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
1
有一陣他像得了強迫癥一樣,總是會有意無意地繞到當時她出現的那條路上去,或者經過她下車時的那個小區。他相信他一定能再次遇上她。理論上,她可能會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再遇她的愿望就像春天里隱藏在泥土里的草芽,不可阻擋地向上生長。
他是一年前的那個黃昏載上她的。
帶著一股凜冽寒氣,她一屁股就坐在了后座上,車門隨即很響地合上了。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穿著一襲黑色羽絨大衣的女人,身上已經落了一層雪。在后視鏡里,她發梢上的雪開始融化,臉色凍得有點紅。戴建平思維有幾秒鐘的空白。外面的雪真大,她能坐上他的車真是很大的運氣,因為在路邊攔車的有好幾個,而恰好車里的乘客就示意在她所站的位置停了下來。乘客是個胖子,呼哧呼哧地擠了出去。其實那人還沒下車,她的一只手就已經搭在了車門的拉手上。他在后視鏡里看到她鉆進來時還皺了皺鼻子。車里有一股硫磺味,很奇怪。或者是消毒水的氣味?
他想起了他的父親,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單薄被子里的身體很虛弱,他的身體很瘦,形銷骨立。雙目緊閉,顴骨突出,嘴巴空洞干癟,枕上的花白的頭發亂糟糟的。病房里很靜。他很慶幸父親現在認不出他了,沒了知覺。他的生命在一點點地消逝,就像病房窗外護欄上的雪花。雪花很粗暴地降落下來,雨刮需要不停地搖擺。整個城市都是黑白兩色,樹上和建筑物上都積了雪,而道路上的則化為污水,濕漉漉的。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混亂而臃腫。他每天只能抽空去看一次父親,時間很短。有時也好幾天才能去一次。他知道家里其他人對他是有意見的,連醫生和護士看他的眼神都是充滿了譴責的,可是他能有什么辦法呢?
她說了一個地名,他有些恍惚。路邊樹上不時有巨大的雪團落下來,掉在車頂上發出嚇人的響聲。道路上甚至有一些折斷的細碎樹枝。嗯,去哪?她重復了一遍。當然,那是他比較熟悉的路徑。很快就是下班高峰了,這一路上會多少有些堵。尤其是在糟糕的天氣里,交通總會一塌糊涂,紅綠燈也變得毫無規則。他在后視鏡里再次察看了她的那一張臉,是的,一定是在哪見過的。
戴建平開了這些年的出租有了一種特別的能力,就是只要拉過一次的客人,不管隔了多久再遇見時是一定能記起來的。對這一點,他有點自鳴得意。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能力是先天的還是后來訓練出來的,如果說是后天的他卻并沒有刻意去做。他喜歡猜謎,這是他喜歡的。他喜歡猜測客人的年齡和身份。坐他車子的各色人等,他很少有猜錯的時候。開始時他還會有意識地去驗證,后來他真的懶得去開口了。他心里像是裝了一塊智能芯片一樣,只要客人低頭一鉆進出租車里,他心里立即就能顯示他們的所有信息。有些客人說假話,他也從不去戳穿。他載過形形色色的人,心里明鏡一樣的。有兩種人他是拉不到的,一種是真正有錢的大老板,還有一種就是真正的窮人。他也拉過工地上滿身泥漿的民工。他接觸的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的職業范圍有限,好猜。
他那天有點奇怪自己為什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一定是曾經見過的,這點絕對不會錯。他的大腦迅速地向后搜索,一幀幀地,混亂而模糊,卻完全不能定格。車子拐過云南路,再上了人民橋,然后是城南大道。雪好像小了些,天色陰沉。她在后面不說話,眼睛看著車窗外。她有一種矜持,他想。他不再觀察她。下的雪都是爛雪,積不住,尤其是落在路面上的,經過來來往往的車輛無數次的碾壓和行人的踩踏,都化成了臟黑的污水。這樣的天氣,對出租車的生意是有利的。他看到沿路有許多渴求的眼神。轉過了解放路,就到了梅花山莊。她示意在東門???。他找了她零錢,看著她下車。
他看到她腳上的高跟小皮靴小心地躲避著地上的水洼,黑色羽絨大衣的下擺撩起時露出了里面的花色長裙。這是個時尚女人。車子繼續行駛,路上卻突然沒了打車的人。生意有時毫無理由地突然消失。他的車子在石廠路掉頭,繞上了上海路。他的腦海里突然跳出了一個名字,宋妍。是的,是她。她和過去不一樣了,變了,但眉眼的神情還在。她肯定也沒認出他來。他也變了。
外面是濕冷的,街上的燈早就亮起來了。他看到許多出租車都載著客人,而只有他的車是空的。那些車的尾燈紅紅地閃爍著,從他前面遠去,像在嘲笑著他的失落。他扭開收音機,聽交通臺播放最新路況。手機響起來,是兒子打來的。兒子在電話里叫了起來,充滿了委屈與憤怒。兒子正是反叛的年齡,讀初中二年級了,住校,逢到周末回家一次。每次都是他去接兒子。
兒子的學校在江北。
他幾乎忘了。事實上他就是忘了,忘得一干二凈。
2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禁忌,戴建平也有。作為一個出租車司機,他的禁忌是黑松林。十多年前,黑松林算是很偏遠的郊區,這些年卻幾乎和主城連成一片了。黑松林一度很有名,因為那里有個駕校。
戴建平原來就在黑松林駕校做教練。
