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豪強
摘 要:良渚玉琮富有裝飾性,其紋飾有獸面紋、組合紋和人面紋,三者在時代分期上出現的次序不一致。早期紋飾繁縟,三種紋飾都被涵蓋;中期以組合紋、獸面紋為主;晚期趨于簡化,主要紋樣為人面紋。裝飾圖案的演變反映了良渚先民不同時期的審美理想、宗教崇拜和巫術沖動。
關鍵詞:良渚玉琮;裝飾;紋飾;觀念
良渚文化是長江流域下游一顆璀璨的明珠,距今5300~4300年。大大小小136處遺址中出土了大量文物,尤以玉器著稱,有7000余件。玉器材質多為陽起石、透閃石,器形樣式繁多,又以玉璧、玉鉞、玉琮、玉璜、玉鐲等最為常見,其中玉琮最為獨特。良渚文化玉琮出土之多乃史前文化少有。玉琮不僅為研究良渚文化提供了重要的“史料”,更為良渚文化加構了神秘的“摩斯密碼”。
1 良渚文化遺址出土的典型玉琮
良渚文化遺址出土的玉琮較其他史前文化遺址不僅數量多,而且制作精良,裝飾紋樣也有特色。研究發現,良渚玉琮上皆有紋飾①,紋飾稱呼不一,有“饕餮紋”“神人紋”“天帝騎豬巡游圖”等稱呼,后被統一命名為“神人獸面紋”。本文將良渚玉琮的紋飾分為獸面紋、組合紋、人面紋三種,選取具有代表性的良渚玉琮來做分類展示。
獸面紋玉琮代表—張陵山遺址M4玉琮(1977年江蘇省吳縣出土)。張陵山玉琮高3.4厘米,射徑10厘米,孔徑8.2厘米。材質為陽起石軟玉,黃綠色褐紅斑,玉質晶瑩。其形為圓筒狀,有對鉆大圓孔,孔壁有一周臺階痕。外表有四塊大小相同、間隔相等的長方形凸面,各有一組陰線琢刻的獸面紋,為中國至今發現年代最早的獸面紋。②
組合紋玉琮代表—寺墩遺址M4玉琮(1982年江蘇省武進縣出土)。此玉琮高7.2厘米,上端射徑8.5~8.6厘米,下端射徑8.3厘米,上端孔徑6.8~6.9厘米,下端孔徑6.7~6.8厘米。材質為透閃石軟玉,呈乳白色,帶翠綠褐紅斑紋。器呈扁方柱體筒形,外方內圓。孔為對鉆而成,孔壁微弧,磋磨光滑。外表四面各由豎槽分為四塊凸面,中部有橫槽分為上下兩節。每節以四角為軸,精琢細刻繁縟面紋,上節為帶冠人面,下節為獸面,兩側曲尺形邊框表示人上肢和獸前肢。②
人面紋玉琮代表—寺墩遺址M1玉琮(1978年江蘇省武進縣出土)。該琮高5.4厘米,上端射徑6.5厘米,下端射徑6.1厘米,孔徑4.6厘米。材質為透閃石軟玉,呈碧綠色。器呈矮方柱體,外方內圓,上大下小,中有對鉆圓孔,外表分兩節每節以四角為中線,飾簡化的帶冠人面紋,共八組。其圖案由兩道凸橫棱、兩個圓圈、一組凸檔組成,分別表示羽冠、眼睛、鼻子。②
良渚文化玉琮紋飾不僅是玉琮的重要本體構成,也是主要的裝飾手段,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良渚先民的精神文化面貌。以獸面紋、組合紋和人面紋為代表的良渚玉琮出現在良渚文化的不同時期,其裝飾理念亦存在著不同維度改變或演變。
2 良渚玉琮紋飾的演變和分期
玉琮紋飾的變化不是空穴來風,它是文化、心理、認知上共同作用的結果。厘清地域上和時間上紋飾的演變,是探討其觀念的關鍵。由于條件受限,本章節將借鑒車光錦《良渚文化玉琮紋飾探析》③一文中紋樣分期的方法對良渚玉琮紋飾進行概括。
