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曉敏


明清時期,徽商們在外拼搏奔波,成功后又攜帶著大量財富,回到故鄉大興土木,修建起無數深宅大院、壯麗的祠堂和巍峨牌坊——它們被世人譽為“徽州三絕”,并與隨之應運而生的木雕、磚雕、石雕和壁畫,共同勾畫出了一個夢幻般的徽州,演繹著一個個動人的故事。
相傳八百余年前,有位號稱“地仙”的風水先生賴文正路過績溪縣龍川村,他站在龍須山上,驚嘆于這群山夾水、和諧相生之態,認定登源河為“來龍之水”,而處于圍山之中的龍川村,是難得的風水寶地。但美中不足的是,龍川村的坐向有些偏差。于是他向村人胡念五提出了改造方案——將龍川村改造成一艘船的形狀,坐向扭轉90度,由坐西朝東改為坐北朝南;打通五條南北走向的巷道,直通龍川河邊,隱喻“五子登科”……胡念五及其后人執行著他的種種規劃,使龍川村經過一系列的改造,直至明代終于形成規模。
今天,仍能從龍川村的格局中看見“傳說”的影子。山隱水迢,樹影婆娑,油菜花填滿了山野的空格,當我站在龍須山上,此刻,與傳說中賴文正的目光重疊。越過綿延的群山和縱橫的阡陌,我看到了兩頭尖、中間大的龍川村,數百幢鱗次櫛比的民居如同一間間船艙,恢宏的馬頭墻如同林立的風帆,胡氏宗祠前豎立的根根旗桿如同桅桿,龍川恰如一條大船停靠在登源河岸,眼前此景顯得爛漫而安逸。可以說,這些格局都在刻意強調:這就是一艘船。
沿新安江及婺江而下,徽州遠不止這一座船形村——西遞村七哲祠和跑馬樓象征船首眺臺,村中兩棵大樹如同桅桿,牌樓似揚帆;屏山村宛如一艘揚帆出海的航船,彎曲的吉陽溪就像一根纜繩將船系在水口……
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船形村落坐落在徽州的山水之間呢?
徽州山峭水湍,客觀上,多數村落地處兩山夾一溝的狹長地帶,船形設計既是最合適也是最無奈的選擇。新安江在崇山峻嶺中打開了一道缺口,入浙后匯入錢塘江,滿載貨物的商船從這里出發,船將徽州人與外面的世界維系在了一起。這些帶著“揚帆起航”“一帆風順”“滿載而歸”吉祥寓意的船形村落,承載著家族心愿,為遠在外鄉的游子注入了強大的精神動力。
在之后的尋訪中,我卻發現徽州的村落布局不僅僅是簡單的“船”,各種各樣的風水村落層出不窮:按八卦理論選址布局的呈坎村、棋盤形的石家村、牛形的宏村、魚形的漁梁村……各種形狀的風水村落數量之多,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風水真的有如此靈驗嗎?其實,徽州人參透了地理學、氣候學,借風水的名義對村落進行布局和改造。


龍川河的人工改道和排衙水口的建造,從形式上看貌似彌補了龍川村風水上的缺陷,更重要的是解決了雨季發洪水時,登源河水位暴漲導致的河水倒灌難題。故而,人們能在雨季看到如此奇景——洶涌的登源河由東向南咆哮而來,人工改造的龍川河則水流潺潺,兩河交匯處呈現出高低不同的水位,登源河水高于龍川河水,不可思議的是龍川河并沒有發生洪水倒灌。在胡氏祠堂配置的流水泮池、開辟五條北高南低的通道等措施,則疏導和順暢了地表水的排泄,解決了龍川村長期懸而未決的水患和內澇問題。這樣的設計,與其說是賴文正的指點,不如說是龍川先人在參透了自然規律后加之利用的經典范例。
徽州人視水為財氣,水的元素布滿了村落。但如今我們發現這一切似乎與財氣關系不大,更多是為防火:水流在村中被人工疏導、引流、改道、折曲、回旋、盤繞,盡可能地讓水在村落中舒展,利用地勢落差,將消防用水輸送到每一個角落。遠看去,村落中一片水汽泱泱,飛檐倒影在水中,水影爬上了粉墻,顯現出一派自然天成。
徽州人在村落設計、規劃和改造時,將對儒道釋的敬重、對宗族禮法的遵守等觀念與風水交糅,形成了包容并蓄的徽州風水學。而風水師們則各顯神通,因地制宜,進行大膽的想象和創意,不僅在村落布局上突發奇想,在空間營造上也別具匠心,締造出了一個風水徽州。


