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枷鎖，回歸自然

摘 要： 生態問題是當今人類社會面臨的最為嚴峻的挑戰之一，它包含了自然生態、社會生態以及精神生態三個維度。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這部作品中設置了威尼斯和貝爾蒙特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前者面臨著嚴重的社會與精神生態危機，而后者卻是一個和諧、浪漫的綠色世界，體現出莎士比亞的綠色生態意識，同時啟示人類只有在生態和諧的環境中才能卸下枷鎖，領略幸福生活的真諦。

關鍵詞：《威尼斯商人》 威尼斯 貝爾蒙特 生態批評 生態和諧

一、引言

作為英國文學史上最為杰出的戲劇家，莎士比亞一生創作了無數膾炙人口的戲劇作品，這些作品都是極為珍貴的文化遺產，贏得了世界各地文學評論家、翻譯家、文學愛好者們的青睞。《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亞早期一部帶有諷刺意味的喜劇，相較于其他喜劇而言，該劇的情節、人物刻畫及主題都更為復雜，文學價值頗高。該劇中夏洛克的猶太人形象和鮑西婭的新女性形象是研究的熱門話題。Herbert Bronstein早在1969年就曾討論過《威尼斯商人》中的猶太問題，認為莎士比亞通過該劇表現出了一定的反猶傾向。a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一直持續到21世紀的今天，如2008年李江曾發表《〈威尼斯商人〉與中世紀西歐的猶太人問題》，認為該劇既表現了對猶太民族的真切同情，又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歐長期存在著的反猶主義的影響。b該作品所呈現的女性形象鮑西婭也引起了諸多爭議，有人認為她是莎士比亞創造出來的完美新女性，也有人認為她遵守逝世父親的遺愿體現了她對于男權社會的妥協，并且她在該劇最重要的法庭場景中是以男性的身份出現的，這是“男性的勝利，而非女性的成功”c。 由此可見，對莎劇體現的宗教和女性主義等傳統視角的分析至今仍是學術界的焦點，有待進一步研究。

然而，如何才能跳出這些傳統的理論和視角框架是值得深思的。莎學研究只有追隨時代發展的腳步，才能體現出更加鮮明的時代特征。隨著社會文明的不斷發展，“生態”這一理念在多個領域內得到了應用，生態理念與文學領域的結合催生了“生態批評”這一文學批評理論，其創始人之一徹麗爾·格羅特費爾蒂將它定義為一種探討文學與自然環境之間關系的批評。將生態學與文學研究結合在一起，可以看作是對生態危機的一種回應。值得注意的是，生態批評理論不僅用于研究文學中的自然生態問題，社會生態與精神生態也是其關注的重點。中國學者魯樞元曾提出著名的“生態三分法”，即“以相對獨立的自然界為研究對象的‘自然生態學，以人類社會的政治、經濟生活為研究對象的‘社會生態學，以人的內在的情感生活與精神生活為研究對象的‘精神生態學”d。 運用生態批評理論解讀莎士比亞的作品已經成為當前莎劇研究的新趨勢之一，“綠色莎士比亞”成為莎劇研究又一新穎的、獨具特色的概念。Gabriel Egan曾于2006年出版名為Green Shakespeare： From Ecopolitics to Ecocriticism的著作，具體分析了部分莎劇中暗含的人與自然的關系，認為“當務之急是運用新的思維方式來思考人類與地球的關系”e。

《威尼斯商人》這部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暗含了莎士比亞的生態意識，但對這方面的解讀卻很少，因此，以生態批評理論為框架，探討《威尼斯商人》所呈現的莎士比亞的生態意識是具有創新性和現實意義的。

二、生態失衡的世界——威尼斯

作為莎士比亞最為經典的作品之一，《威尼斯商人》向世人展現了許多值得關注和深思的問題，其中包括社會生態與精神生態失衡問題。莎士比亞以生動的筆觸還原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尼斯，在那一時期，威尼斯人確立了自己在地中海世界的霸權，商業活動遍布整個歐洲，與東方也保持著密切的貿易往來。頻繁的商業貿易使得威尼斯獲得了大量的金錢，成為歐洲首屈一指的富有城市。 f以商業而聞名于世的威尼斯一直將金錢、利益視為立根之本，充斥著濃厚的商業氣息，是一個錢與人位置相等甚至顛倒的社會。生活在威尼斯的猶太民族長期以來受到基督教的打壓，整個社會給予了猶太人太多的限制和束縛，使得他們只能在夾縫中艱難存活。在《威尼斯商人》這部作品中，金錢至上的理念和種族歧視的社會現實威脅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阻礙了人與自身在心靈上的溝通，造成了社會生態與精神生態失衡的局面。

