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暢
“冰城”的春天,南風吹得起勁,街道上、樓宇間塵土飛揚,被大風吼醒的人們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門,有的豎起衣領,有的戴上防風鏡。走著走著,發現陽光變暖了,發現衣服有點厚重,發現路邊向陽處的迎春花開了。
“有更早迎接春天的花朵,只是城里人看不到呢。”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坐在13樓的辦公室里,正對寫字樓的高爾夫球場已顯出鵝黃和嫩綠,高高的防護網有時不起作用,去年夏天她沿著球場外的路邊散步,一個球飛出來,撞上她柔軟的胸部,火燎燎地疼。她去說理,沒人理會。
“不會影響你哺育下一代的!”閨蜜在電話里嬉笑著安慰她,電話那邊傳來嬰兒的哭鬧聲。
“怎么會有你這種朋友?禽獸!”她嗔怒地掛斷電話。打那以后,這個坐落在二環以內,占領居民公共生活空間的球場,顯出某種令人厭惡的愚蠢和跋扈。
她打開一包掛耳咖啡,接開水時,濾紙抖了幾下,她握杯子的手有點不穩,杯子險些滑落。杯子是锏到景德鎮出差帶回來的,她在藍灰色的杯身上畫了三朵黃色的小花。她曾無數次端詳過的小花,此刻化作一團模糊的油彩,她還在昨夜的夢里。從6歲那年到現在,23年過去了。每年4月中下旬停止供暖,一直到地氣回暖的這段日子里,室內溫度只有十幾度,晚上鉆進被窩里,陰冷被隔在厚厚的棉被外,手腳漸漸暖和起來,臉蛋和鼻尖還是冰涼的,只要她用被子蒙住頭,那個冬季林場背景的夢就會出現。
“是你的,誰也搶不走——”雪地里,來不及穿上外套的年輕女人一邊吼一邊推搡著瘦弱的母親。“是你的,誰也搶不走——”,語氣是反問、肯定還是驚嘆呢?不管怎樣,這句話一直扎在她的心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拽住母親的衣角,能感到母親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額前的劉海被濡濕,是母親的眼淚。母親沒還手,也沒有開口。
“啊——”母親一聲呻吟,捂住臉,一個趔趄倒在雪地上。她隨著母親一起倒下,平生第一次聞到血的味道,有點腥,有點甜。她爬起來,看見父親摟過年輕女人的肩,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
“杯子滿了呀,小顧,別燙手啊!”胡主任搶先按下熱水器的停止鍵,體貼地幫她端起杯子,“發什么呆?多危險!走,我幫你端到辦公室去。”
“不用,謝謝主任。”她慌忙奪過杯子,轉身離開時瞥見胡主任本該落在她肩上的另一只手落在了發亮的腦門上,向上捋了捋包抄過來染過的一縷黑發,神情有點不甘。她心里竊笑,佩服自己睡眠不足還這般機敏。父親同胡主任一樣的年紀,現在發量是多還是少呢?
回到辦公位,她打開電腦,剛一登錄微信,昵稱“其實你不懂我的心”跳了出來:“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胡主任叫辦公室別的同事都是打電話的,只有叫她用微信,她忍著反感回復:“好的”,隨即點了刪除。
胡主任不動聲色地推給她一份會議通知,她眼前一亮,會議地址是西子湖畔,她最喜歡的城市!這樣全國性的高規格會議都是主任級別才有資格參加的,怎么能輪到她一個小科員呢?
“普通員工參會名額是我向局長爭取的,你要珍惜。現在是那里最好的季節,花紅柳綠,草長鶯飛啊。”
“謝謝胡主任。”她抬起頭,看見胡主任意味深長地笑了。
“好好準備一下,后天咱們就出發。”
“胡主任……抱歉啊……我準備后天開始休干部假。”這一次,她的反應更快,說完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什么?”胡主任一臉說不出的失望和慍怒,“農業技術推廣中心的培訓方案做完了嗎?”