那是一段相當美好的日子,兒子剛出生不久。妻子在機械廠上班,比較辛苦。而他在駕校里的工作相對輕松,收入也好。妻子對他的工作相當滿意,甚至有一種自豪感。妻子當時是廠里的漂亮姑娘。她喜歡他,更喜歡他的這份工作。她認為這份工作是體面的,讓她感到驕傲。他那時候年輕,長得帥氣,開車的技術好。當然,他有各種的好,不止是技術好,脾氣也好,同事們都喜歡他。幫人代班或是調班是常有的事,他從不埋怨。食堂里的師傅、行政調度,誰都喜歡他。做財務的李大姐更是經常夸他,說整個駕校沒有好人,只有他是規矩人。
戴建平知道李大姐的說法有些夸張了,但駕校里的人員的確很雜,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尤其是有些教練,酗酒打架的,向學員吃拿卡要的,都有。有些教練甚至和女學員發生不明不白的關系。戴建平不。他那時候剛進入駕校,但他對每個學員都很友好,尤其是對女學員。
余大能是和他搭班的,長得矮矮胖胖的,整天樂呵呵的,談吐粗鄙。余大能的家就在黑松林邊上的一個村子里。戴建平沒問過他是怎么到這駕校來的,想必是有點社會關系的。他喜歡吹噓,也喜歡結交學員中有點利用價值的人。那些人里有機關里的干部,也有社會上的小混混。他喜歡接受這些人的吃請,喜歡從他們手里得到一兩條香煙。而他最津津樂道的,卻是和一些女人的關系。戴建平不是很相信,但有次他真的看到余大能對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動手動腳。而那個女人只是嘴上罵著,眼梢上卻在笑,佯裝生氣。戴建平知道他這樣其實已經被人投訴過好幾次了。有一次他上班時,臉上掛著彩。有人說他是被人打了。
“沒事,”他依舊笑嘻嘻的,裝作很輕松的樣子,“這種事,小事。”
他甚至想要拉戴建平一起下水,為什么不呢?既然有這樣的機會和條件。他在心里甚至有些瞧不起戴建平的這種青澀。他覺得戴建平所以沒有熱衷這事,只是因為年輕。
戴建平相信他挨打是必然的。
戴建平喜歡自己的工作,不想有任何的麻煩。他得到這份工作當然不容易,當時他父親托了許多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這份工作。他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會受到投訴,而且居然是說他非禮女學員。
事實上她并不是他的學員,而是余大能的。
那一陣子余大能三天兩頭地有事,經常把一些學員推給他。沒人知道余大能忙什么,鬼鬼祟祟的。私下里代班或是更換學員,都是不合規矩的。但這樣的事在駕校里,卻又是再正常不過的。尤其對余大能來說,駕校像個游泳池,他就像是這池子里的泥鰍。他以此為樂。
那年特別熱,真正的酷暑。戴建平也是忙得不行,妻子在廠里上班,孩子的接送全靠著他。每天他一大早趕到單位,襯衫后背就都是濕的。一切都是燙的,空氣燙得讓人窒息。一切也都明晃晃地刺眼,讓人難以直視。教練車里是沒有空調的,屁股底下的座椅都燙得人要跳起來了。學員們每過一個小時會輪換一次,而他卻是一上路就是一整天。襯衫濕了干,干了又濕。學員們可以穿得很隨意,而他卻必須是襯衫和長褲。雙腳在皮鞋里,就像是放在蒸籠里蒸。學員們有男有女,有老的,也有年輕的。而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上了歲數的,他們中有靈巧的,也有笨得要死的。很多時候他不需要多說話,他只要在教練位置上一坐下,學員就會自動地點火,松手剎,打左向燈,看后視鏡,加油門……一氣呵成。固定的路徑,熟悉的場地……黑松林那一帶相對是開闊空曠的,到了小石橋還能在樹陰下的小路上開一段。那必須是絕對的新手。更多的學員需要他引導著開往外面的大路上去熟悉路況,感受來來往往的車流。遇到膽怯或是笨拙的學員還好,更有粗魯和愚蠢的,那真的能讓他抓狂。有好幾次他遇到過險情,差點出大事故。有些教練就會破口大罵,甚至動手擊打。他不會,即使有一次一個學員把車開掉進了河溝。但他也有情緒很惡劣的時候,惡劣得不想說一句話。尤其是晚上回到家里,陪孩子一會就打起呼嚕,睡著了。
自己的學員都排得滿滿的,他更不愿意帶別的學員。可是,他拿余大能沒辦法。
“兄弟,幫幫忙,幫幫忙,”他在電話里嬉笑著說,“這幾天我有些麻煩事,幫我臨時代一下。”
“一個漂亮姑娘,”他笑著說,好像這樣就能誘惑到戴建平似的,“很漂亮的。”
“幫幫忙,兄弟,這幾天我真的有事?!?/p>
“不過這丫頭可是帶刺的玫瑰。”見他答應了,余大能這樣警告說。
戴建平覺得他這樣的警告其實是多余的,因為他只是臨時幫忙而已。而且,他是個正派人,不可能像余大能那樣胡來的。
果然,她是個漂亮姑娘。他覺得他過去是看到過她一兩次的。也許是要防曬的緣故,她經常穿著一身雪白的長紗裙,頭上卻扎著一條黑色的紗巾,就像什么電視劇里的人物,和現實生活多少有些不太協調。余大能埋怨過,說這個學員上課經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而她之所以不能正常上課,似乎和她的工作關系并不大,至少看上去她的工作并沒緊張到難以安排這點時間的地步。她那天穿了一條水磨藍的牛仔短褲出現在戴建平的教練車里,那雙長腿白皙又勻稱,戴建平心里一怔。
他多少有點不自在。