從社會生態層面來看，在威尼斯這樣一個充斥著利益追求和種族壓迫的現實社會中，錢與人的等價關系和種族間的矛盾造成了人際關系的異化。張之燕曾發文討論過該劇中“錢與人”的關系，指出安東尼奧在第一幕第一場便信誓旦旦地說出了“My purse，my person”，而巴薩尼奧描述鮑西婭用的詞是“richly”“fair” “virtues”和“worth”。g這都表明當時威尼斯確實將金錢擺在一個較高的位置。該劇中的經典角色夏洛克是貪婪和吝嗇的代表，在他的眼中錢和人是被置于同等地位的。他不僅將三千金幣與安東尼奧的一磅肉看作是等價關系，而且他對于財富的迷戀甚至超出了對自己親生女兒的關心。當他得知杰西卡和羅蘭佐私奔后，他竟然毫不顧及女兒的去向，而是盤算著自己損失的珠寶和銀錢，甚至咒罵起自己的女兒：“我希望我的女兒死在我的腳下，那些珠寶都掛在她的耳朵上；我希望她就在我的腳下入土安葬，那些銀錢都放在她的棺材里！”h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長期受到基督教迫害的猶太人在威尼斯如同異邦人，他們不斷地遭受輕蔑和鄙視，反映出了社會生態的嚴重失衡。夏洛克雖然通過放貸積累了大量的財富，但他的猶太人身份決定了他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仍然處于弱勢地位。 “猶太人”是夏洛克身上最為顯著的標簽，人們在潛意識里將他視作邪惡、下賤的代表，稱呼他為“惡猶太人”“猶太狗”，甚至朝他吐口水。安東尼奧即使在向夏洛克低頭借錢時，也表現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我恨不得再這樣罵你、唾你、踢你……你就把它當作借給你的仇人吧……”i統而言之，整個威尼斯處于畸形的社會生態環境中。

精神生態是人自身精神層面的個體生態。從精神生態層面來看，威尼斯因發達的海上貿易而建立起來的物質社會影響了人自身的精神世界。在《威尼斯商人》這部作品中，安東尼奧的憂郁性格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引起了諸多討論。戲劇的開篇便刻畫出安東尼奧憂愁的心理狀態：“真的，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悶悶不樂……憂愁已經使我變成了一個傻子，我簡直有點自己不了解自己了。”j安東尼奧在威尼斯是一個富有的商人，他的生意遍及海外各地，經濟實力十分雄厚，再加上自己基督徒的身份，究竟為什么還會感覺到憂愁呢？這個問題引發了很多不同的討論，常見的分析主要是從海上貿易風險、自身性格缺陷以及安東尼奧對巴薩尼奧的復雜情感等方面著手。華有杰突破了這些傳統觀點，從經濟根源對該問題進行探討，認為“經濟實力越強，經濟地位越高，憂郁越深，倫理地位越低”k。身處繁華的威尼斯，安東尼奧雖然有著豐厚的物質條件，但在精神上卻是十分貧瘠的。他善于處理人際關系，渴望著自己在社會中能獲得人人稱贊的美名，金錢也就成了他維持人際關系的手段之一。劇中的葛萊西安諾可謂是最了解安東尼奧的人，在第一幕第一景中，他一眼就發現了安東尼奧的臉色不好，并勸導他“請你千萬別再用悲哀做釣餌，去釣這種無聊的名譽了”l 。當巴薩尼奧猜測安東尼奧憂郁的原因時，安東尼奧對其觀點皆進行了否認，然而在聽完葛萊西安諾的話之后，安東尼奧僅僅表示他的話太多了，并未對其觀點予以反駁。由此可見，安東尼奧的憂郁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對名譽的渴望，揭露了經濟社會的發展與人的生存狀態之間的矛盾。同樣表現出精神生態失衡的還有安東尼奧的好兄弟巴薩尼奧。在故事的一開始，巴薩尼奧便交代了自己在青年時期由于揮霍無度而欠下了巨額的債務，身處威尼斯的他顯然是受到了名利的誘惑才準備前往貝爾蒙特。雖然鮑西婭的美貌和才華對巴薩尼奧來說是富有吸引力的，但他最初是由于鮑西婭富有的家庭條件而心動。巴薩尼奧初次提到鮑西婭是在與安東尼奧的交談中，他直接點明了鮑西婭富家女的身份，甚至認為她的頭發如同金羊毛一般。作為一個接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子弟，巴薩尼奧卻將婚姻視為獲取名利的途徑，這難免有一些諷刺。在威尼斯這樣的金錢社會，受周圍環境的影響，人們一味地努力追求著財富和地位，從而忽視了個體精神生態的平衡。

三、綠色世界——貝爾蒙特

莎士比亞在該劇中描繪的貝爾蒙特是與威尼斯完全相反的世界，這里沒有爾虞我詐的利益糾紛，是一個溫馨浪漫的綠色世界，充滿了象征著和諧與美好的自然事物：“好皎潔的月色！微風輕輕地吻著樹枝，不發出一點兒聲響”m ；“月光多么恬靜地睡在山坡上！我們就在這兒坐下來，讓音樂的聲音悄悄送進我們的耳邊；柔和的靜寂和夜色，是最足以襯托出音樂的甜美的”n。 貝爾蒙特美好的自然生態似乎能夠使人忘卻威尼斯的嘈雜與紛爭。