“做完了,馬上發您郵箱。”她慶幸自己沒犯拖延癥。
“休吧,局里是鼓勵員工休干部假的,我讓小沈陪我去參會。”小沈是新來的一個女孩,聽說是農大的文藝特長生,會跳芭蕾。她聽锏說過,從古至今,男人多半喜歡會跳舞的女子,她有點感激那個小沈,也有一絲擔憂,希望職場上的曖昧點到為止。
不在計劃之內的假期開始了,正好她也該歇歇了。離開锏有一個月了,從大雪紛飛到迎春花開,她好像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去超市回來的路上,她拐進一家鮮花店,花的品種很多,她看了一圈,憐惜起這些離開泥土的花花草草,老板說今天粉色百合進多了,她是老顧客,就送她幾只。她不好推辭,接過百合,濃郁的香氣讓她感到一陣憋悶,她扔下百合,逃出花店。市政環衛的灑水車剛好路過,路面濕潤,清涼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她有點恍惚,聽見背后老板和店員在嘰嘰喳喳說著什么,她聽見她們好像在說“凌花”……
“凌花,咱們林場最好的女人,啥命啊!”
“她護著林子里的生靈,卻沒看住自己家男人,唉!”
“老顧種木耳掙倆錢,看把他嘚瑟的!”
“趕緊把那個瘋丫頭拽走!”
“老顧,救我……”年輕女人沖著呆立在一旁的父親大喊。父親忽然抓起地上的冰塊,那是她昨天用小木桶制作失敗的冰燈。
母親在眾目睽睽下艱難地站了起來,攥緊她的小手,回家。
母親對著鏡子自己包扎好傷口,然后收拾東西,裝滿兩個大拉桿箱,領著她坐上開往省城的汽車。路過虎峰嶺時,她看見有人在山腳下的河邊鉆冰窟窿捕魚,冰塊堆積成小山,夕陽下閃著寒光。

“妞,對不起,媽還說要帶你去老林子里看冰凌花呢,今年春脖子長,冰凌花能開得久些。”母親的身體在抖。
“冰凌花,去年我已經看過了呀,咱們該去看看小老虎啦!”她用小手摸摸母親的臉頰,沒有眼淚,她放下心來,“小老虎應該也想媽媽和妞了。”
“嗯,咱們去陪小老虎!”母親把她抱得更緊了,鼻子上的紗布摩挲著她的臉。
在來到這座城市前,母親是名護林員,不僅護林,也護著森林里的動物。封山育林以來,狍子、野雞、野豬、黑熊、棕熊等野生動物得以繁衍生息,森林里重又熱鬧起來。大雪封山前和冰雪消融后,母親每天都要上山巡查火情,清理套子、夾子,檢查那些警示牌和遠紅外監測器,確保與俄羅斯遠東地區交界的野生動物廊道不被打擾。
……
她驅車駛向市中心。
這是一片老鐵路局職工分配的平房,二十幾座房子錯落布局成一片,被統一刷成了奶黃色,房頂有的墨綠,有的酒紅,是中東鐵路時期留下的老房子。臨街的一家租給了開酒吧的,低矮的墨綠色木柵欄后一個穿寬大俄式衣裙的女人,正在往屋里搬烤面包用的面粉。
“需要幫忙嗎?”
“不,不要,謝謝。”大衣裙女人操著笨拙的中國話,對她友善地笑了笑。開門的瞬間,險些把裙角夾在門縫,屋內飄出熟悉的大提琴旋律,那是一首小亞細亞民歌,是她和锏喜歡的曲子。她遇到锏時,是在音樂廳,她總是一個人去聽音樂會,他也是,也喜歡坐在第一排。就是這首曲子響起時,她潸然淚下,锏遞過紙巾,她和他目光交錯,融進圓舞曲迷人的旋律。
現在是下午兩點一刻,母親還在上班。母親在博物館做管理員,那是她們來到省城時,省貓科動物學會的人幫母親介紹的工作。母親每天下午四點鐘下班,如果不買菜,她步行十五分鐘就能到家。她找出母親家的鑰匙,打開門,換上自己的粉色毛絨拖鞋,下三級臺階進入室內,老房子是在緩慢下沉的。屋內還是那么井井有條,長條紅松木地板被母親擦得油亮,有的地方已經掉漆。房子舉架近四米高,三十多米見方的空間,吊鋪上鋪著淡粉色小花的床單和被罩,那是她的小窩。母親的大床擺在屋子東北角的壁爐旁邊,紅白相間的棉布格子床單上有一只做了一半的布老虎,跟靠窗的長條桌子上擺的十幾只老虎大小相似。桌子上都是母親的寶貝,各種關于東北虎的資料、圖片、印章、玩偶,像個小博物館。母親是東北虎控,她選擇去博物館做管理員,而且一直不肯退休,也是為了老虎。她想起初中時作文競賽,題目是《忘記你有多難》,她腦海里閃過父親——
“妞,等你長大了,爸爸給你買好多漂亮的衣服和鞋!”