戴建平教過的漂亮女學員不在少數。在內心里,他并不喜歡教授這樣的學員。他喜歡三四十歲的學員,哪怕笨拙一些,但說話可以隨意些。他們能聽懂他的意見,而年輕姑娘卻往往因為緊張根本就忽視你的任何指點。也許按余大能的說法是因為自己還年輕,心思不在漂亮的年輕姑娘身上。而且說到底,他本質上是一個內向的人,不善于和年輕的陌生女性打交道。而那一天和往常一樣,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他把她安排在下午的第二場練習。本來是安排在上午的最后一節,結果他卻臨時被叫去聽訓。駕校的法人換了,來了新的領導。學校管理上有些混亂,尤其是財務上不清不楚的已經有好些年了,可這和教練們并沒有什么直接關系。戴建平想:不管來了什么樣的領導,自己只是一個教練而已。他是知道駕校里的復雜關系的,也有各種權力斗爭,但那是領導們的事,和自己無關。
那個下午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戴建平記得他帶上她開到黑松林后面的那條小路,身上的襯衫已經濕透了,貼在后背上。中途太熱,他們不得不找個陰涼的地方休息。他們在草地上坐了一會。他看她臉上紅紅的,頭發都濕得粘在了臉上。他讓她在樹陰的草地上再歇一會,自己去路口的一個小店買了兩瓶冰鎮的可樂。回來的時候,卻看到她在哭。他心里一驚。他把冰涼的易拉罐放在她的手里,她卻怎么也不肯接……
3
戴建平被駕校辭退了。
那時候要說戴建平這輩子最恨誰,那就是宋妍了。他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誣陷他。他真的什么也沒做,他是冤枉的。他幾乎年年被評為優秀教練,當然,余大能也是。但大家都知道余大能究竟是怎么樣的人。余大能只有技術是好的,但品德差。他們完全是不一樣的人。戴建平覺得自己是問心無愧的,即使算不上優秀,至少算得上是稱職的。他工作是努力的,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但駕校的新領導偏偏就決定辭退他,毫無商量的余地。新領導是個瘦子,就像一根細長的鐵釘一樣,冰冷,堅決,毫不動搖。
李大姐為這事還和新領導吵了幾句。新領導來時,正好是一茬人員的聘用合同到期。他們是三年一簽,連續簽滿三次也就變成永久的了。戴建平已經簽過兩次了,而以往也都只是走形式罷了。再簽這一次,他就變成永久的職工了。誰都認為他會是第一個被續簽的,沒有任何的問題。但他越是出色,新領導就越是有意要拿他開刀。
開刀,是為了立威。
戴建平被犧牲,相當于做祭旗的。
戴建平當然是不服的,多次去找新領導理論,可是領導卻像是故意躲著他,甚至索性關門不見他。最后一次戴建平幾乎絕望得要把門踹壞了,結果把保安和警察都招來了。影響大了,事情就更沒退路了。甚至在警察的眼里,他也成了一個真正的壞蛋,無理取鬧的不安定分子。
戴建平后來開車從不經過黑松林。他看到這三個字就本能地反感,像觸電一樣。萬一要是有客人要到這地方,他會拒載。黑松林那地方偏僻,沒人會打車去,連公交也只通到大約兩站地外的紅花地,一天兩班。這些年城市在擴大,他越來越多地在某個地方看到黑松林的路標地名。那是他的傷心地。他被傷害得太重了,內心里的那份痛,外人是無法感知的。他成了他們家的恥辱,人人都知道他在駕校里犯了錯誤,而且是因為調戲女學員。他成了一個不道德的人。也就是第二年,他媽媽死了。他在心里都沒來得及悲傷。妻子從那時起就一直對他懷著強烈的憎恨,她一直試圖和他離婚,而他努力地挽救這承受重壓的婚姻,就像行走在正在破裂的冰面上,那是一片湖。他退不回去,也無法肯定能走到對岸。他能清晰地聽到越來越響的破裂聲,看到冰面上的裂縫越來越大,像閃電一樣地迅捷地綻放。他相信自己還沒走到湖心,就會掉進冰面破裂的湖里……當妻子的工廠倒閉時,他一點也沒有沮喪,反倒還有一些欣喜。他以為這樣或許可以打消她離婚的念頭,誰想她在當月就搬走了。
她住到娘家去了。
她是為了顯示自己完全不依賴他。
她是個內心剛烈的女人。
戴建平跑起了出租,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和人合伙。有意思的是合伙人居然是他曾經的學員,一個剛離婚不久的女人,寇英。她原來是和丈夫做水果生意的,據說做得還相當不錯,后來她卻決定出來開出租。她喜歡開車。他記得她剛跟著他學車的樣子,興奮得不行,嘴里嘰嘰喳喳的像一只熱鬧的花喜鵲。她求知欲很強,啥都想知道。所以,她學車進步很快。
合伙是她主動提出的。
“你和我一起開車吧。”當她聽說他離開了黑松林時,吃了一驚。當時幾乎是不假猶豫地說,“正好我現在還不熟,算是你陪我?!?/p>
戴建平當時心里真的挺感動的。那段日子太灰暗了,他感受不到任何一點的溫暖。原來他多少還有些不太喜歡她的嘰嘰喳喳,忽然間覺得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女人。甚至覺得看上去,她還挺好看的。他相信她的合伙邀請是真誠的,因為她的技術的確也還不夠好。于是他真的也就應承下了。當然,他也并不知道她已經離婚了。最初的一個多月里,他每天坐在副駕的位置上看著她開,就像還在駕校時一樣。偶爾有乘客打車,會錯以為他是她的男人。有天晚上她送了一個客人到江北,回來的時候她讓他來開。在江北的那個小鎮上,她堅持要請他吃飯。她興致很高,提議喝酒。他不愿意。要是喝了,晚上就回不來了。她就一個人喝了有小半斤,臉上紅紅的,眼里放著光。
夜很深了,車子在沿江大堤上急駛。車燈像白亮的長劍,刺破夜幕的黑暗。他兩眼直視著前方,突然感到有些異樣。他看到了她眼神迷離地看著他,側著身子用右手搭在了他的身上……江風浩蕩,夜色里的長江是一條灰暗的長帶。熄了燈的出租車靜靜地停在路邊,四周一片黑暗。
戴建平后來想,也許當時不應該答應和她合伙。可是,他還能有什么選擇呢?
