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溫柔

王太生

舊物，歲月里的靜謐之物，抑或是平淡中的悠長陪伴。我對舊物懷有樸素感情，有幾件器物不離不棄。

幾本舊書，保存多年，其間有過幾次搬家，它們被很好地保留下來。其實我一無古書，亦無藏書，只不過是幾本年少時讀過、幻想過、喜歡過的書。我留戀那段時光，青燈一盞，香茗一杯，新書一卷，孑然一人，在油墨的芬香中，伏在老屋的窗下讀書。捧起這些舊書，就像收到青春的來信，猶如身體里的某種沉睡的東西被喚醒，人生早已過了幻想的年齡，而書中那些勾勾點點，橫橫劃劃的痕跡，正是一個人年輕時，歪歪斜斜的足跡。舊書如舊友，總讓人不能釋懷。

有一只筆筒，還是多年前在浙江山區買的，樹根雕鑿的，至今依然木紋細膩，安靜待在櫥子一隅，里面放著幾枝不用的筆，也不知道它來自山中的哪棵樹。

有些舊物，樸素簡單，卻很溫柔。桌上的那只小鬧鐘，已經用了10多年。那天，看到它歪歪斜斜，依倒在一只糖果盒上，就像看見一個孩子受到委屈，趕緊將它扶起。這還是孩子上小學時，怕早晨遲到，買回來叫醒用的。現在孩子大學畢業了，小鬧鐘好久不用了，依然不知疲倦地走得那么準。不是什么品牌，也不知出自哪位工匠之手。

能夠陪伴人20年的物件，總是很少，人與物品之間總有一定的感情。

有些東西很耐用，卻用不了多久。比如，一只青花瓷碗，本來可以陪人很長時間，不小心打碎了，那只碗也就不復存在。

有些東西很實用，但不耐用。比如，一只泡腳盆，我買回它是用來享受的，估計用不了多久。

不是目光流連和手指摩挲的東西，不會日久生情。有些東西不去接觸或者使用，也就無所謂。我有一對墨色漆器花瓶，剛結婚時買的，搬了兩次家，也不知塞到哪兒去了，但有一只鋁殼暖瓶，剛工作時單位發的，不知道為誰倒過茶，也不知道它與哪只熱水壺合作過，瓶身漆面斑駁，依然保持激情和溫度。

哪些東西可以陪人20年？它們是一些老家具，或者其他。一臺電視機和洗衣機用不了多久，一件衣服穿不了20年，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舊物有一種精致、不肯馬虎的氣質，還有恒守在歲月中的溫和寧靜。用了好多年的東西，就應當對它尊敬。它們忠實地陪在主人身邊這么長時間，雖不會說話，卻默默恪盡職守，履行著它應有的存在，并且還將無怨無悔地陪伴下去，比如，小鬧鐘。

當我睡意正濃時，這只小鬧鐘“滴滴滴”鳴叫著，殷勤地提醒我，該起床啦，你必須趕緊去辦一些重要的事情，時間不能耽擱。

小鬧鐘那么小，淡蘋果綠的外殼，一只手就能把它捂住。被捂住的小鬧鐘，漸漸地在掌心變熱乎了。小鬧鐘那么小，能耐卻那么大，15年，跑了129600小時。

有時，小鬧鐘被擺在一張辦公桌上。那張桌子，我疲憊地趴在上面打盹，寫字好多年。一張桌子對小鬧鐘來說，就像光陰的池塘里，一張鋪展的荷葉，上面蹲著的一只守時小青蛙。

還有一對木椅。當初那個木匠，我已記不清他的長相。打這一對椅子時，用了三天時間，我當時以為他手腳慢，不慌不忙，嘴里叼根煙，有板有眼地刨、鋸、鑿。說實話，這對椅子形狀并不好看，椅背有點直，不像其他椅子有弧度，倚在靠背上也不舒坦，但過去了20年，這對椅子雖水分蒸發，木質收干，依然卯榫契合，不見有半點松動的跡象，我天天坐在上面，它承載了人間的煩惱和欣喜。

一件東西能用多久，取決于你對它的態度，以及自身耐用和承受，既不能熱情過度，也不能冷漠太久。

對一只小鬧鐘的敬意，是對自己內心的感恩。小鬧鐘對我來說，也許不那么重要了，但一看到它身上有時光的纖塵，我會趕緊把它擦拭干凈。這不僅是對舊物的敬意，也是對自己柔弱內心的溫柔撫慰。

任何一件陪伴我們良久的老朋友，都應該被尊重。

摘自《潮州日報》2020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