學者車光錦同樣采用了按紋飾給玉琮進行分類的方法,他將獸面紋、組合紋和人面紋三種紋飾都進行了分式,每類玉琮根據紋飾或風格的差異都分為了兩式,每式玉琮都選取了具有代表性的標本。獸面紋分為張陵山M4類和草鞋山M199類兩式;組合紋和人面紋兩式的劃分則以紋飾雙眼單雙圈、有無眼角和嘴巴內是否有陰刻地紋等標準為依據。經過比對,再結合各發掘遺址的資料進行地層學驗證,得出結論:張陵山M4類為最早的玉琮,草鞋山M199類玉琮稍晚于張陵山M4類玉琮,組合紋第一式雙眼單圈、無眼角、嘴巴無地紋樣式的玉琮在草鞋山M199類玉琮之后,組合紋第二式雙眼重圈、有眼角、嘴巴內有陰刻地紋的玉琮稍晚于組合紋第一式玉琮但略早于人面紋玉琮,人面紋玉琮的兩種樣式類型大體上處于同一階段。通過對玉琮紋飾的類型學比較可斷定:獸面紋玉琮早于組合紋玉琮,組合紋玉琮又早于人面紋玉琮,每型中的兩式也有早晚之別。
玉琮的紋飾在良渚文化時期展現出來的特性各自不一,早期和晚期的紋飾有明顯的差異,紋飾的樣式在時代分期上呈現由繁縟到單一的形式。早期的紋飾樣式繁多,三種紋飾基本都被囊括,基本涵蓋了后期的紋飾樣式,但獸面紋比較常見;良渚文化中期玉琮紋飾一律以組合紋、獸面紋形象的統一;晚期紋樣主要是人面紋,紋樣結構由復雜趨于簡單。此外,玉琮紋飾的類型似乎也存在地區上的差異,從紋樣分布的地區來看,早期玉琮紋樣主要出現在浙北地區的良渚遺址群,晚期玉琮紋樣主要出現在蘇南地區的福泉山和寺墩。①特殊情況,如反山M21除外。
玉琮的紋飾蘊藏著神秘的觀念意識和社會意識,關于其紋飾的解讀涉及不同層次也有不同的爭論。通常情況下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其紋飾與宗教活動中的巫師作法有關,帶有神秘的宗教色彩;另一種則認為玉琮紋飾源自原始人對首領、動物以及偶像神的崇拜,展現出極強的生命主體意識。
3 玉琮紋飾觀念探微
良渚文化玉琮的特殊性在于它是寓權力、禮儀、宗教、裝飾于一體的,是良渚文化的代名詞。玉琮裝飾的演變背后暗藏的裝飾觀念非常值得探討,它不僅反映了良渚先民審美心理的變化,也體現了信仰觀和宗教觀的階段性。
3.1 審美理想的工藝表達
不僅是良渚玉琮,在良渚文化遺址中出土的其他大部分玉器也都制作精良、造型獨特,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良渚先民在玉器制作方面的工藝水平。良渚玉器的加工次序:先制作器形,再標出獸面紋的眼睛,然后琢出獸面眼眶和口鼻的輪廓,并用兩個同心圓加強眼珠的部分,最后區分紋飾的層次。②
通過對玉琮紋飾的分期和演變梳理不難發現,早期玉琮紋飾雖然囊括了所有紋飾類型,但相比中期主流的組合紋飾其雕工的精美度以及構圖的復雜度都是有所不及的,這也證實了玉琮的制作工藝水平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是日趨成熟的,比例調和、對稱平衡、表現多樣等越來越多的審美因素萌發和激活。
