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哲艷
在早期的采集狩獵時代,中國古人便與樹木建立了緊密的依存關系。對于林木的利用和管理歷史悠久且不曾中斷。《周禮》載:“掌山林之政令,物為之厲而為之守禁,仲冬斬陽木,仲夏斬陰木。”《孟子·梁惠王上》載:“使民得務農,不違奪其農時……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由此可見一斑。合理、合時宜地栽種、培育、管理和砍伐樹木的意識,在中國源遠流長。伴隨著漫長的實踐,人們對樹木價值的實用認知也在不斷積累,逐漸形成了一些與此相關的樹木稱謂,例如“材木”“木植”等,“木奴”便是其中之一。
“木奴”一詞的出處及早期含義
就筆者所見,《三國志·吳書》是較早使用“木奴”一詞的歷史文獻,該書講述了三國時期孫吳威遠將軍李衡在荊州武陵龍陽種植柑橘樹的故事。“木奴”一詞就來自這個典故。
《三國志》記載:“衡每欲治家,妻輒不聽。后密遣客十人于武陵龍陽洲上作宅,種柑橘千株。臨死,敕兒曰:‘汝母惡吾治家,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衡亡后二十日,兒以白母,母曰此當是種柑橘也。”(陳壽:《三國志》卷四十八)李衡之妻習氏,頗有能力,屢次在緊要關頭為丈夫出謀劃策,但她反對丈夫操持家事。于是李衡私下命人在武陵龍陽洲置業,并種下千株柑橘樹。他臨終前告知其子,在洲有“千頭木奴”,無須供養其衣食,亦能每年向你上交一匹絹,足夠維系開支用度。果不其然,吳末柑橘樹果實成熟,“歲得絹數千匹”,李家也因之成為當地的富裕之家。
在這一故事中,李衡出于改善家中條件、為子孫謀置家產的初衷,種植下柑橘千棵,可見其對果樹的經濟價值與收益已有清晰的了解和預測,認識到其在日常貨物交易中有利可圖。尤其他看到培育果樹,后續可以產生持續性經濟收益這一點,顯示出過人的精明。
西晉之后,關于“木奴”一詞的使用得到了較為廣泛的傳播。其早期的基本含義即指柑橘。明人張自烈撰《字正通》,其在“奴”字釋義中提到“柑橘號木奴”;《康熙字典》釋“奴”時,也有“木奴,柑橘號”的解說。但“柑”與“橘”畢竟還有區別,于是,“木奴”究竟是指“柑”還是“橘”,又出現不同意見。唐人段公路撰《北戶錄》談到“變柑”,就涉及“木奴”此一含義。他先引述《襄陽記》中有關李衡前事的記載:“衡密遣十人于武陵龍陽洲上作宅,種柑千樹……吳末,衡柑成,歲抵絹數千匹。”說明李衡所種之樹為“柑”而非“橘”,由此強調“木奴”之意“據此非橘明矣”。民國初年杜亞泉主編《植物學大辭典》,在解釋“木奴”含義時,也標明“即柑也”。當然與此同時,也有人甚至更多人認定“木奴”所指就是“橘”,如清人嵇璜等編撰的《續通志·昆蟲草木略》中介紹果樹“橘”時,即釋為“一名木奴”,提到“金橘”時則記述了多個別稱,其中之一便為“小木奴”。
不過,筆者以為“木奴”早期所指,其實不必細分是“柑”還是“橘”,籠統稱為“柑橘”也可。如今“柑橘”尚被視為同類果樹或水果,古時統稱之則更多。由于漢字的運用特點,果樹與果實之名有時也難免混用,欲辨明其具體所指,往往還要看其使用語境。
“木奴千,無兇年”:“木奴”實用價值述說
“木奴”一詞自晉時開始流播。《襄陽耆舊記》《四時纂要》《農桑輯要》《授時通考》《水經注》等諸多著述,尤其各種農書中均轉述過李衡故事,并使用過“木奴”一詞。“木奴”指稱的樹木范圍,也不斷有所變化,逐漸從柑橘擴大到一般果樹,繼而又用于指稱一般有用樹木。
