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詩雅 陳木小

最近,我總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條魚。清晨,我帶著倦意在牙刷上擠歪了牙膏,當我拿起牙刷時,眼見著黃豆大小的藍色牙膏跌進了盥洗池。我將牙刷銜在嘴里,抓起倒扣在池邊的花灑,往臉盆里放熱水。深秋天冷,衛生間里慢慢地騰起水汽,水汽撞在冰涼的鏡子上,鏡面便蒙上了一片白霧。我關掉熱水,開始刷牙,這時候因為早起而朦朧的視野才逐漸清晰開闊起來。這個狹小空間中的白霧正在漸漸變薄,鏡子前的小水珠緩緩滑落,我望見鏡子里的自己時被嚇得一怔,在這透明而堅實的界限之后,因為好奇向前張望的我,仿佛一條深海的魚撥開水面迷霧溯流而來。
我隨手在鏡子上抹開了一塊清晰明亮的區域,將自己的影像投進這透亮的框里,我看著自己:好像也并不像一條魚。我的樣貌一如往常,如果非要說有些變化,或許是因近來睡眠不足,常常瞇縫著眼睛,再加上天氣干燥,眼周皮膚的紋理才稍顯痕跡。
“陳陳,你洗漱好了嗎?”室友輕輕叩了一下衛生間的門,我忙把牙刷從嘴里拿出來,一邊彎下腰去漱口一邊伸手打開門。
“你怎么在里面待了這么久?”她一邊走進來一邊問我,但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和她對視一笑,便匆匆地往外走去。
前些天,室友小鮮買了四條觀賞魚,她說這叫燕魚。這些魚兒在桌上的小魚缸里吐著泡泡,彼此似乎并不熟悉,相互之間躲避、謙讓,前后逡巡,在身邊攪動起微小的波瀾。小鮮剛把魚帶回來的時候似乎有些興奮,我在衛生間里隱約聽見她說我們宿舍和魚缸像是俄羅斯套娃,隨后便和其他室友嘰嘰喳喳地討論了起來。
我從衛生間出來時,她沖我招招手:“陳陳,快來看我的魚。你看這條像不像你?”她手指抵著玻璃,燕魚們一時竄逃開來,我無法捕捉到她指的那條魚,詫異地望著她。小鮮著急地說:“就白皮黑斑的那條呀,笨笨的,很像你吧!”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們就一同笑起來,在這種氣氛下,我只能低下頭,很配合地勾起嘴角。
那天吃完晚飯后,我回到宿舍,只有我一個人。我坐在小鮮的桌前欣賞她的燕魚。“白皮……黑斑……”我看見了那一條,小小的,似乎和其他的魚沒有什么區別,像一個靈動的三角形,腹鰭與尾巴如游絲一般透明。“和我哪里像了?難道是因為這些小斑點嗎?”我嘟囔著,挺起身照了照小鮮柜子二層的化妝鏡,發現自己的臉上竟生出一些深色的小斑。
在鏡子前凝視了幾分鐘,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臉很乏味,不由得皺起眉頭,驟然起身,回到自己床上開始看書。我疲憊地將書本擱置在胸口,思緒四處飄散。我要真是一條魚也好,自由無拘束。
今天是我第二次有這種奇怪的想法。“其實人和魚源自同一個祖先,要找出相似點太容易了。”我對自己說道。這陣子我無法避免地常去盯著那些魚,我坐在桌前,眼神像追光燈般鎖定那條白皮黑斑的燕魚。它就好像是一切的中心,黑白的花色映在水中,透過玻璃的折射和凹凸不平墻壁的漫反射,形成的影子籠罩著它身邊的小魚。這條燕魚只是輕輕地撥一下尾巴,水面便一皺,周遭的影子也隨之顫了一下。
我很沮喪,因為這段時間我總憂慮著一些無聊的小事,比如臉頰上的小斑點。我嘆了口氣,再次往小鮮的鏡子里張望,左眼下眼瞼處又多了一個小黑點。“如果人像魚一樣,以斑為裝點,多好。”我用拇指和食指掐著自己的下巴,在鏡前左右轉頭,發現自己的眼距實在不窄,隨后又窺見自己側臉的曲線頗不流暢,我定格下來,斜著眼睛,瞥了好一陣,意識到自己非但山根低,面中也不飽滿,這些微小的面貌特征都使我看著像一條扁平的魚。
察覺到這一點,我氣惱地敲了一下桌子,魚缸里的魚兒們開始四下逃竄。“煩死了,”我抓起小鮮桌上的魚飼料,一下子朝魚缸里倒了許多,“撐死你們算了。”但放下包裝袋后,我隨即感到背脊有一股熱意在向上冒,仿佛有螞蟻在啃噬我的皮膚,直叫人焦灼不安。我慌忙將手伸進去撈起多余的飼料,攪得水渾了不少,于是又抱著魚缸去衛生間換水。在那個潮濕又昏暗的地方,我和這幾條沒有思維的魚對視了一陣。我想,我們唯一的聯系就是它們在撲騰的時候,將自來水濺到我身上。將魚缸放回小鮮桌上后,我擦干了酸疼的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突然掩面哭了起來。
“陳陳,你給魚換水了嗎?”
