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
即便前作《一個勺子》獲得了金馬獎,正在上映的《第十一回》也收獲不少好評,陳建斌依然認為自己是一名“業余導演”。“我才拍了兩部電影,本身的身份是演員,我演戲的時間是居多的。”陳建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電視劇《三國》中的曹操和《后宮甄嬛傳》中的雍正皇帝,這些角色共同構成了演員陳建斌的公眾形象,與導演陳建斌給人呈現的形象截然不同。作為演員,他飾演的人物通俗易懂,時常被做成表情包,廣為傳播。而作為導演,他的作品帶有鮮明作者性,明顯看得出在藝術上的追求與野心。
他導演的兩部作品,有著個性高度相似的主人公:固執、認死理兒,又缺乏主見,在不同人的觀點、建議中反復搖擺。陳建斌也搞不清楚,為何自己拍出的都是這樣的人物,“可能就是巧了。”他說。他自己不是這樣的人,他在人生大事上極少搖擺,很早就想清楚了自己就是要做演員、寫劇本、當導演、“從事藝術工作”。

《第十一回》劇照:陳建斌飾馬福禮、竇靖童飾金多多。
陳建斌最初只是打算成為《第十一回》的演員。彼時,陳建斌的一位中戲同學,打算拍攝這部還叫做《剎車殺人》的故事。本來,陳建斌已經答應出演,但后來,那位同學意外受傷,將劇本給了陳建斌,要求他一年時間內要拍成。
那是2017年年末。起初,陳建斌想舍棄劇本中所有話劇場外的戲份,只拍攝10回話劇排練的過程,過程中排練被反復打斷。嘗試了之后,發現無法完成,“確實很難。它就是單一的場景,單一的人物,我覺得我們寫不出來。”陳建斌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最終故事變成了如今觀眾見到的樣貌,戲中戲的結構。戲中是三十年前的“拖拉機殺人案”,戲外是話劇的人物原型馬福禮、有錢的老板、市委領導等左右戲劇走向的人物,以及胡昆汀與賈梅怡、馬福禮與金財鈴、金多多與致她懷孕的男人這幾段愛情故事。戲里戲外的人物、故事彼此影響、交織,最終每個人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真相。
相比陳建斌導演的處女作《一個勺子》只注重個人表達,陳建斌對《第十一回》有更多商業上的考量。為此他反復打磨劇本,以求在觀賞性、故事性、幽默感上能吸引更多的觀眾。
影片中糅合了大量經典戲劇臺詞。劇本改編是由五人組成的一個名為“復眼文學小組”完成的。其中一位成員雷志龍稱,創作過程中,陳建斌讓團隊整理出100段經典的戲劇臺詞,選擇合適的內容,融進電影劇本中。最終,片里出現了《哈姆雷特》《玩偶之家》《薩勒姆的女巫》《冒犯觀眾》等經典戲劇的臺詞。
最初,陳建斌并未想到能夠找到竇靖童來演戲。但他在打磨劇本時,會不自覺地用竇靖童舉例,“多多是個什么樣的人,就像竇靖童那樣的,看上去很叛逆”。拍攝時,陳建斌也一度找過其他演員來試戲,但總找不對感覺。直到定角色的最后一分鐘,周迅引薦了竇靖童。“她和周迅間關系特別熟,周迅把她帶來,那感覺就好像是媽媽把孩子推薦給我,在戲里她們也正好飾演母女。”
在陳建斌看來,找到演員與演員之間的“化學反應”很重要。他找到春夏來演賈梅怡,是見到春夏與大鵬相處時,與熒幕上胡昆汀和賈梅怡的感覺很像,“對胡昆汀的崇拜和對他所代表的舞臺的崇拜和熱愛”。而找黃建新飾演“領導”,則是因為黃建新在電影界的地位,正好與片中的“領導”相匹配。
不過這一些努力和嘗試,保證了作品品質,卻并未帶來他所期待的觀眾回響。影片小范圍試映之后,收獲影評人好評的同時,也有人擔心這部電影不會被普通觀眾接受。影片上映前三天,票房僅有3395萬元。
毋庸置疑,《第十一回》有強烈的話劇感,這源于陳建斌的戲劇情結。“不是它(話劇)影響了我,它就是我。我所有的看待世界、看待藝術的方式,都是在中戲、話劇那兒養成的。”陳建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陳建斌20歲那年,成為中央戲劇學院新疆班的本科生。他的同學是王學兵、李亞鵬等十多個來自新疆的學生。在新疆班讀書,意味著畢業之后,必須無條件離開北京,回到新疆話劇團。
1994年7月,全班同學依照約定,回到新疆。當晚,陳建斌生平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如果你沒有見識外面的世界,你不會痛苦,你見識了又給你剝奪了,你會很痛苦。“陳建斌回憶,為了回到北京,他決定考研。
一年之后,陳建斌考上中戲的研究生。彼時,陳建斌研究生用的政治復習材料上,寫滿自勉的話,“陳建斌加油!”還有摘抄自崔健的歌詞,“現實像個石頭,精神像個蛋。石頭雖然堅硬,可蛋才是生命。”
讀研究生期間,陳建斌是苦悶的,25歲的他,沒有工作,也無法養家,而本科同學李亞鵬、王學兵已經接了一部又一部電視劇。
但正是這種不得志的處境,讓陳建斌開始讀懂契訶夫。“萬尼亞舅舅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萬尼亞覺得自己被埋沒了,原本他是可以成為屠格涅夫。而我的價值應該體現在塑造有意思的人物,那樣更能施展我的抱負、才華,所以一下我就能理解一個劇本的本質。”