“真是一個好爸爸!”她撲進父親懷里,在他寬大的額頭上親了親。
“妞真好,你是爸爸在這個世界上最稀罕的女人。”她發現父親的眼睛里沒有了以往的亮色,亮色去了哪里呢?
思緒被老師的提示打斷,落筆時,她寫了博物館里的那只小老虎。作文得了一等獎,母親帶她去博物館旁邊的餃子館慶祝。一進門發現柜臺上擺著一個大玻璃瓶子泡的酒,母親看見上面標的字,整個人像觸電一般!
“虎骨酒?妞,你過來看看,我沒看錯吧?”
“沒錯,是虎骨酒,就是用老虎的骨頭泡的酒。”
母親找到餃子館的女老板,女老板吐掉嘴里的香煙,豆沙嗓一開,江湖味十足,典型的不好惹東北女漢子:“咋地啦,沒錢吃餃子吱聲,別凈整些沒用的!”
“我是貓科動物保護學會的會員,不信你看。”母親沒有絲毫畏懼,不卑不亢地拿出證件。
豆沙嗓反應很快,急忙把母親拉到后面的小屋,“大姐,這年頭到哪里去搞東北虎的骨頭啊?實話告訴你,那里面泡的是一塊牛骨頭!你要是不信,我拿出來你鑒定鑒定!”
“拿出來我看看。”母親堅持打亮燈,仔細看了半天,確定是一塊牛骨頭才罷休。
“大姐,我跟你說吧,老虎那玩意,現在可是稀罕物,聽說都跑到俄羅斯那邊去了,是真的嗎?”
“這幾年有回來串門的,有回來定居的,咱們這邊生態環境越來越好了。”
“真的嗎?那敢情好,聽說去虎園坐車看的那些老虎,都是近親結婚,抓只雞都費勁,跟野生的比,是不是差老遠了?”
“我們正在對它們進行野生馴養,適當的時候會把它們放歸山林。”
“大姐,你干的是好事,我挺你!實話告訴你,那些小飯店里的虎骨酒都是假的,別讓大哥喝啊,沒啥作用的。”她說的“大哥”,此時正在跟年輕女人雙宿雙飛,聽說還給她生了對雙胞胎弟弟。除了最后一句話顯得冒失,不抽煙的豆沙嗓挺可愛。
她打開冰箱,從冷凍室拿出半只雞,放在廚房的洗菜盆里自然解凍,等著母親回來給她做小雞燉蘑菇。蘑菇被母親穿成串,掛在地下室的磚墻上。俄式的老平房都建有地下室,冬暖夏涼,用來貯存糧食和蔬菜。地下室的墻角,赫然放著一雙大拖鞋和一雙大棉鞋,至少有44碼!母親和她相依為命二十幾年,家里從沒有男人的物品,她呆立了片刻,覺得該為母親高興。有點犯困,她換上家居服,爬進自己的小窩,睡著了。
在夢里,她是自由的,輕盈得可以飛過冰凍的河流,躍上高大落葉松的枝頭,搖落枝間的白雪簌簌落下。她把耳朵貼在樹干上,聽棕熊在樹洞里摟著蜂蜜桶發出鼾聲,兩只狡猾的猞猁從白樺林間的雪地走過,一前一后只留下一行腳印,就是要迷惑住獵人的眼睛!遠處的群山里東北虎一聲長嘯,劃破老林子的寂靜,頭頂的枯葉被震落,大黃狗夾著尾巴躲到雪堆后面異常安靜……這片山林,是她六歲以前生活的地方。锏說過,要陪她回老家,去看她畫在杯子上的黃色小花。
“妞,往黑土松軟的地方找。” 她就揮舞著小木棒,瞪圓了眼睛尋找。
“媽媽,冰凌花是不是都藏起來了?”
“不會的,耐心找。媽媽小的時候,聽大人們講,那時的冰凌花很少見,后來冰凌花多起來是因為兩只老虎。”
“兩只老虎?”
