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

田羽皓 　 陳木小

學校田徑隊里有兩種不同的人，一種是我們，另一種，只有馬男一個人。

新學期田徑隊開始訓練的時候，專管社團的老師把馬男領到我們教練面前，說：“王教練，這個學生叫馬男，是新報名加入田徑隊的。”

我看看馬男，馬男正羞怯地看著教練。馬男從頭圓到腳，身穿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T恤，上面畫著一匹鬃毛飛揚的駿馬，他的大肚腩卻把駿馬撐得變了形，顯出臃腫之態。教練看著馬男，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我也一點不看好馬男，甚至帶著輕蔑：身體素質對于運動員來講就是天賦，這樣一看馬男的天賦已是負數，如何跟我們進行高強度訓練？

馬男紅著臉對教練鞠了個躬，圓臉下的雙下巴都跟著顫了幾顫，他緊張得舌頭都打了結：“王教練您好，我，我，我叫馬男，駿馬的馬，男子漢的男，我想加入田徑隊！”

他的樣子太滑稽了，我們看著馬男笑成了一團。教練生氣地瞪了我們一眼。

馬男的眼神在跑道上游移不定，但就是不敢抬頭看我們，兩只胖手不安地搓來搓去，肉球似的兩個腮幫子上迅速地騰升起兩團火，蒜頭鼻上也布滿了汗珠。

教練告訴馬男，這里的訓練很辛苦，而且有諸多規矩，或許他并不能適應。但馬男只有一句話：“教練，我想加入田徑隊。”

于是馬男就憑著他的死纏爛打成了田徑隊的一員。

但我總覺得馬男只是個“打醬油”的。

教練只讓他做準備活動。別的學生都去跑1200米時，他就在旁邊做一點簡單的有氧運動。教練要求他“做10分鐘就休息10分鐘，千萬別勉強自己”，盡管沒人關注，可馬男每次都按要求嚴格完成訓練任務。他在田徑訓練前，一定會換下校服，穿上他第一次來時穿的那件印有駿馬的T恤，幾番有氧運動下來，T恤就被汗水給浸透了，濕漉漉地貼在他肥胖的身軀上，但不知怎的，這時的他仿佛和那匹駿馬融為一體了。

我們都猜教練也并不準備讓馬男過早地進行真正的長跑訓練。但三個星期之后，馬男主動和我們一起站在了跑道上。教練很意外，告訴馬男，他現在肯定不能和田徑隊其他成員一起訓練跑1200米，但馬男堅持說他可以進行跑步訓練了，并向教練保證最多只跑400米。

本以為教練教馬男要費很大一番心血，但并沒有，馬男對一切關于田徑的知識爛熟于心，甚至比我們還要精通。我問他怎么那么了解田徑，馬男驕傲地嘿嘿笑著說：“因為我喜歡呀。”我有些動容，馬男的體型最不適合練田徑了，但他依然肯為它下苦功。我暗暗下定決心，以后完成訓練后，我都要陪著馬男跑400米。

自那以后，我和馬男便漸漸熟絡起來。馬男告訴了我他為何對田徑如此熟悉。原來他曾經也是練田徑的，并且得過全市第三名，他的駿馬T恤還是那次得的獎品呢。只不過后來他耳朵生了病需要打激素，加上不能再進行劇烈運動，他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現在他的病好了，他想重拾田徑的夢想。

他說他最喜歡的就是田徑，他想再次成為跑道上一匹飛馳的駿馬;他說在他變成駿馬時一定要奔向太陽，因為太陽可以照亮那個曾經因病發胖而脆弱自卑的他。我聽完這些話卻有些為馬男難過。練田徑對他來說實在太困難了，將近一個學期下來，他的確瘦了不少，可離脫離胖子的行列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我想，他或許是心有不甘，放不下從前的榮譽，我能理解他。所以他每次說起他要在跑道上重新馳騁的愿望時，我都并不當真，直到學校舉辦運動會，他告訴我他要報名參加1200米項目。

我不敢置信，我一直以為馬男只是把夢想掛在嘴邊而已，他這樣子跑1200米實在是有些不自量力，我告訴他：“你確定你要報名嗎？我都不敢報1200米，肯定拿不了名次。要知道，報1200米的可都是王教練的得意門生，他們跑出來的成績都相差不了幾秒，你也只是最近才勉強跑完1200米而已。”說完這段話，我居然期待著馬男露出怯懦的神色，但馬男看上去異常堅定，我心里不爽，便諷刺他：“你每天念叨夢想，不會當真了吧，你也太天真了，難道還想等著這回贏過所有人，拿個大獎牌回去啊？”

馬男沉默了很久，最后說：“我只為了贏過自己。”

運動會那天，天色鐵青，烏云陰沉沉地壓下來，壓得我胸口發悶。我在觀眾席上落座，一字不落地聽著廣播里的檢錄通知，聽得比我自己比賽時還仔細。馬男剛和其他選手站上跑道，觀眾席就爆發了哈哈大笑，笑聲像漣漪一樣一圈圈地擴散。我急忙去看馬男有沒有受影響，結果發現他神色如常。

開跑之后的情形更混亂了。馬男跑得標準卻難看，身子一扭一扭的，看上去特別不協調。巨大的笑聲一波接一波，馬男并沒有因此瑟縮過哪怕一下，我知道，一旦發令槍響，他的眼里就只有跑道。

一片哄鬧聲中，其余的選手已經沖過終點，只剩下馬男孤零零地在跑道上扭蹭著前進，但他每一步都邁得格外堅定。

可大家似乎等得不耐煩了，開始有譴責聲傳來，要他快些放棄。時間的流逝在此時被無限拉長，就在所有人的耐心都將被消磨殆盡時，一個人高喊了一聲：“只有半圈了！”

全場似乎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馬男的速度已經很慢很慢了，但腿還在有節奏地蹬動著：他仍然在堅持。他的臉已經漲成一大團紅，艷艷地在操場上來回浮沉。

我想起他從很久以前就在這樣堅持，從他加入我們以前，從他生病以前，從他練田徑以前。他一直在跑，帶著對太陽的渴望，跑過了一段長長的極夜。只要腳下有跑道，他就永遠在沖。這是他獨有的倔。馬男曾經對我說：“駿馬是不會認輸的。”馬男只是要跑贏自己，因為他天生就是駿馬。

我忽然站起身子，揮舞著手臂，大聲喊：“馬男——加油——跑啊！”

我能看見馬男咬緊了牙關。他的速度一點一點地快了起來，汗水已經完全浸透了他的T恤。陽光從云層中灑了下來，照得他發亮。我確信他得到了光明，或者說，一直以來他都在給自己光明。在那一瞬間，馬男在我眼里真的變成了一匹高大堅強的駿馬，他帶著勇氣和驕傲，直直地奔向自己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