兩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湊合到了一起。他是瞞著兒子的,而她的孩子卻跟了她的前夫。
他開白班,寇英開夜班。她白天還經營著水果店的生意。她和前夫把水果生意一分兩半,兩人各做各的。
戴建平開車,算是生活有了保障。但內心里的屈辱一直像蒼蠅一樣在腦子里“嗡嗡”響,趕也趕不走。腦子里亂得很。有心事,就容易出錯。他這個曾經的金牌教練,有一次開車撞上了護欄,還有一次前座正載著客人呢,追尾了一輛渣土車,客人的腦袋狠狠地撞上了前擋風玻璃。現在想起來他都有些后怕,他也解釋不清為什么會發生那樣嚴重的錯誤。
寇英罵他了。
他無語,認罵。
而這一切,都是當初那個宋妍造成的。他在心里對那個叫宋妍的女學員恨得要死,他甚至在心里發誓:如果再讓他遇到她,他一定會掐死她。是的,他要狠狠地揍她,痛揍她。她為什么要那樣誣陷他?也許算不上誣陷,但他絕對沒有存心非禮她。她應該是清楚的。
“她腦子不正常?!庇啻竽茉u價說。
戴建平不相信這樣的評價。他心里隱隱覺得余大能和她之間一定發生過什么不愉快,或許她就把怒火轉嫁到了他的身上。更或許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的投訴,會導致戴建平被辭退。不管怎么說,自己是一個倒霉蛋,撞到了一個正在尋找目標,手指已經在扳機上放得太久的孤獨獵手的槍口上。校長那一聲槍響,摳得相當的堅決。對于新領導來說,不管那獵物是一只兔子,還是一只畫眉,甚至是一只獵狗,他都是要開槍的。
讓戴建平感到不快的,是余大能并沒有表現出應該有的仗義。許多朋友為他抱不平,都說他是為余大能背鍋的。所以,當余大能后來自己開起了公司,當上了老板,邀請戴建平一起去干時,他一口就回絕了。
人,是要有一點骨氣的,他在心里說。
他要找到宋妍,他要當面問清楚,他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她要這樣害他?
最初的兩年多時間里,戴建平就像一只獵犬一樣嗅著她的氣息,尋找她的蹤跡。事實上他對她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除了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她的工作單位,也不知道她的實際住址。有一陣子他開車幾乎不忽略每一個年輕苗條的背影,而每個背影看上去都有點像她。慢慢地,他覺得自己對她有點記不真切了。他甚至懷疑有一天,她真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也不一定能認出來。
但他相信他真的看到過一次的。那天下午下著小雨,他送客人到南平路。在廣發大廈那邊的路口,他仿佛看到了她和一個男人在并肩前行。事實上是他先注意到了那個男的,看上去背影有點像是余大能,但隨即他就在心里否定了。那不可能是他。他隱約記得她那天曾經流露過,對余大能是很憎惡的。
戴建平想到那天她在哭。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哭。她一哭,他的心里就有些軟。他以為她的哭或許和學車有關。他安慰說,如果她覺得跟著余大能學車并不方便,以后可以一直跟著他。他相信她這樣的年輕漂亮,余大能一定不規矩了。有時不能心太軟,他想。好多事,都是自己心慈了,反而自己害了自己。
教訓深刻。
4
寇英到底是個庸俗的女人,他想。
她把錢看得很重。所以,他們倆雖然合伙開車,但她對每一分錢都算計得特別精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內心特別渴望能自己買一臺車,非??释?。
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他想有自己的一臺車,也包括寇英。
“別買?!彼f,“說不定哪天我不高興開了,就把這臺車給你了。”
戴建平在心里是不相信的。
“真的,別買?!彼f。
他相信她只是不想和他分開。他要開上自己的車了,她就要重新找一個二駕。還有誰會比他更適合呢?他不喜歡他們現在的這種關系,不尷不尬的。說是合伙人,又不是標準的合伙;說是情人,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情人。有時,他甚至在躲著她,晚上交了車就走。偶爾在一起,也是匆匆完事就分開。對他而言,就像是載客送客一樣。
不知道是有意的,還是無心,她居然并不相信戴建平那件事是完全清白的。他也不作分辯。分辯是徒勞的,他真的并不在乎她怎么看。戴建平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里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想挽救婚姻,試著和妻子聯系了好多次,可是她卻明確表示沒有再和好的可能。她完全不肯原諒他。他堅持著不肯離婚,她甚至寧愿就這樣耗下去。他知道她所以這樣耗著,也是為了兒子。他知道她的性格,一旦倔起來,會一條胡同走到黑。其實她一個人生活得很不易,她在一個不大的超市里做收銀員。他有點疑心她是不是打算另外成家,可是卻并沒有發現她和別的男人有什么接觸。
兒子對他們的這種狀態,保持了沉默。他什么也不說,把心思藏得很深。到了周末,兒子會去外公家和媽媽團聚。有時是戴建平開車送他去,但更多的是自己坐車去。兒子長得像他媽媽,成績在班上也還不錯,中等偏上。
母親去世的時候,戴建平特別傷心,但他卻努力地掩飾和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覺得母親的突然去世和自己被駕校除名有很大的關系。
