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聯濤

越南河內的一處施工現場。圖/法新
詩人艾略特在出版于20世紀20年代的詩歌《荒原》中曾說:“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全球疫情第三波洶涌而至,社交隔離只能延續,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原定4月召開的春季年會,也將轉至線上。
如今世界陷入窘迫情狀,疫苗雖面世,其分配卻難稱公正。如我們所見,幾個富裕國家占盡先機,而更多國家的醫療和經濟狀況卻每況愈下。最新版《經合組織經濟展望》預測,2021年各國復蘇之路將各不相同,也就是說某些國家會進展順利,而另一些國家則需艱難前行——這是一種留面子的官樣套話,實際意義就是“災難”。
病毒全球大流行后,富裕國家推出了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所動用資金相比2008/2009年應對金融危機所用資金,前者近乎后者的三倍。相對較為貧窮的新興市場經濟體承受不了同等規模的印鈔,卻眼睜睜看著大量資本外流。據國際金融研究所的數據,新興市場經濟體在2020年吸收了3130億美元的證券投資,比上年縮水480億美元。此外,根據貿發會議《投資趨勢監測》所提供數據,上述國家去年的外國直接投資,從2019年的1.5萬億美元下降了42%,估計僅為8590億美元。
大宗商品價格暴跌導致出口收入下降,許多發展中國家債務纏身。過去十年中,發展中國家的外債翻了一番——從2009年的4.5萬億美元增至2019年的10萬億美元,達到GDP的29%。2020年和2021年,發展中國家面臨7000億美元公共外債的償還壓力,對于低收入國家和中等收入國家而言,這一數字是1萬億美元。
有鑒于此,當官方鼓吹以“平均水準”恢復經濟的預測時,我們不應該抱有幻想。從墨西哥到南非,去年的GDP下降幅度超過7%-9%,因此在許多新興市場國家中,較為落后的那一半,情況異常嚴峻。富人無懼通脹,但當食品和能源價格隨大量發行貨幣而水漲船高,窮人將成為主要受害者。
20世紀30年代,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提出了流動性陷阱假說,在這種情況下,社會總需求不振,落后于總供應。簡言之,大量儲蓄被鎖定在短期流動資產中,能帶來就業增長的長期投資項目則缺乏足夠資金。全社會并不缺錢,但由于沒人愿意將資金投向長期項目和提升生產力的領域,導致“長期停滯”的惡果,并由此滑入增長緩慢的經濟蕭條。
今天我們面臨的形勢一如上述。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量化寬松政策面世,這一做法使無須傷筋動骨的短期貨幣政策大行其道,而解決長期結構性缺陷的策略則被棄置一側。華爾街通過貨幣手腕將“主街”玩弄于股掌,沒人愿意向富人征稅以應對日益加重的不平等現象。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強大和最富有的國家,也成了面向世界各國的銀行家,向急需美元以恢復經濟的國家提供借貸,包括建立像世界銀行這樣的多邊開發銀行,來供應長期發展資金。
今日形勢已逆轉。美國成了世界第一借款國,截至2020年9月,其凈外債達到14萬億美元,占美國GDP的60%強。事實上,如今變成了世界其他地區為其“金主”美國提供資金,而美國卻沒打算在本土市場上進行長期投資,更不用說在世界其他地方了。
當前的全球資產負債表就是如此。新興市場經濟體(包括中國)持有全球價值12萬億美元外匯儲備中的約10萬億,其中60%為美元。同時,新興市場經濟體大約背負著10萬億美元的外債,其中大部分也是美元。而且,由于這些國家為債務支付的代價為4%(借款成本增加2%,短期投資和存款的收益降低了2%),它們便為全球銀行家和資產管理公司提供了4000億美元的收入,而后者能如此獲利,正是因為沒有給這些國家提供長期投資資金。
其中的諷刺意味正在于此。由于全球評級機構將富國的信用風險定義為低,而將新興經濟體風險定義為偏高,導致新興市場經濟體連本國貨幣都顯不足。其實短期資金并不缺乏,因為僅在2020年,前四大儲備貨幣中央銀行的資產負債表就增加了9萬億美元。
多邊開發銀行的總資產為1.6萬億美元,而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投資的年度資金缺口為2.5萬億美元。基本掌控著多邊開發銀行的富裕國家,拒絕增加資本以彌補這一缺口,轉而要求新興市場經濟體向市場籌措資金。但金融市場的資金只會流向富國。實際上,股票市場的資金能支撐的只有4.1萬家上市公司,而數百萬的中小企業無法獲取資本。
當前的全球金融體系為少數人設計,而未考慮多數人的利益。如果全球的銀行家們不愿為客戶考慮,新興市場經濟體就只能為自己謀劃。
美國和歐洲最近都支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增加5000億美元特別提款權,朝著正確的方向邁出一步,但無意處置結構性流動性陷阱,至于發展中國家的長期、綠色和包容性基礎設施投資,應由誰來領導呢?
首先要解決推進大規模建設的執行力不足的問題。困守于短期思維,讓幾乎所有國家(除了中國)在規劃、建設和運作長期基礎設施方面,能力捉襟見肘。事實證明,許多公私合伙項目變成了滋生腐敗的溫床,或者就是項目設計存在缺憾。多邊開發銀行滿腹怨言,但他們也缺乏有效的咨詢,更沒有足夠的實踐經驗,而這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原本都不是問題。彼時主導建設的是項目工程師,而不像如今這般是一些宏觀經濟學家和持有MBA學位的管理者在指引方向。后二者只會紙上談兵,缺乏源于一線的項目執行技能。
所謂民主,乃是多數人為多數人的福祉而擘劃。如今到了新興經濟體為自己謀劃的時候了。
(本文僅代表筆者個人觀點;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