我國古代四大農書,除成書早于三國時期的《勝之書》外,其余三部《齊民要術》《農書》《農政全書》都曾載述過李衡典故,并包含“木奴”一詞擴展用法的相關材料。在北魏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中,“木奴”一詞已突破柑橘樹的范圍,用于指稱一般果樹。書中援引《嵩高山記》關于杏樹的記述:“嵩山東北有牛山,山上多杏樹,在戰亂頻仍、糧食不足之時,百姓多依靠杏樹之果得以維系生命,饑民得以飽腹。”接著賈思勰轉引《急就篇》中“園菜果瓜助米糧”的言論,并添加按語:“杏一種尚可振貧窮、救荒饉,而況五果瓜菜之饒,豈直助糧而已矣。”(賈思勰:《齊民要術》卷四)至此,作者仍覺不足以說明果樹種植的重要性,于是又引述一則關于“木奴”的諺語——“木奴千,無兇年”,強調這一諺語“蓋言果實可以市易五谷也”(賈思勰:《齊民要術》卷四)。由此可見,《齊民要術》所引“木奴”的諺語是隨杏樹救荒的故事延伸而來的,賈思勰強調的是包括杏樹在內的“園菜果瓜”的食用價值及救荒功用。此處“木奴”,已經泛指帶有可食果實的所有果樹了。
唐人段公路撰《北戶錄》,借助《齊民要術》中轉述的李衡故事記載及賈思勰對“木奴千,無兇年”諺語的解釋,對“木奴”含義提出新的見解。他不僅否認“木奴”為橘樹的流行說法,還強調“木奴千,無兇年,《要術》蓋言‘果實可以市易五谷。即木奴之號,果之都稱者也”(段公路:《北戶錄》卷三)。也就是說,“木奴”不是泛指所有果樹,而是對木本果樹之“果實”的統稱。對于此種見解,后代學者也有采信者。如清代著名學者俞樾在《茶香室叢鈔》中即專設一目,題為“木奴非橘”。他首先引用《北戶錄》中的有關記載,認定“今人但知為橘者,固失之不考矣”(俞樾:《茶香室叢鈔》卷二十八);進而又指出《齊民要術》以及明代陳耀文的《天中記》中均將“木奴”列于(黃)柑門;最后,俞樾用“此說最是”,完全肯定了段公路所謂“木奴為果之都稱”的結論。
其實,表面看起來段、俞等人的看法似不無道理,但深究一下會發現,它不過是“別求新說”的一偏之見而已。甭說古人,今人講果樹之用時,無論如何也離不開“果實”本身,種“橘”當然種的是橘樹,而“果”必隨之也。何況其否認“木奴”為橘的立論本身,就已然靠不住,且不提“木奴”的原始出處就是“柑橘”不分,即便段公路所引述的《襄陽記》關于李衡故事的記述中所用究竟是“柑”還是“橘”,也還需進一步考證。據筆者所見,清乾隆任氏忠敏家塾刻《襄陽記》,其中關于李衡典故的記述就是“橘”,而并非“柑”。
元代王禎所著《農書》,亦對“木奴”價值多加肯定,而且他所理解的“木奴”含義又突破了果樹范圍,進而包含了材木類樹種,成為對一般有益樹木的泛指。王禎在記錄李衡典故之后,專門對材木類樹種的功用進行了深入探討。他引用《齊民要術》中關于榆樹的記載,指出在不同的生長階段,榆樹都有可以被人取用的方式,如栽種后三年,榆樹可以賣莢葉;五年時其枝干可以做椽,因而也可直賣;十年時可以用它制作各類器皿;十五年時可以用來制作車輪;等等。不僅如此,榆樹的枝干砍去后還能夠再生,不需要再次栽種。所以王禎強調其“斫后復生,不勞更種,所為一勞永逸”(王禎:《農書》卷五)。接著,他亦援引了那句“木奴千,無兇年”的諺語,進一步解釋道:“木奴者,一切樹木皆是也。自生自長,不費衣食,不憂水旱,其果木材植等物可以自用,有余又可以易換諸物。若能廣栽種,不惟無兇年之患,又有久遠之利焉。”(王禎:《農書》卷五)在肯定果樹價值的同時,王禎還強調了材木類樹種具備投入少、收益高、效益穩定持久的特點。明確指出一切樹木都是“木奴”,其生長不需要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且抵御水旱災害的能力較強,既可在平時提供物資補給或者用于市場交換,又可在災荒年提供某種生存保障。