內心里,他變得特別的敏感。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要找到宋妍的愿望也就不那樣強烈了。她把他坑了??墒?,她就生活得好嗎?也許吧,他想,很多人生活得比他好。
三年多前,父親又倒下了。其實父親原來身體一向不錯,退休在家經常忙這忙那的,閑不住。媽媽去世后,他還經常去不遠處的那個小公園逛逛,看人家打拳,偶爾他也打打麻將。有天在公園里他卻突然里跌倒了,中風。
照顧父親的重擔就落在了哥哥的肩上。哥嫂頗多怨言,戴建平心里是清楚的。在哥哥嫂子的眼里,他是一個不成器的人。戴建平是努力的,他想讓自己變得更體面些??墒?,他父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尤其是最近一年多,父親差不多是完全躺在醫院里了,戴建平只能抽空去探望,而且盡量承擔更多的費用。每次醫院月底結賬,都是他趕過去付清。其實好多人勸說把老人接回家,這樣在醫院里耗著也并不見效,而且要花費好多錢。可是,他哥嫂就是不松口。用他嫂子的話說,就是他既然不能出力,那多出錢就是理所當然的了。親人間有時也喜歡這樣互相折磨和鉸殺,他想。他認了,默默地承受。他把這樣的承受,當成是對他的懲罰,這樣的懲罰在邏輯上是行不通的,卻讓他荒謬地獲得某種類似受虐的快感。
父親大多數時間是睡著的,醒來時似乎也是癡癡的。戴建平一個晚上從寇英家出來,到醫院去看他,感覺他似乎有話要和自己說。父親瘦得厲害,顴骨突出,雙頰深陷,只有兩只黑眼珠在滴溜溜轉,右手努力地向枕頭下指。一邊指,一邊嘴里嘟噥著什么。他以為父親是嫌枕頭不舒服了,幫他重新調整了一下,可是父親還是嘟噥著,似乎更著急了。他隱約有些懂了,翻了下父親枕頭底下,卻什么也沒發現。結果在底墊下,看到了一本皺皺的存折。
5
有一段時間,戴建平差不多已經忘記那件事了。
人還是要向前看,他想起了不知道是在電視上還是從哪聽來的話,覺得有道理。他不能總在過去的泥淖里掙扎。事情都過去好些年了,他不能一直為此糾纏。就算他再找到宋妍,又能怎樣呢?他當然可以痛罵她一頓,甚至打她兩記耳光,然而對他現在的生活又能有什么實質性的改變?
他開上了自己的車的那段日子,感覺真的大不同了。其實他也可以承包那些出租車公司的車,但到底還是選擇開自己的車。雖然在辦營運的過程里遭遇了各種的麻煩,前前后后居然拖了有兩個多月才辦好,畢竟還是自己的車,跑起來不受制約。而且,他晚上也可以跑。有時夜里的生意甚至比白天還好一些。尤其是那些娛樂場所的夜場生意,好得不行。到了一點以后,各種香艷的美女從夜場出來,或是單身,或是結伴,她們對出租車的渴望,就像當時她們對客人的渴望。而司機們也恨不得像孫悟空一樣能分身,多跑幾趟。
他也遇到過寇英,有兩次車上都載著客人,只是在紅綠燈路口相遇時,搖下車窗互相打了個招呼。直到有天下午他們意外地在湖北路口相遇。她請他去了一家酒店。他們過去從沒在酒店里約會過,所以那天他格外生猛。一切發生得都太突然,太意外。所以他們都沒來得及打開房間里的空調。他額上的汗一粒粒地滴在她身上,她過去是喜歡閉著眼睛的,而那個下午卻一直看著他。當他從淋浴間出來后,看到她還一動不動地躺在潔白的床單之上,聽到了他的聲音,才把一只枕頭放在了自己的臉上。他盯著那具肉體看了一會,感覺有些陌生。其實他們那時不見才不過半年多時間,卻仿佛已經隔了好幾年。
窗簾被拉開了一條縫,陽光透進來,房間里更加地明亮。她的身體很白,很結實,左腿上有一道不知什么時候留下的傷痕,這是他過去從沒注意到的。
“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房間。”他問。她是徑直帶他來的,直接開了房間。可見,這次見面并不是她事先準備好的?;蛘哒f,并不是為他準備的。她的這個舉動,是反常的。
她拿開了臉上的枕頭,笑了下,“本來是為一個客人準備的,讓你先享用了?!?/p>
她示意他重新躺到了她的身邊。她告訴他,她現在不準備開出租車了。她的那股新鮮勁已經過去了。如果他當時要不是買了車,她就會把那車完全地轉給他,她不要了。她很開心,現在賺了不少的錢。她準備開一個更大的水果超市。她是有信心的。超市的門面已經敲定了,水果批發商也都是老關系。而她這天開房要接待的是一位很大的水果批發商,那人從海南飛過來。
“這人是余大能的朋友?!彼f。
“余大能現在是大老板?!彼终f。
“人真是看不出?!彼檬謸崦念^發。他已經有些白發了,這是他這年齡不應該有的。就在幾年前,他還是一頭濃密的黑發。
戴建平不說話。他不在乎有一些白發。他一直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一無所有。他盯著那一無所有,希望能從上面看出點什么。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但他卻就是想要那樣徒勞的努力。
“余大能說一直想約你。”她說。
“不,”他說,“沒意思。”
“他不是一個壞人,挺好的?!彼f。
他不這樣想。
原來他不覺得余是壞人,而寇英覺得余是壞人?,F在寇英覺得余不是壞人,他卻覺得余真是一個壞人。是的,他對余大能有了重新的認識。
“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他有點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他和她分開,只是因為他真的不想和她合開一輛車了。
“前一陣總有一個女人打我電話?!彼f,“我接通了,她又不說話?!?/p>
怎么會?他想。至少分居的妻子是不會打的。她有他的電話。她要是有什么想法,她會直接說,而不是打電話給寇英。除了這兩個女人,他和別的女人沒有什么瓜葛。就算有瓜葛,為什么是打給寇英呢?