以反山遺址M12出土的“玉琮王”為例,其紋飾屬于組合紋的類型。上部雕刻的是神人面紋,頭戴冠帽,面部五官格外醒目;下部是獸面紋,兇神惡煞,面目猙獰。神人像除了臉部以外,全身都填刻卷云紋和橫直線,紋飾的神面、冠、獸面均采用線浮雕的方法突出,其余都在底面上刻著,有一種若隱若現的表現效果。“玉琮王”的紋飾在雕刻時將陰線和浮雕巧妙地結合,創造出由主體紋、裝飾紋和地紋三重組合的裝飾手法,這一手法在商周的青銅器上仍然經常使用。③從構圖上來看,此紋虛實結合,布置巧妙和諧,方寸之間卻有“大世界”,堪稱史前微雕藝術中的極品。從整個紋飾的構思來看,良渚先民將豐富的情感、多樣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趣味付諸紋飾之中,使紋飾凝固了更為深遠的意味、力量、神秘和靜謐,產生一種使世人無不對它頂禮膜拜的心理意念。
制作工藝水平影響著審美觀念走向,審美理想又通過工藝表現得以展現。良渚先民在玉琮的紋飾工藝方面,尤其是線雕、浮雕、透雕、凸雕等手法已相當成熟,這為良渚先民表達更為深情的審美趣味提供了一條“捷徑”。
3.2 日趨“人化”的信仰崇拜
從良渚玉琮紋飾的變化不難發現,其紋飾的變化跟良渚先民的崇拜信仰是密切相關的。其演變也反映著信仰觀念的階段化特征,從具有仿生性質的獸面紋到人獸組合紋再到人面紋,人的因素逐漸被凸顯,日趨“人化”。這一演變過程也從側面揭示著良渚先民對當時自然社會的認知。
關于玉琮的起源問題眾說紛紜,但不少學者主張“玉琮起源于圖騰柱”的說法。一般來說,圖騰崇拜確實是原始社會的現象,而良渚玉琮身上的紋飾似乎也印證了這種說法。不僅是良渚文化,其他文化也存在著騰階段化的特征。如“古埃及的神像常見半動物半人之姿態者,乃從動物崇拜人類的神崇拜的過渡形式。換言之,即由圖騰崇拜到氏族崇拜的過渡形式”④。再觀良渚玉琮的紋飾,中期以神人獸面為主流的組合紋也是其過渡形式。由此,玉琮的早期獸面紋,即動物圖騰神像,處于圖騰崇拜階段;中期的組合紋,即圖騰神像和人類神像,處于圖騰崇拜和人類神崇拜階段;晚期的人面紋,即人類神像,處于人類神崇拜階段。①
從早期玉琮紋飾到多樣到中期的單一,其中的信仰觀念又做何解釋呢?解答這個問題的關鍵是結合良渚不同時期的時代語境。良渚文化早期部落大多分散,缺乏交流,每個部落都有自己所崇拜的圖騰,所以在玉琮紋飾的呈現上也是繁雜多樣的。隨著宗教的發展,生產不斷擴大,部落之間戰爭和交流日漸頻繁,地緣關系逐漸代替了親緣關系,良渚文化朝著“國家化”的方向不斷邁進,圖騰信仰也逐漸發生了改變和統一,這時的神人獸面紋已被賦予了新的內容,它已不單單是早期某一部落的崇拜圖騰,已經轉化成了這個“國家”共同的崇拜物。
3.3 萬物通靈的巫術沖動
從出土的良渚玉器、陶器等文物看,其中充斥著良渚先民萬物有靈的宗教信仰。首先從器形上看,出土了很多玉魚、玉蟬、玉鳥等仿生類型的器物;其次從整個良渚文化紋飾系統中可以看到很多鳥紋以及各式獸紋的圖樣,尤其是以良渚玉琮身上的紋飾最為顯著。從良渚遺址發掘的大規模祭壇和大量玉器來看,良渚先民的宗教信仰以及祭祀系統已相當成熟,玉琮上的紋飾是為原始宗教服務的。不僅是紋飾,玉琮的方、圓造型(天圓地方)以及中間的穿孔(通天柱)其設計多是在巫術沖動和宗教信仰下進行的,也可以說良渚玉琮就是純巫術和宗教的神器,《周禮》中更有璜琮祭地、玉璧祭天的記載。
