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卓妍
父親突然在周四晚上回來了——他做事極少這般沒有計劃,令我頗為吃驚。“沒事,回來看看你奶奶。”他憔悴的面容上擠出一個疲憊的笑。
“那我和你一起回老家吧,我想吃紅豆糕了。”
“也好。”
周末很快就到來了。見到奶奶時,她正躺在樹下搖擺著的貴妃椅上,昏黃色的陽光彎著腰,親吻奶奶布滿皺紋的臉頰。
“妍妍和國良回來啦。”聽到動靜,奶奶慌忙坐起,有些無措地問我,“吃過飯啦?餓不餓?奶奶給你切西瓜。”
“奶奶,不用啦。”我揚起嘴角,脆生生地回答,“我想吃橋對面的紅豆糕了。”
“你讓爸爸陪你去吧,奶奶去給你切西瓜。”
迎著晚風,我和父親踏上了買紅豆糕的路。我在前,父親在后,一步一步,走兩步我就回一次頭。“你往前走就是了,不用等我。”父親笑著說。
“怕你跟不上我唄。”我突然想去拉父親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顧著自己向前走——兩步一回頭。一路無言。
不知是才走了一會兒,還是走了許久,我望見了橋邊那棵熟悉的大松樹,它一如記憶里那般蔥郁,粗壯得幾個人才圍抱得過來。它長了多久了?幾百年了吧。我記得它右側最粗的枝杈上還有一個松鼠洞,還記得我曾在這棵樹下埋過一顆草莓,也記得它的邊上有個生了銹的、一搖擺就會“嘎吱”作響的秋千。
“爸爸,你看,是那個松鼠洞呢。”
“啊,是的。”父親凝望著那個黑黢黢的洞口,“我小的時候,它就在那兒啦。”
“你每次都這么說。”
青綠色的石板濕漉漉的,我的鞋與它摩擦著,發出一種怪異又悅耳的聲音,仿佛只有這樣,我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我正走在這座橋上,與我并肩走著的,是我親愛的父親。
小時候,這橋邊還沒有一長串的燈,有時傍晚我吵著要吃橋對面的紅豆糕,奶奶便只能帶上我在昏暗的月色中小心翼翼地走去那家店。她緊緊地攥著我的小手,將那句“慢些走”重復了一遍又一遍。恍惚間,我看見月色與燈光交織的橋這一端,走來一個穿花衣裳的小姑娘,那佝僂著背的老人牽著她的手,伴著不知哪戶人家放的咿咿呀呀的戲曲,慢騰騰地走向橋的另一端。
現在依舊是我嚷著要吃紅豆糕,陪我買紅豆糕的人卻變成了父親。他不會主動牽我的手,也不會說那些碎碎念關切我的話,與那段日子重合的,似乎就只有那變了調的戲和父親走路時的小心翼翼。一眨眼,連那個吵吵嚷嚷的小姑娘都長大了。
——糕點店關門了,父親抱歉地望著我:“對不起啦,要是我走快些,說不定就能買到了。”
“沒事,爸爸,我們回家吧。”
我瞥見父親烏黑的頭發白了,背也有些駝了,我有點想哭,我從未發現,我的父親竟然老了。
那走過橋的路變短了,秋千被拆了,松鼠洞沒了松鼠,種下的草莓沒有發芽,我也沒有買到我愛吃的紅豆糕——我再不能牽著父親或是奶奶的手了,他讓我往前走哩,明明我還依賴著與他同行。
我從橋的這端,走向橋的那端,相思著紅豆,沒握住父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