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雨薇
【摘要】 南京作為歷史名城,在文學文本中多被提及。隨著文學的書寫,金陵這一意象的政治意義逐漸衰減,文化意義不斷加強,文學文本中的南京大多成為借古抒懷的對象。金庸《碧血劍》中的南京元素與金陵懷古詞構成互涉,在文本與敘述手法間形成一種互涉結構。
【關鍵詞】 碧血劍;金陵懷古詞;文本互涉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08-0009-02
文本互涉是指不同文本之間的一種聯系,巴赫金指出,任何文本的結構都不能單獨出現,必定在其余文本結構下產生。本文試以文本互涉為理論基礎,探析《碧血劍》在內容情感及敘述手法中與金陵懷古詞的互涉結構。
一、南京(金陵)的懷古傳統
借古抒懷一直是中國文學經久不衰的題材,在眾多懷古作品中,金陵懷古詩詞憑借其豐贍的歷史底蘊與悠久的吟詠傳統而長盛不衰。作為六朝古城,金陵歷經過由盛而衰的社會消亡規律,由六朝繁華漸漸走向隋的衰落,據《建業實錄》載,從立名至夷為平地,金陵足有數百年歷史。
金陵城最初以政治意義為鼎盛,往往與“王氣”相通。唐代劉禹錫《西塞山懷古》一詩便提及作為政治屬性附加的“王氣”,《漢書》《史記》《太平寰宇記》中對王氣也多有記錄。據《建業實錄》記載:“始皇三十六年,始皇東巡,自江而渡,望氣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氣。’”《唐詩解》在評唐詩人許渾《金陵懷古》時,認為“金陵本六朝建都之地,至陳主荒淫,王氣由此而滅。”但在提及王氣的隋后詩詞文學中,金陵已喪失了作為政治中心的地位,政治上的意義已然衰減,文學上的意義占據上風。明《板橋雜記》錄:“金陵古稱佳麗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風流,甲于海內。”雖戰亂頻仍,但金陵一直都由漢族統治,在南北朝的混亂間保存了正統的文化底蘊。且金陵墓穴亦眾多,極易產生繁盛歸盡后的歷史空茫感。金陵沒落以后,唐以后作家多次登臨懷古,借歷史興亡,或抒發魏闕之戀,或進行懷古之嘆,或感慨人生命途。石頭城、烏衣巷、鳳凰臺等都成為歷代文人吟詠的對象,這些意象寄托著往昔金陵的繁盛,而昔時的繁盛與吟詠時的荒涼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在這種對比中,國破家亡的范式使知識分子的心靈產生巨大恐慌,政權的頻繁更替使文人們在金陵面前產生一種共情,此時金陵已經完全擺脫其政治意義,它作為維系這一群體的情感紐帶,勾連起士階層感傷懷古的情感世界。而面對“六朝舊事隨水流,但寒煙衰草凝綠”的虛無時,文人們很容易掙脫個人的追懷,將情感上升到宇宙與人生的永恒及無常間。
金庸《碧血劍》寫作在明末的南京背景中,明代作為漢民族統治的最后一個封建王朝,一直被尖銳的民族矛盾所籠罩。一方面,明代金陵詩詞沉浸在一片脂粉青樓間,吳偉業的《圓圓曲》、龔鼎孽的詞集《白門柳》、錢謙益的《六朝詩集小傳》、陳維崧的《婦人集》,以及余懷在其雜記《板橋雜記》中所錄“征江左之風流,存六朝之金粉”,都充滿了秦淮紙醉金迷的脂粉香氣。而另一方面,與唐宋時期注重人生哲理抒發的金陵懷古作不同,明清時期的金陵懷古詩詞呈現出一片凄冷的廢國氣象與悲嘆,歸莊《錦堂春·燕子磯》中寫:“隔岸荒云遠斷,繞磯小樹微明。舊時燕子還飛否?今古不勝情。”全無唐宋意境的清幽,反而引入一種壓抑著民族失落感的復雜幽怨。在距離金陵政治衰微已一千余年的明清,金陵這一意象的情感厚度也在不斷累積,尤其是在政權更迭頻繁的年代,金陵作為一種文化象征,隱喻著歷史蒼茫與人事不復的感慨。金庸《碧血劍》雖以明末南京展開大篇幅描寫,但作為現當代文人,金庸卻是以現代化的目光俯瞰金陵的歷史變化,他的文本成為金陵懷古文學的一部分,又超出了原有金陵懷古文學的內涵,加深了金陵意象的深意。
二、《碧血劍》與金陵懷古詞的文本互涉
在蒙人、朝廷、李自成三方勢力的外憂內患下,《碧血劍》的朝代更迭為故事添加了歷史的沉重與滄桑,使南京再一次成為見證歷史更替的發生點。與明末的金陵懷古詞相似,金庸《碧血劍》也呈現出一片亂世景象。跨越朝代的文人常常創作能引發內心傷痛的文章,或寄托對故國的緬懷,或追思往日的繁盛,《碧血劍》刻意將開篇及重要情節安置在南京,借金陵這一歷來被吟詠的題材及亂世中人的心態,暗寄亡國之悲。明清金陵詩詞多廢國氣象,朱彝尊《賣花聲 · 雨花臺》中寫盡一片冷清蕭瑟之景:“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碧血劍》雖未明寫廢國,但亦借兩個民族之間的對抗,勾勒出民族矛盾尖銳的亂世景象。