“為什么你認為是找我的呢?”
“不會錯的,”她很肯定地說,“我能感覺到,那是個女人。”
“我一說話,她就嚇得不吭聲了。”她說。
戴建平不說話,這太沒道理了。他是不相信的。也許就是別人打錯了??墒?,她說那個電話打了好幾次,都是在她接通后就又被迅速地掛斷。難道是那個宋妍?不,這太沒道理了。他把她想得太好了。就算是宋妍,怎么會打寇英的電話呢?或許她是把寇英的號碼當成了他的?在他開的那輛車的車身上,是印有服務號碼的。但那個號碼是寇英的。就算是宋妍打的,她能找他有什么事?不,他這樣想,真是太傻了。這說明他還是沒把那件事放下。
它在心里成了一塊結石了,一塊鐵疙瘩了。
“什么時候再見?”看他穿上衣服,準備要走,她摟住了他。
“再說吧?!?/p>
他知道她對他是真好??墒?,他們真的到了要徹底結束的時候了。不是他無情,而是他無能。
6
不管風里雨里,戴建平每天開著出租車滿城跑,跑遍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有時還會出城,去某個不熟悉的地方。只要是賺錢,他都得跑。接到大單時,他會很開心,尤其是跑機場或是火車站。偶爾也會遇上麻煩,有的客人簡直是不可理喻的,更有一些是小混子,地痞流氓。那時候只能認栽,甚至被訛錢。每個司機都會遇上,很正常,他想。
人只要會往寬處想,就不會太糾結。
戴建平現在感覺自己慢慢順起來了,或者說他習慣了現在的生活。兒子現在不麻煩了,住校了。只是到了周末,他都會去接一下。有時兒子有事,不愿意讓他接。但只要有時間他都會去醫院,探視一下老父親。老父親在回家半年多后,又一次被送進了醫院。到了這一步,他就知道父親的日子不多了。
生活就是這樣,有許多的無奈,他想?,F在他和哥嫂的關系不錯,侄女考上了大學,他一下包了五萬的紅包。以后只要有可能,他還會出錢補貼。哥嫂不知道父親補貼他的事。有些事情只能悄悄地瞞著,才能和諧。他也想明白了,等父親有一天走了,在他的條件許可的情況下,他會再補貼五萬給哥哥,這樣當時他從父親那里得到的十萬塊錢,就算是全給哥哥了。
妻子終于還是和他離了婚。一秒鐘的工夫,她就已經是前妻了。他是努力挽回的,可是她的心不在他的身上了。就在他不再和寇英合伙后的第三天,他還特地去超市里找過她,告訴她說自己買了新車了,一個人開,生活會更辛苦些。他相信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完全沒有回轉的跡象。他們去了民政局,拿了離婚證書。但這件事他們沒有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瞞著兒子——這是他們倆的共識。他聽她的意思是她不會另外結婚的??墒鞘聦嵣弦簿褪遣胚^去半年多,他就聽說她結婚了。男人是個開修理廠的,在城西干道那邊。
這是一種諷刺嗎?他是開車的,那人是修車的。可是就算他把車開爛了,他也不會去那個店修理的。免費為他修理也不行!他想,人活著,就是為了爭一口氣。也有一個讓他高興的消息,就是黑松林駕校的校長被抓了,也就是當時堅決辭退他的那個混蛋。據說他這些年貪污了上千萬,還有更夸張的說法是貪污了上億。戴建平對后面的這個數字不太相信,但貪污是一定的。最后的結果還沒出來,他希望他被重判,槍斃了才好。太可恨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一年的年底了??苡⒌某姓媸情_起來了,在市內還有好幾個分店。規模超過了她原來計劃。原來她只是自己想做一個比較大的水果鋪面,結果見了那個水果批發商后,那人主動要求入股,而且愿意投入更多的錢。他們做成了連鎖店,生意相當的好。除了零售,他們還嘗試給大型的客戶做配送。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戴建平想。在他眼里,寇英很出色嗎?如果把她和前妻相比,前妻一點也不比她差。甚至可以說,前妻長得比她還漂亮些,只是不如她豐滿??苡⒑髞硎怯凶兓?,他感覺,待他的態度和過去不太一樣了。到底有什么差別他也說不好,但肯定和過去不一樣。她原來的車子處理了,換了一輛銀色的奔馳。C級,看上去還比較低調。她邀請他試開一下,但他謝絕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她笑了一下,說:“你這人,就是心眼小?!?/p>
那個晚上戴建平真的不想去參加那個飯局,可是寇英卻堅持。她說是請了她過去在駕校一起學車時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他過去的學員。那些學員對他是非常熟悉的,對他懷有特別的好感。他們中有的是公司職員,有的是中小學老師,還有無業的??苡⒄f他們已經提議過多次了,想見見他。話說到這份上,他只能應承。他也看得出來,寇英喜歡張羅這樣的事。她比過去熱衷于社交,希望由此擴大自己在生意上的影響。