“當年為了開荒種地,林場的工人們組成打虎隊,誰打死的老虎多誰就是英雄。后來地越種越多,森林越來越少,老虎、豹子等都不見了蹤跡,打虎隊解散了。聽我爺爺說,老虎是山里的大王,在這個地球上出現的時間比人類早多了,山里沒有了大王,動物們就沒有了主心骨,也就沒有了秩序,想想心里就發慌。有一年開春,我爺爺上山,發現樹叢中有一大一小兩只老虎,虎媽媽餓得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低吼著讓小老虎趕緊離開。小老虎不肯,虎媽媽就不停低吼。”
“虎媽媽一定是在告訴自己的孩子這里危險,很快就會有人來了,對嗎?”
“是啊,虎媽媽讓它不要管自己,快點向密林深處逃命。小老虎哀號著轉身離開,跑幾步就回頭看看,那情景把打虎英雄看哭了。看著自己的孩子跑遠了,虎媽媽咽了氣。后來,在這一帶忽然就出現了許多冰凌花,凌風傲雪地開放著。再后來,我爺爺成了造林模范。”
“媽媽,我找到了,找到啦!”她舉著小木棒,奔向一處耀眼的金黃。三朵并蒂開放的花,兩大一小,真是冰碴里長出的花啊,一點也不怕冷!花蕊像小不點的向日葵,被三層花瓣包裹著,開成蓮的模樣,這個三口之家手拉著手,在枯黃的葉子和雜草間神采飛揚。
“媽媽,冰凌花是不是開得太早了?小草沒有綠,蜜蜂和蝴蝶也還在路上。”
“不早,總要有一種花第一個出來呼喚春天的。”母親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兩個獵物套子裝進背包里。
……
她被小雞燉蘑菇的香味喚醒。
“锏呢,一會兒來接你?”母親一邊往一個保溫飯盒里裝飯菜,一邊問她。
“他,忙,沒時間。”她敷衍道。
“我得去看個人,你自己慢慢吃,吃完不想洗碗筷就等我回來再收拾。”
“媽,我開車送你吧。”
“不用,離得不遠。”母親說完就拎著飯盒匆匆出了門,她什么也沒問,她發現母親鼻梁上的那道傷幾乎看不見了,母親涂了淡淡的口紅。她吃得很飽,她總是在不安時吃得很飽。
回到自己家,剛一進門,閨蜜微她:英劇《福斯特醫生》出第二季了,追起來吧。第一季曾陪她度過最難熬的一周,那個果敢堅毅的女醫生,像麻醉劑一樣注射進她的心臟。
她是被凍醒的,毛毯被她蹬到地板上,要是锏在身邊她就不會挨凍。腳摸索到拖鞋,她一個激靈,亞麻拖鞋冰涼冰涼的,帶著北方春天夜晚的寒意。整整七天,她沒出過家門。從臥室到客廳到書房,里層的紗簾一直沒有拉開過,射進屋內的陽光是被柔化處理過的,月光一樣朦朧。那些曾喚醒她身體的光和熱,被薄薄的一層紗布阻隔在窗外,她感到清涼和安寧,好像再也不會被灼傷。在絕對屬于自己的空間里,她想做點什么,對,畫畫吧,就畫一只老虎,故鄉的老虎,她和母親的老虎。
提起畫筆時她想,人和自然應該是可以互相治愈的。6歲的那一幕過后,母親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話。母親讓自己忙碌起來,跟著動物保護學會的專家們多次重返山林,勘察東北虎的足跡,她整理的資料有厚厚幾大本,在專家們的書里,有許多數據來自母親一筆一畫的記錄。
她畫到夜幕降臨,一只斑斕猛虎躍然紙上。
手機是靜音的,她看了看,沒有一條需要回復的微信,锏的也不必回復。她有時也奇怪,就那么一瞬間,他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推出她的世界,推得遠遠的,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而就在前一個小時,她還在開車去他公司的路上,副駕駛座位上,日本保溫飯盒里是她剛做的紅燒肉和清炒芥藍,下層是滴了椰子油的米飯,香氣彌漫到她的頭發里,打開暖風,香氣從發絲上飄起來,她有點迷醉。Winter Song,是锏為她設定的歌曲,那個黑人男歌手有著柔軟的聲線,像她喜歡的一種起泡酒,喜歡的人叫它傻白甜。