玉琮作為宗教的產物,通靈似乎是其主要功能。從早期的獸面紋玉琮紋飾來看,其獸面構造的原型大多以豬之類的家畜以及一些可食用的獸類為模型范本。之所以玉琮上刻畫這些動物,是因為“它們可以為人類提供食物”,而“食物需求在原始人的意識中占優先地位,能夠喚起強烈和多變的情感。所以,我們不必感到奇怪,某些作為部落常備食品的動物和植物物種,應該成為部落成員最主要的關注點”②。食物的重要性對原始人來說可想而知,這些動物被列為膜拜的對象,與之而來的則是良渚先民想通過通靈的手段來掌控這些物種的欲望,這也從側面折射了當時人的生存狀況。
再看中期神人獸面組合紋,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組合紋飾分為上部和下部,上部為頭戴羽冠的人面,下部為經過抽象化表達的獸身。人在上,獸在下,這不僅表現出了人對獸的駕馭,也體現了人主體意識的覺醒。還有一點就是“鳥元素”的增加,鳥羽、鳥爪、鳥眼的使用為良渚玉琮賦予了更為神秘的宗教色彩。鳥是象征生命和繁衍的動物,從良渚遺址出土的玉鳥以及其他器具上的鳥紋來看,良渚先民是有崇拜鳥的心理動向的,鳥不僅象征自由,更有“神化身”的意味。玉琮紋飾加上鳥元素更有“通天”之意,巫師在動物的協助下溝通天地,其紋飾的巫術沖動可見一斑。
到后期玉琮紋飾多以簡化人面紋的樣式呈現出來,繁縟向簡易發展,玉琮紋飾的重視程度似乎被削減,代之的是更加看重玉琮的大小以及體型來象征身份。這并不代表著宗教的沒落,而是人的主體意識不斷被喚醒,通過人的力量就可以完成巫術活動。不同時期玉琮在墓葬中的擺放位置似乎可以提供些許論據。早期,玉琮的擺放位置常見于墓主人的腰腹部,也有比較少見的頭部上方(反山M12:98)和臂部(普安橋M11);晚期,已不見在臂部出土的墓例,其余大致有以下幾種方式:僅出于墓主頭部;出于墓主的胸腹部和腳端;出于墓主的頭前和身側;環繞在墓主骨架四周(如寺墩M3)。此外,高城墩M8發現了一種較罕見的隨葬方式,即殘玉琮被敲成數片,分布在墓主頭部。③從玉琮早晚期擺放位置的變化來看,玉琮在墓葬中的位置是有從“中心”到“邊緣”化的趨勢的,以人為中心的趨向越來越明顯。后期人的力量逐步被放大突顯,玉琮的地位也從主體性變成了一種輔助性的法器。相伴隨而來的,紋飾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由于主體力量逐步的自我認可,后期人們已經不需要借助動物的力量來與“天地往來”,所以紋飾就摒棄了具有圖騰意味的獸紋。
4 結語
良渚玉琮紋飾的特殊性不僅在于它獨特的工藝,更在于它能從不同維度反映原始良渚社會的政治、禮儀、宗教和社會生活。此外,玉琮的出現也標志著部分玉器已漸漸脫離現實生活,不再以使用為主要目的,逐而演變成禮器,從而為其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通過對良渚玉琮紋飾上的歸類和分期,良渚先民的裝飾觀念也可窺知一二。工藝的背后暗含著多樣的審美理想,信仰的演變反映著時間線上對人本質力量的認識,巫術通靈觀的時期差異更是反映著良渚先民的生存以及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