嘻嘻哈哈地坐了一圓桌的人,在山西路錦湖飯店的一個包廂里。全是女學員??苡⑿χf是特意為他安排的。見了面,也都依稀認得,大體上還是過去的模樣。她們笑稱自己是“黃埔三期”。戴建平慢慢也就自在了起來,感覺和她們還是很親近的。她們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好像過得都很不錯。她們聚在一起,個個快活得很,嘰嘰喳喳,說起來沒完沒了。她們都記著他的好,說他是最好的教練。說他耐心,指導得法。她們說起自己過去學車的種種笨拙,惹出的一些麻煩與可笑的事。一個女學員說他當時批評她,“你紅燈不走,綠燈也不走,你喜歡什么顏色?”語氣模仿得還真像,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是的,他很少直接批評學員,只是偶爾來一次冷幽默。也正是這種冷幽默,讓她們很喜歡他。她們似乎對于他和寇英的關系,也是心知肚明的,不時地作一些言語上的挑逗和暗示。幾乎是到了飯局用餐時間的一半了,戴建平才知道這天是寇英的生日。怪不得桌子的中間,擺了一大束鮮花。他突然想到這些年來,除了最初的兩三年,他后來從沒為她張羅過生日。
這個時候戴建平只能裝糊涂,同時又有點尷尬。不知道怎么的,有人突然說起了他當年的那個冤案,席中居然有人仿佛認識宋妍,說她其實還是一個不錯的人。說她當時挺苦的,在工廠里,工作很辛苦,工資又很低,她一心想改變她的工作環境。她學車是認真的。那時候她應該已經有男朋友了,好像是同廠的。當然,他們后來又分手了,好像是那個男的到南方去了,去了廣州或是深圳。
他想到她那次的哭,或者那時已經分手了?應該是這樣,他想。那他好心地請她喝可樂,做錯了什么嗎?他看到了一只螞蟻順著她的小腿往上爬。他把目光移向了別處。天氣真是太熱了,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樹下的陰涼就變得格外難得了。有人要是膽敢在水泥馬路上站二十分鐘,肯定會虛脫。
如果自己當時不是對她有好感,為什么要去買冷飲呢?時間太久,他已經記不真切了。但他肯定沒有壞想法,這一點他是堅決的。一只蚊子或是別的什么蟲子在他們兩人的中間飛著,他忽然就伸出手去想把它拍死,然后一下就打到了她的腿上??諝庾茻?,透明地蒸騰著,卻一無所有。他在手上或草地上都沒有看到那一個消滅后的黑點。這就尷尬了!她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當他試圖要解釋的時候,她站了起來。四下里很靜,只有遠遠近近的樹叢里的蟬拉長了聲音,聲嘶力竭地叫著。又一輛教練車正朝這里開過來,而上面的教練正是余大能。
“嗨,你們休息得不錯嘛。”余大能向他打著招呼,擠眉弄眼的。學員是個年輕的小伙子,細皮嫩肉的,這時的臉卻熱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的紅。
“扯,”他不喜歡余大能這樣的調笑,“你怎么回來了?”
當余大能指揮著的車遠去,戴建平喊宋妍開車時,卻發現她一個人徑直地在馬路上行走。他連著叫了好幾聲,她卻完全不理他。當他開上車子經過她身邊時,停下,她卻不再看他一眼??瓷先ニ拖袷且桓└?,固執地行走在滾燙的馬路上。陽光強烈得讓人頭暈。他生怕她像一根雪糕般地化掉,消失在空氣里。以至后來他對她印象更深的一幕就是背影,而她的面孔反是模糊的。
強烈的陽光下,好多事物都失真了。
飯局接近尾聲時,酒店的經理來敬酒。當那個經理一進門時,戴建平就愣住了。
她不是別人,正是他一直想要找到的宋妍。
7
這個冬天的生意要比往年好,干冷干冷的。絕大多數的日子都是晴冷的,連一場小雨都不曾下過,更不要說是下雪了。也就是因為干冷,市里交通狀況好,多拉快跑,油耗也小了。
天氣好,他每天跑的時間就長。人很辛苦,但是他很樂意?;蛘咭舱劜簧鲜菢芬?,而是一種必須的努力。他希望自己在這個年齡段里能夠多多地掙錢,等到了五十五歲后就不再跑了。他希望那筆錢能夠足夠支撐他養老。當然,這只是一種夢想。他知道事實上不太可能。兒子一天天大了,將來有許多要用錢的地方。他在努力掙錢的同時還要努力節省,一點也不敢奢侈。他希望自己身體一直好好的,不敢有個大病小災的。這樣一比較起來,事實上還是過去在駕校當教練好,朝九晚五,關鍵到老了有保障。
駕校教練的退休金不低。
但他從來只說自己喜歡開出租,自由。每個人都會說一些違心的話,他想。自由是真的,但他要有更多的付出也是真的。
那個晚上,沒有一個人認出她來,只有他認出來了。而且,他相信她也知道他把她認出來了。事后她承認,她那一次打車時就已經認出了他。她說她當時心里慌得不得了,生怕他會粗暴地對付她。她在后座里一直是忐忑的,兩眼望著窗外,淚水汪在眼眶里,都快流出來了。她努力地掩飾著。她很慶幸他當時沒認出她。她承認自己的容貌有所改變了。
他在她遞來的名片上,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宋珊珊。當然,宋珊珊就是宋妍,宋妍就是宋珊珊。他們當時并沒有多說話。與他上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她一身的職業裝扮,臉上掛著的也是職業性的笑容。世上的事,有時很古怪。他想不到他們會在這樣的場合相遇。她是這個酒店的餐飲經理,不過才應聘過來一年多。對于她來說,業績很重要。所以,她尊重每個客人,尤其是潛在的大客戶??苡λ齺碚f,就是可能的重要客戶之一。她把寇英誤當成了他的妻子,這引來桌上一陣哄笑。
他是尷尬的,卻又是滿足的??苡⒁恢闭J定在出租車行業里,他算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
的確,在出租車司機里面什么人都有。戴建平認為自己至少還算是一個踏實的男人,是顧家的。顧家的男人當然也多,在他們中自己不算是最玩命的那種。他不早起,但他會晚收工。他喜歡夜里工作的感覺。當他接完最后一單,在昏黃的燈光里開車回到家里時,心里會感覺特別的踏實。最主要的,是他不胡來。