明代徐光啟撰寫的《農政全書》也有多處涉及“木奴”及其價值的論說。他在《農本篇》《樹藝篇》《種植篇》《水利篇》中均使用了“木奴”一詞。但所用“木奴”含義不一,或指稱柑橘樹,或泛指果樹,或是對有益樹木的統稱。《農本篇》專門記述李衡種柑橘樹的典故,該處的“木奴”自然是對柑橘樹的指稱;《樹藝篇》對“柑”的介紹中,又提到其“一名木奴,一名瑞金奴”,此處的“木奴”是作為“柑”的別稱;《種植篇》中所用“木奴”,則與王禎《農書》所載內容完全一致,系對樹木的整體指稱。
在《農政全書》的《水利篇》中,徐光啟還對樹木抗旱的功用展開了細致說明,強調“實地之曠者,與其力不能多為井為水庫者,望幸于雨則歉多而稔少,宜令其人多種木”。此法亦是其《旱田用水疏》里提出的“旱田用水五法”中的部分內容。他指出:“種木者,用水不多,灌溉為易,水旱蝗不能全傷之。既成之后,或取果或取葉或取材或取藥,不得已而擇取其落葉、根皮,聊可延旦夕之命。雖復荒歲。民猶戀此,不忍遽去也。”(徐光啟:《農政全書》卷十六)樹木生長用水少,灌溉便利,即便有水旱蝗災也不至全部遭受影響。樹木長成后,果實、葉子、木材都可以食用,也可入藥,迫不得已之時,即便是落葉、樹根、樹皮也可以在緊急時刻維系生命。如是,雖然土地貧瘠、災害頻發,但能維持基本生計,百姓依舊會留戀這里,不會驟然離去,對減少流民、穩定社會秩序有重要作用。在通篇敘述后,徐光啟同樣使用那句諺語“木奴千,無兇年”作結。結合語境可知,此處的“木奴”泛指有益于人的所有樹木,并隱含其用途。
“木奴”一詞的使用,有時還會隨著具體所指的樹木尤其是果樹變化,而出現分體形式,如“橘奴”“桃奴”等。宋代趙令撰寫的軼事小說《侯鯖錄》載:“桃實經冬久不落者,俗謂之桃奴。橘奴者,謂江陵千樹為木奴。”(趙令:《侯鯖錄》卷三)這里的“木奴”,就具體表現為“橘奴”。有時它們指果樹,有時也指稱果樹之果,此亦無須贅述。
中國古人不僅重視樹木果實的食用價值,也重視其藥用價值。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中國古代,“木奴”除前述用法外,還特指一種柯樹。這是一種其皮具有藥用價值的常綠喬木。此種用法借助中醫典籍,同樣流傳久遠。東晉葛洪所著的中醫方劑典籍《肘后備急方》一書,就較早提到此樹。其“治卒大腹水病方”中,專有一方即“柯樹皮”,又稱“木奴皮”,專治浮氣水腫。其言曰:“多取柯枝皮,,濃煮煎,令可丸,服如梧子大三丸。須臾,又一丸,當下水。后將服三丸,日三服。此樹一名木奴,南人用作船。”(葛洪撰、陶弘景增補:《肘后備急方》卷四)也就是說,被稱作木奴樹的柯樹皮,不僅具有藥用價值,在南方還可做造船的材料。民國初年,杜亞泉主編的《植物學大辭典》里,“木奴”的解釋中也提到其是“柯樹之異名也”。這是今人釋讀“木奴”一詞理當留意的另外一個脈絡。
“木奴”一詞在古詩文中的運用
除農書類典籍外,在早期的志怪志異之書中,也可見“木奴”一詞。如南朝梁任所著《述異記》在描繪“南海龍宮”、渲染“南海龍珠”的珍貴價值時,就拿“千畝木奴”來對比,且表明其為越人社會流行的諺語中之用詞:“凡珠有:龍珠,龍所吐者;珠,所吐者。南海俗諺云,珠千枚,不及玫瑰,亦珠賤也;越人諺云,種千畝木奴,不如一龍珠。”(任昉:《述異記》卷上)作者將“千畝木奴”與一顆龍珠的價值作比較,襯托龍珠之珍貴,似乎在貶低木奴,其實從另一側面恰好反映了“木奴”在時人的日常認知中的普遍價值。此后,在古詩文中,我們常能見到將“木奴”與“寶珠”相聯系的各種想象,似乎也不足為怪。