但是另一方面,金陵懷古文學的歷史興亡或僅停留在感傷的層次,或僅從歷史的進退領悟到人事東流的無常幻滅。而《碧血劍》中對清兵勢如破竹進攻態勢的描寫,有廢國末路不可挽回的無常感,也有超越了普通的民族對立的歷史觀,《碧血劍》已認識到安順歷史的必然,這在金陵懷古詞中是絕無僅有的。嚴家炎指出:“在武俠小說中承認并寫出中國少數民族及其領袖的地位和作用,用平等開放的態度處理各民族間的關系,金庸是第一人。”在1975年改寫《碧血劍》的版本中,金庸甚至借皇太極之口說出“讓天下老百姓人人有飯吃”的承諾,袁承志也曾對刺殺皇太極的行徑產生質疑,這在一直站在華夏角度,抒發正統文化沒落之悲的金陵懷古文學中無疑是一種顛覆。
小說結尾處,袁承志等一眾武林人物無意于時局政治,遠赴海外渤泥國開疆辟土,這與開篇南京故事的上演形成一個完整的閉環,主人公的家國情懷最終沒有得到實現。中國自古“天朝”觀念的推崇,體現了漢民族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與優越感。然而歷史不斷地向前,人物在朝代更迭與動蕩中的糾結恰恰體現出歷史的必然。金陵也體現著金庸對“何為正統”的搖擺以及“記憶”與“失憶”的問題。在《碧血劍》的文本設置中,地域的意義對于文本的完整性影響不大,可金庸仍數次提及南京,甚至不吝筆墨展開對南京的大段描寫,這一提及自有金陵本身的用意所在。《碧血劍》在對金陵懷古詞的文本互涉中,暗含幾千年文人直面興亡的黍離之悲,而在闡發國破的主題時,金庸又超越了個人的悲痛,將視角上升至整個民族乃至歷史的高度,堆砌滿濃重的人文情懷。
三、《碧血劍》與金陵懷古詞敘述技巧的互涉
在《碧血劍》的敘事結構中,文本發展的順序并非按照傳統的起因、發展、高潮、結尾的敘述模式進行推進,小說開篇以浡泥國國王前來朝賀的“天朝模式”步入敘述,借南京場地為故事發展的藍本,打亂固有的時空順序,隱去事件原本的起因,顛倒次序,編排敘事。在這種巧妙地安排下,主人公“并誅明帝清酋,以洗千古奇冤”的目的是徐徐浮現的,這就使文章在敘述時渲染了世事莫測的蒼茫之感。而金庸將故事的背景設定在南京,南京(金陵)本身的文化意義也加深了這種空幻感。
舊有金陵懷古文學中,時空的顛倒破壞成為固有范式。南明弘光政權的倉促隕滅常引人追憶“風雅之藪”的金陵,而對故國往事進行追憶時,敘述者又皆處于后人視角。這樣,不同時空間產生形如對話的效果,俯仰今昔成為文人抒情的重要寫作方式。吳偉業《秣陵口號》中云:“車馬垂楊十字街,河橋燈火舊秦淮。放衙非復通侯第,廢圃誰知博士齋。易餅市傍王殿瓦,換魚江上孝陵柴。無端射取原頭鹿,收得長生苑內牌。”在吳詩敘述下,當下與過去借南京之地相勾連,眼前之景色似今非今,似昨非昨,于顛倒的時空中呈現出虛茫之感,這種時空的錯亂加深了金陵懷古文學的虛茫。沈德潛評蔣超《金陵舊院》中時,曾對“荒園一種瓢兒菜,獨占秦淮舊日春”這句贊許有加,認為“極濃麗地,偏寫得荒涼如許,感慨系之”,而濃麗與荒涼正是今與昔的兩種時空疊合,時空的界限在懷古文學中變得模糊不清,它們更多的是作為文人筆下的一種表意符號出現,不具備本身的實際標記時間的價值。這種時空的虛無感,不僅體現在《碧血劍》顛倒的時間順序中,也貫徹在真真假假的人物與地名里,這些名字看似與歷史相關聯,卻又保持著固有的距離,他們與金陵一樣,皆在歷史的湮滅中變成亦真亦假的虛幻。
《碧血劍》與金陵懷古文學在敘述技巧的文本互涉,也可謂文學中一種“金陵懷古”原型現象,文學作品的共通之處就在于原型的反復重現,文學也因此成為一個實際上的整體,金庸《碧血劍》中的南京亦是金陵懷古的一部分,在書寫中也難逃金陵懷古文學的影響,于這一情境下,金陵懷古詞古今交錯的敘述模式必然會影響到金庸的文學創作。
四、結語
金庸生活在香港,他所接受的西方教育與傳統文化不可避免地會產生沖突。在特殊的環境中,金庸通過對“俠”的書寫,逐步意識到中華民族文化的精髓在于各民族平等、開放的交流,于是在武俠的書寫中,金庸轉向一種特殊的平靜,其后有了《書劍恩仇錄》及《碧血劍》般民族情感復雜的文本,而武俠江湖中光怪陸離的種種傳奇,亦不過是社會另一種形態的反映。于獨特的文化背景下,《碧血劍》的南京繼承了懷古文學中的金陵書寫,一并寄托了中國傳統文人黍離之悲,但金庸獨特的視角與經歷又使他超越了傳統的金陵懷古詞,賦予了金陵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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