“锏,可是一種鈍器啊,看起來沒有攻擊性,其實很銳利呢。”他們剛認識時,她翻看一本古代兵器書,發現了锏的名字。她說完挪動身體,又向他寬闊的肩膀上靠了靠。
冬天的早晨很冷,起霧了。車里的溫度迅速上升,撲到車窗上的雪花瞬間融化。她摘下圍巾蓋在飯盒上,生怕熱氣跑出來。第一次心甘情愿為一個男人下廚房,她想她可能會嫁給他,她要給他一個小小的驚喜,他一定想不到她其實是個天生的廚子。
“锏,餓了吧?”上電梯前,她忍不住發了條微信,沒有回復。她想他可能熬了一夜,此刻還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做夢,也可能在洗手間洗漱,滿臉泡沫,刮著下巴一夜之間冒出來的胡子。她抱緊飯盒,走進還未醒來的寫字樓。
“你……”保安大熊睜大眼睛,在前臺后驚訝地抬起頭。
“是不是太早了,嚇著你啦?”她柔聲表示歉意。
“沒,沒……你這是……”大熊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我找锏。”
“锏、锏主任,他不在,他……”大熊站起來,徹底醒了,她已經來到锏辦公室門外。門緊閉著,她撥通了他的辦公室電話,無人接聽,撥手機,無人應答。她定在那里幾秒鐘,轉身沖進電梯。電梯快速下行,她腦子里回放著一部鏡頭錯亂的電影:母親、父親、女人、冰塊、口紅、虎媽媽、冰凌花……
母親在巡山時,在黑龍江邊太平溝自然保護區的森林峽谷里,發現一只小虎崽。小老虎很小,小貓一樣大小,餓得已經叫不出聲,一條腿被一只套子套得死死的,那是一只新套子,母親憤怒了。她輕輕解開套子,她知道,虎媽媽再聰明也不會解開這種套子,她抱起小老虎。
“啊,寶貝!你的媽媽呢?你是該吃媽媽的奶啊!讓我好好看看你,他們都說東北虎已經絕跡,我偏不信,你們不過是去對岸串門了,對不對?別急啊,一會兒就有奶粉喝了,看看,這是手機,我一撥通,林業局和自然保護區的人就會立馬趕來!”母親把小老虎抱在懷里,激動得流下眼淚。小老虎虛弱得睜了幾下眼睛,就合上了。很快,動物科的人來了,各大媒體發新聞,在境內絕跡了二十六年的東北虎終于重返山林!小老虎還在昏迷,貓科動物專家從北京飛來,他們在研究虎媽媽的去向,套子周圍有成年虎的腳印,研究可能存在的成年虎的勢力范圍。小老虎已經喝不進去奶,第二天,死在母親懷里,母親哭了很長時間。小老虎的遺體被貓科動物專家帶走,他們答應母親,用小老虎的皮做成標本,送到省城的博物館展出。在護送小老虎歸來時,傷心的母親不知道,讓她心碎的還有她的男人。
走出寫字樓,雪還在下著,霧沒有散去。她坐進車里,剛要再次撥通電話,一輛墨綠色吉普駛進停車場,是锏的車!一起下車的還有他的助手,那個一直對她謙和有禮的女人,她被定在座位上,像博物館里的動物標本。
假期還有一天余額,她有點不舍。早上起來,忽然感覺渾身脫力,兩腿發軟。她休息了一會兒,喝了牛奶咖啡后,感覺沒那么難受了,決定去醫院做個體檢。
“明天該上班了,我從杭州給你帶了明前龍井,真品,很難買到的。”胡主任的微信,她本能地刪除,轉而想到小沈,希望那個會跳芭蕾的女孩安然無恙。
檢查結果出來時,她悲喜交加,她有了小生命,她和锏的。
拿著化驗單,從診室到門口,她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她開始不由自主想起锏,她感到自己在某個空間停留了太久。
她發現電梯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母親!母親正在攙扶著一個穿病號服的男人上電梯,那個男人的背影似曾相識。對,沒錯,是他,那個在她六歲那年說最稀罕自己的男人!她沒有沖上前去,她不想打擾他們,至少此刻不想。
“妞,你還好嗎?我出差回來,剛落地。”是锏的微信。
她駕車路過單位門前的那條街,高爾夫球場被撤銷了所有柵欄,變成公園,免費向市民開放。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