“木奴”一詞在中國古代詩文中有大量運用,成為詩文傳情達意的特別意象之一。據筆者初步搜尋統計,涉及相關內容的古代詩詞逾百首之多。“詩圣”杜甫,就曾以“木奴”“橘奴”等為意象,創作了《驅豎子摘蒼耳》等名詩。這里,我們不妨以這首五言古詩為例,以見其中“橘奴”意象之一斑。
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猶劇。畦丁告勞苦,無以供日夕。蓬莠猶不焦,野蔬暗泉石。卷耳況療風,童兒且時摘。侵星驅之去,爛熳任遠適。放筐亭午際,洗剝相蒙冪。登床半生熟,下筋還小益。加點瓜薤間,依稀橘奴跡。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窄。飽食復何心?荒哉膏粱客。富豪廚肉臭,戰地骸骨白。寄語惡少年,黃金且休擲。
該詩描繪的是杜甫令童仆采摘菊科植物蒼耳草之事。詩的前四句陳述采摘蒼耳的原因,即秋日天旱、食物缺乏,但野外的植物仍生長茂盛,是故派遣童仆去采摘。中間四句記述采摘、食用之法;后四句表達作者對百姓民生的聯想以及由此生發的感慨之情。“加點瓜薤間,依稀橘奴跡”講述的是蒼耳的食用方式。在瓜薤中摻雜一些蒼耳,可以起到調和食物味道的作用,就仿佛看到和感受到“橘奴”的鮮美之味一樣。作者在瓜薤摻雜蒼耳食用時聯想到了橘奴。同時,“橘奴跡”又是對李衡種柑橘典故的化用,它象征著一種美好生活。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也愛種樹,不僅深知種樹之理,更懂其食用價值,更能體味其審美價值。其所作《種樹郭橐駝傳》已成種樹與治民同理、傳揚黃老之道的千古名篇。柳宗元曾作七律古詩《柳州城西北隅種甘樹》,通過引“木奴”之典,表達了其不同流俗的品格。
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木奴。
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
詩作描繪的是柳宗元在任柳州刺史時,親自在城西北方種植柑橘樹之事。他聯想了自己所栽二百株柑橘樹,在春來之時枝葉繁茂的向榮之景。“方同楚客憐皇樹”陳述的是他栽種橘樹的意圖,楚人屈原曾作《橘頌》,以謳歌橘樹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理想與志趣。作者以“楚客”自喻,同樣基于一種對橘樹品格的喜愛。“不學荊州利木奴”一句,化用荊州李衡種橘之典故,對那種用種柑橘之法來謀利致富的行為表達了不屑。作者既是務實重民生的官員,也是深受儒家重義輕利價值觀影響的文士,其內在價值觀的張力充溢心間,同樣成為一種延續千古的精神現象。
“木奴”及相關意象入詩,在歷代詩歌中不勝枚舉。李商隱《陸發荊南始至商洛》中就有“青辭木奴橘,紫見地仙芝”,李賀的《感諷五首》中有“合浦無明珠,龍洲無木奴”,溫庭筠《病中書懷呈友人》中也有“機杼非桑女,林園異木奴”。讀劉禹錫《傷愚溪·草圣數行留壞壁》和黃庭堅《次韻子瞻以紅帶寄王宣義》兩詩,同樣可見化用“木奴”的詩句,如“草圣數行留壞壁,木奴千樹屬鄰家”“參軍但有四立壁,初無臨江千木奴”等。詩人們借用“木奴”意象表達自己對自然和社會豐富復雜的聯想、觀感、情緒和意念。但無論古代詩人們對這些樹木寄托何種情感,在今人尤其是那些生態學者們看來,那個刺眼的“奴”字所傳達出來的,似乎都難逃一種人類長久以來以自然界主人自居的傲慢。
今天,“木奴”一詞早不流行,筆者想要揭示的不過是中國古人對樹木服務于人類的認知和人與樹木關系的歷史理解。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