“是的。”我盡力提高自己的聲音,扯起袖子在臉上亂擦一通。
“看來你挺喜歡這些小魚的。”
“還好吧。它們挺漂亮的。”
那個夜晚,我夢見一個白點。當我靠近白點時,它的邊緣逐漸柔和起來,變成錐狀,又變成紡錘狀,最后變成魚,那是一條光潔異常的魚,身上沒有任何斑點。
最近,在教室里、街道上,我常常凝視人們的面容。在正面,我計算她們的眼距;在側面,我關注她們的面部曲線。遠時揣摩神態,近時細察皮膚紋理。我的頭腦總會不由自主地拼湊一種面孔,那是一種以人類的五官和魚類的造型組合的面孔。當我仔細窺望的時候,這種面孔就散開,變得模糊,即使我努力逃離,還是會被那些膨脹的影像籠罩,正如魚缸里投射出來的黑白光暈。
偶爾身邊朋友會注意到我炙熱的目光,她們探過身來問我:“陳陳,看什么呢?”我總是慌忙低下頭去:“沒什么。”我幾乎要將自己腳邊的地板踢出洞來,我期待她們盡快走開。他人的目光、公共場合的攝像頭,甚至一些路邊停泊車輛的后視鏡,讓我開始恐懼被凝視的感覺。我希望沒有任何人能夠注意到我,沒人可以發現我臉上的小斑點。
周末的時候,室友們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鍋,我搖了搖頭表示拒絕。我一個人在教學樓后的一塊草坪上躺下。秋天,白日的陽光干而凜冽,天是白色的,空空的。我瞇起眼睛,有一些飛蚊在晴日的空氣里浮現,像是一串溫和的氣泡。線性的陽光交織成羅網,干燥的風拂過我的面頰,帶來像蛛絲般細密的觸感,又像潮汐的翻涌與拉扯。
那個午后,我感覺自己確乎成了一條魚。我在空氣里浮沉,再不能落到地上。我會是魚嗎?我閉上眼睛遐思,卻浮在風里睡著了。
傍晚醒來的時候,我的臉頰與后頸上潮潮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暮色將至,空氣濕潤了起來。
“陳陳,你去哪兒了?”
“我在西區的草坪上睡了一覺。”
“你不冷嗎,這樣的天氣?”
我沒有回答她們,而是用片刻的沉默結束彼此的寒暄。我走到小鮮身邊,忸怩地問:“小鮮,你覺得我像條魚嗎?”
“什么?”
“你以前不是說有條燕魚很像我嗎?”
“它們前兩天病死了,我都不記得是哪條了,”她說,“不過,我們每個人都是魚。”
她從柜子上拿下她的化妝鏡,直接放在我眼前。由于挨得太近,眼神失去焦點,我什么也看不清,伸手拿著她的鏡子,像老人讀報一樣逐漸移遠,直到鏡子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模樣。小鮮趴到我的肩上,用手指對著鏡子里的我指指點點。
“你最近眼睛沒有以前那么有神了。”
“最近休息得不好,有些焦慮。”
“像燕魚生病時的眼睛。”
我一個激靈,偏過頭往陽臺外望去,使勁閉上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黃昏的霞光如同金色的海水漫進房間,沒入我的瞳孔,宿舍里四個人呼吸的聲音像水中上升的氣泡破碎時一般輕柔。有風吹過,像過去的幾千天一樣,而我仿佛剛剛浮出水面,第一次嗅到陽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