洪增流認為，《威尼斯商人》中的貝爾蒙特是綠色世界的變種，它與金錢主宰一切的威尼斯有所不同，統治貝爾蒙特的是愛的涌動、生命的氣息與青春的歡樂。o象征著綠色世界的貝爾蒙特絕不是莎士比亞隨手造就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莎士比亞的生態和諧意識。集美貌與智慧于一身的新女性鮑西婭就誕生在這里，她聰明、勇敢、獨立，與貝爾蒙特的自然環境相得益彰。對于父親選匣子擇婿的遺愿，孝順的鮑西婭雖然接受了，但面對自己不喜歡的求愛者，她在一旁設法使他們做出錯誤的選擇，并使得求愛者坦然地接受失敗的結果。前來求親的不乏名門望族，但她一個也看不上，而是堅持遵從自己內心的決定，愛上了沒落的貴族子弟巴薩尼奧。鮑西婭勇敢地逃離了傳統婚姻觀念的束縛，她試圖在一旁用音樂提醒巴薩尼奧找出正確的匣子。遇見鮑西婭之后的巴薩尼奧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似乎顛覆了自己對鮑西婭的認知，也將自己前往貝爾蒙特的初衷徹底推翻。他在鮑西婭面前承認了自己對于愛情存在懷疑和憂懼，并表示出自己對于愛情的忠心，最終選擇了粗笨、不起眼的鉛匣子。放棄金匣子和銀匣子意味著他拋開了名利的誘惑，重新接受了新的道德標準，并展開了對新生活的期待與憧憬。然而，在劇本的第四幕，巴薩尼奧幾經猶豫之后，選擇將象征著愛情的戒指贈予“律師”，這一舉動引發了鮑西婭和巴薩尼奧的婚姻危機。這一危機起源于威尼斯，卻最終化解于貝爾蒙特。此外，杰西卡和羅蘭佐私奔后也選擇來到貝爾蒙特，由于宗教信仰不同，他們的行為在當時的威尼斯是不被接受的，然而在貝爾蒙特，他們卻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著美妙的自然和甜蜜的愛情。綜上所述，貝爾蒙特是莎士比亞精心打造的一個生態平衡的綠色世界。

四、結論

對于莎士比亞的經典之作《威尼斯商人》的研究，長期以來局限在一些傳統的文學批評理論或視角，在新時代的今天，我們應該做到與時俱進，賦予莎學研，究新的時代內涵和特色。商品經濟和工業文明的高度發展進一步推動了生態學的發展，將生態與文學相結合的生態批評理論應運而生。當下，人類正處于促進社會發展與保護生態環境的矛盾之中，以生態批評為視角分析《威尼斯商人》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生態批評不僅僅只關注自然生態，社會與精神層面也是其重要組成部分。

在《威尼斯商人》中，劇情在威尼斯和貝爾蒙特兩個地點來回切換。威尼斯是一個生態失衡的世界，社會生態與精神生態在高度發達的經濟社會環境中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貝爾蒙特是莎士比亞精心雕琢的一個綠色世界，這里擁有一切美好的意象：月光、微風、音樂……巴薩尼奧和鮑西婭、杰西卡和羅蘭佐分別在這里收獲了相濡以沫的愛情。莎士比亞通過對比這兩個不同地點的生態環境，傳達出自己的綠色生態意識：人類只有在生態和諧的環境中才能卸下枷鎖，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a 李江：《〈威尼斯商人〉與中世紀西歐的猶太人問題》，《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第113—117頁。

b 王玉括：《顛覆與抑制——試析〈威尼斯商人〉中的鮑西婭形象》，《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1年第4期，第16—18+37頁。

c Herbert Bronstein： Shakespeare， the Jews， and The Merchant of Venice.Shakespeare Quarterly.1969，Vol.20（No.1）：3-10.

d 魯樞元：《生態文藝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版，第146頁。

e Gabriel Egan： Green Shakespeare： From Ecopolitics to Ecocriticism.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f 劉耀春：《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城市社會研究》，四川大學 2007年博士論文，第54頁。

g 張之燕：《〈威尼斯商人〉中的錢與人》，《文學教育》（上）2012年第4期，第26—28頁。

hijlmn〔英〕威廉·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朱生豪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50頁，第18頁，第3頁，第6頁，第85頁，第87頁。

k 華有杰：《論〈威尼斯商人〉中安東尼奧憂郁的經濟根源》，《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8年第1期，第384—399頁。

o 洪增流：《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綠色世界”》，《四川外語學院學報》1996年第1期，第32—35頁。

作 者： 潘悅， 華東理工大學英語系2019級碩士研究生。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