調換左右眼
就隱藏了慈悲和邪惡
而在每一個精確的時刻
我到紡織機后配制淚水
把換來的錢攢起來
現在我打算退休
成為平凡無害的人
大詩人本是不改詩的
他的行走其實是
愛好者們的傳閱儀式
這便是他“行走即傳閱”的來歷
他也會到小詩人當中去
自然是被請去的
大詩人亦愿意被請
在詩歌自習室里,偶爾
贊嘆某人寫得真好
多數時候沉默
他要找出那個一念之差的人
破一次例。試著加深一次拙劣
比如這次,一句“愛和恨都是卑微的”
讓他眼睛一亮
他用鉛筆把“卑微”改成
“卑鄙”,說,力量就出來了
如果我,今天死去
我的兒子活到六十歲的時候,我會成為他的
女兒
他把我攬進懷里,撫摸我油漆斑駁的外殼,
想我該是高齡的華發,老淚縱橫
如果我,今天死去
我兒子二十歲時,我是他夢想的情人
他用鼻子聞我,捧著我薄薄的詩集,
卻不翻動它,他早已熟記我所有的詩句
如果我,今天死去
我的兒子三十歲了,而我是他一生的摯愛
這永世的英雄,一只手就能把我托起,
坐上他的馬,他要帶我游走天涯
每天都有一些信在途中遺失
它與不信有關
它被風吹進樹林,吹向
林中的墳地、墓碑以及碑前的
枯枝敗葉
經過光線,它彎了一下
把死亡吹成一個美妙時刻
每天都有一個美妙的時刻
它與信有關
它落向焚燒的落葉。落在
乞丐指尖,落得下落不明
或被狗叼著,進入
動物世界
每天都有一封美妙的信,落在
雨中的路面
就像腳印
塵世被一步一步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