研究生第二年,有次陳建斌在操場散步,碰到話劇導演孟京輝。對方問他“干嗎呢?”他說“上研究生呢”。孟京輝對他說,“沒事咱們一塊兒排戲吧”。從這時起,陳建斌開始了與實驗戲劇的緣分。
彼時,正是中國實驗戲劇最輝煌的時刻。陳建斌與孟京輝合作一年,主演了孟京輝的話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引起轟動。首演三十場全部爆滿,創下中國實驗戲劇的票房紀錄。
陳建斌研究生畢業時,已經演出過孟京輝和林兆華的五部話劇。這讓他在話劇圈收獲了口碑,但收入依然很微薄。那時,他在地安門的一個筒子樓租房,房租800元,沒有暖氣。演《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的那個冬天,陳建斌一直在感冒,最后買了一個很小的電暖器,放在床墊子旁邊,先把自己右邊烤熱了,再翻過身烤左邊。
后來,孟京輝請他吃飯,希望他主演話劇《戀愛的犀牛》,被陳建斌拒絕了。他對孟京輝說,“哥們兒我不能排話劇了,實在扛不住了,我要拍電視劇了。”陳建斌離開話劇,漸漸成為一名為大眾所知的電視劇演員。那時陳建斌還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成為一個作者性鮮明的導演,更不知道,多年之后,他會將自己的話劇經驗,應用到自己拍攝的電影中來。

《第十一回》劇照:(左圖)周迅飾金財鈴、(右圖)大鵬飾胡昆汀、春夏飾賈梅怡。
雖然陳建斌說,他與《一個勺子》中的拉條子和《第十一回》里的馬福禮截然不同,但從他的早年經歷來看,他本人和“拉條子”和“馬福禮”又確實有共通的地方:他們都非常固執。比如,很早的時候,陳建斌就固執地想進入影視行業。
陳建斌出生在烏魯木齊的一個體委大院,父親是中國第一批摩托車運動員。從小,陳建斌的家里也是按照培養一個運動員的方式去規劃他的人生。但他的自我意識在逐漸覺醒,18歲那年,陳建斌看完電影《紅高粱》,走出影院,特別惆悵,想,“故事里的人都去哪兒了?如果能變成電影里的人多好”。
陳建斌高中畢業之后,放棄成為運動員的路徑,成為了一名待業青年。待業之初,母親給他找了一份商場售貨員的工作,陳建斌沒去。父親的一個朋友介紹陳建斌去新疆電視臺投拍的電視劇《阿凡提》當劇務,他去了,并且干得很起勁。他每天在劇組第一個起床,最后一個休息。但沒多久,《阿凡提》殺青,他失去了這份工作。
彼時,烏魯木齊剛剛建立了一家電視制片公司,在招學員。陳建斌和其他一群文藝愛好者去考,交了500元的學費后,陳建斌成為一名學員。只學習了幾個月,公司又因經營不善倒閉。
連續兩次嘗試進入影視行業最終失敗,待業青年陳建斌決定自己拍電視劇。他完成了包含三個故事的劇本《藍灰黑》。其中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勞改釋放人員。勞改釋放人員出獄后,住在地下室里,與一只名叫“陽光”的鴿子為伴。他的工作是一棟大樓的清潔工,工作中他喜歡上樓里的一位女人。他經常聽到那個女人的男友很粗暴地對待她。一次,他正在樓道打掃衛生,見到女人被男人打,他用掃把打了男人。結果,那個女人不但不感激,反而怒斥他。他非常絕望,將“陽光”燒死了。
拍攝前,陳建斌找賣攝像器材的朋友借來攝像機,在新疆電視臺借來一盞瓦斯燈,算是攢齊了設備。演員是制片廠曾經的學員。嘗試拍攝了幾天之后,由于資金不足,只能解散了《藍灰黑》“劇組”。
那時的陳建斌就像《一個勺子》里的“拉條子”一樣固執,他依然沒有放棄拍電視劇的想法。他與朋友商量,既然拍攝失敗的原因是沒有錢,他們可以先開個飯館,掙了錢再拍電視劇。開飯館沒有本錢,可以從烤紅薯開始。一個完整的成為導演的鏈條形成了:賣烤紅薯——積累資金——開飯館——積累巨資——拍電視劇。
陳建斌去外婆家拿了一個廢棄的鐵油桶,改造成一個烤爐。第二天,他和朋友把烤爐拉到市場,又從一位工商系統的同學那里,得到一把“假公濟私”沒收來的秤。紅薯的生意不錯,但又沒過多久,他們的烤爐被城管人員以影響市容為由拉走了。
不久,“創業失敗”的陳建斌聽母親說,中央戲劇學院正在招生。他決定報考,并最終被錄取,以此結束了兩年固執又荒唐的待業生涯。1999年,他完成了第一個電影劇本《菊花茶》,影片拍完之后,陳建斌并不滿意。在這之后,陳建斌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小說和劇本。他時常付錢給別人,講一個故事,讓對方將之寫成劇本,但一直沒有遇到特別理想的本子。直到他找到《一個勺子》的原著《奔跑的月光》,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拍電影了。那時,距離他在新疆打算靠賣紅薯籌資拍電視劇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近25年。
在電影《第十一回》中,陳建斌出演的馬福禮一直喊著“信念!信念!”,從某個角度去看,陳建斌和電影的故事,也關于信念。
(實習生徐盈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