徽州古建美在細節,細節之美尤在三雕。木雕、磚雕和石雕,密布建筑各處,至今仍為后世所癡迷。這些歷史悠久、技藝精湛的民間工藝,既折射出主人的文養和情趣,也是建筑的精華所在。
三雕中尤以木雕為盛,雕刻手法有高浮雕、淺浮雕、圓雕等,有的清水成活,露出木頭的色澤與紋理,保持著古色古香。有的上了紅漆,或者施以重彩,或描金涂粉,將木雕裝扮得金光燦燦,登堂入室便一睹喜慶富麗。滿目望去,橫梁、額枋、月梁、斗拱、脊吻、檐椽、雀替、掛落、窗欞等處滿是雕花撰朵。一塊不到一寸厚的絳環板上,往往雕著四五個層次的畫面,叫人瞠目結舌。若論殿堂級的民居木雕,黟縣宏村的承志堂或許是眾望所歸。
推開承志堂的大門,舉目望去,136根柱子整齊排列,撐起了3000多平方米面積的建筑,如同一座森然的樹林。柱子上、橫梁上、門窗上落滿了密密麻麻的木雕,其中最為出彩的是人物雕。木雕中最難雕刻的是人物,人物中最難的是開臉,房主汪定貴偏偏選擇了難中之最難,從而彰顯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唐肅宗宴客圖”“百子鬧元宵”“福祿壽禧”……成百上千個人物被鋒利的刻刀“喚醒”,一張張逼真的臉蛋或歡笑或沉思,一雙雙鮮活的眼睛或炯炯有神或凝神注目,千人千面,面不同神。
徽州磚雕的工藝,同樣復雜。從取料到出窯,要經過選土、制模、脫坯、看火、上水等多道工序,才能燒制出質地堅硬、色澤清灰、敲擊有金屬聲的青磚,之后,從雕刻青磚到上墻裝飾還要經過20多個環節。這些通過無數工匠精心制作而成的“泥巴”,裝飾在門樓、門楣、屋檐、屋頂多處,承受了數百年的日曬雨淋依舊如新。在迷宮一樣的徽州村落行走,一間一間地仰望,匠心獨運的磚雕隨處可見:鎮宅驅邪的瑞獸、象征富貴平安的花果蟲鳥、形態逼真的八仙、烘托雅趣的文房四寶、線條流暢的刀馬人物、代表吉祥的器物以及典故傳說紛紛出現在門樓上,人物神情兼備,動物姿態各異,植物意趣盎然。




不少徽州建筑的門樓、石庫門、立柱、天井、欄桿、井圈、彌底座等處鑿有石雕,由于石質堅硬,多以淺浮雕為主,也有透雕和圓雕。
始建于清乾隆年間的黟縣南屏村程氏祠堂,大門兩邊各有一對極其精致的石鼓,右邊雕龍,左邊刻鳳,形成“龍鳳呈祥”的美好寓意。大門兩側各立有一組石制防護欄,刻著一只只駿馬和梅花鹿,甚至連發絲一樣的馬尾、鹿鬢,都刻得一絲不亂,細看原來是代表馬到成功的“八駿圖”和代表食祿的“十鹿圖”,足可見徽州石雕工藝之精、寓意之豐。
除了三雕,一種以工筆帶寫意為技法的壁畫遍布徽州,可謂是無宅不壁畫。色彩以朱砂、赭石、藤黃、靛藍、石綠和墨汁為主,有的素凈空靈,有的濃墨重筆,有的艷麗斑斕,有的是名家繪就,有的是畫匠而作,有的就是主人信手拈來,每一幅壁畫都充滿了人間煙火,述說著民風鄉俗,更折射著人生哲理。歙縣萌坑村的先人偏執著于壁畫,一個不大的村子竟保存著600余幅壁畫,花鳥、人物、山水點綴在門頂、窗檐、墻頭,恰到好處,令人驚嘆。





一切空白的地方都可能是徽州人的紙張,每一筆線條都顯得渾然天成,一幅幅圖畫繪就了徽州人心中的“小康盛世”,繪就了無處尋找的“世外桃源”。在徽商鼎盛的明清時期,徽州就像一座露天的大工地,催生了各種能工巧匠。“三分工藝,七分匠心”,他們的內心世界在徽州建筑中淋漓盡致地顯現而出,他們以刀為筆,以木頭、磚塊、石頭、墻面為紙,留下了那個年代的華美,刻下了渾圓的心智和豁達的情懷,也寫下了絢麗多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