那個晚上他或許應該有所反應,當場說她的真名字,要她說出真相,要她道歉,還自己的清白。他甚至可以抽她兩個耳光,大聲地呵斥她,要她難堪。是的,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可以一雪前恥。他甚至可以要求她進行賠償,精神賠償。不知道為什么,他在剎那間在她的眼神里讀到了無限的歉意和疲憊。他們兩人內心的疲憊產生了一種共振。
不管多復雜曲折的人生,概括起來也就是一兩句話,他想。他沒有問她的情況,但大概也能猜到。她這樣的角色也就是表面光鮮,本質上也還是糊口罷了。其實連光鮮都算不上,也就是比一般的服務員要強一些,不必端盤子上菜。她這樣的工作能持續多久呢?他一點也不看好。當然,她比他要年輕,以后的路還長。一個人的變化是說不定的,就像寇英,誰能想到她會把一個水果生意做得這樣紅火呢。她從一個小商販,真的做成了老板。
對于這個宋妍,戴建平突然就不恨她了。他說不清是為什么,也許是他發現她真的并沒有過上好日子。是的,她讓他倒霉后,她自己并沒有變得比他更好。她遠不如寇英,甚至比桌上別的那些學員還差。她現在不是原來的宋妍了,而是叫宋珊珊。是的,這個宋珊珊或許是另一個人了。
那天晚上已經是農歷的臘月二十一了,寇英突然來到了醫院看望了戴建平的父親。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來。這是她第一次出現在醫院里。過去她也提出過,但都被他謝絕了。他父親睜著眼睛,張著嘴,躺在病床上卻認不出任何人。他和父親說話,父親也什么都不知道。相當長的時間,他們倆就那樣靜靜地守著一個植物人似的軀體。那個晚上,病房里顯得有些空蕩蕩的,三張病床,空了兩張。偶爾有護士進來,默默地換了一個藥,就又走了。護士的眼光在寇英的臉上飛快地掠過,大概以為她是兒媳一類的?
“這么冷的天,你不該來?!彼f。
“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彼终f。
雖然老人還在喘氣,可是,他還有靈魂嗎?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似乎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他能挺過這個年嗎?戴建平有點擔心。這個下午他的哥哥嫂子也來看過,一致意見還是把老父親留在醫院里。
哥哥愿意用更多的時間來醫院陪伴。
老父親的身體看上去輕得就像一根羽毛,也許一口氣就能把他的生命吹走。
“下雪了,”寇英后來站到了窗邊,看著窗外,“下得真大!”
他看到路燈的燈光里,大雪漫天飛舞。憋了一整個冬天了,終于是爆發了。它下得那樣的恣意,瘋狂,發泄式地揚揚灑灑。那揮灑的樣子,簡直有些嚇人。天地間,迅速地就成了一片白色,在夜色里是一種淺淺的灰白。
它們在改變夜的顏色。
直到護士最后一次查房,要求他們離開,他們才重新置身到外面的寒冷里。外面一片寂靜,只有大雪在無聲地飄落。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每一腳踩下去都會淹沒腳踝。
他們坐在車子里,有好長時間不說話。
寒氣逼人。
車窗玻璃上也都是雪。
“真冷。”她說。
他發動了車子,打開了空調。他要讓車身暖起來。
夜很深了,城市里很靜。暴雪無聲。它像是洪水,想把這城市整個淹沒掉。
“你父親……能捱過這個春節嗎?”寇英幽幽地說。
他不講話。
他的心情很沉重。
“……你知道嗎,宋珊珊是老余的情人。”寇英突然說。
“我也是才知道?!彼f,“可能也就是近兩年的事。她是他的情人?!?/p>
戴建平像是沒聽到一樣,有淚水從面頰上滾落。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撫摸著他的臉,慢慢把手指插進了他漸漸變得花白又稀疏的頭發里,梳理著。他低下腦袋,抽泣起來。
“別這樣,別這樣?!彼÷暤匕参空f。
而她這樣的安慰,才徹底地打開了他感情的閘門。悲痛的洪水,一下從他的胸底全涌了出來……
8
暴雪下了一夜。
他們的車一直停在那里。
戴建平頭一回哭得那樣傷心,而寇英一直摟著他的腦袋,就像他是她的孩子。他在她的胸前聞到了一股別樣的氣味,淡淡的。他的腦袋頂在她胸前。雖然她穿著棉衣,但他能感覺到。猛然間,他覺得那氣味似乎有些熟悉。他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聞到過。這氣味,讓他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似乎某個情境正在構造。他想起來了,是的,想起來了。他想起那年他教宋妍開車。宋妍那天有點生氣,已經走了,他卻開車追上了她,重新把她拉回了車上。他想消除她對他的誤解。她不肯,多少次甩開了他拉她的手。
那天他一定是熱昏了。他堅持請她重新上車。他是一個認真的教練。他怕她誤解他在車上的那個舉動。當她重新開上車,臉上充滿了慍色。當車子在小石橋那邊再遇上余大能的教練車時,他猛地拉過了她的方向盤,腦袋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胸前……
戴建平平靜后腦子里一直想一個問題,他要不要再見宋妍一次,也就是現在的宋珊珊。是的,他有必要告訴她,他是個好人。
“我們……結婚吧?!笨苡λf。
他心里多少有些吃驚。她現在這么有錢,為什么會看上他?他沉默著。車窗玻璃上全是雪,厚厚的,毛絨絨的一層。
當他醒來,看到車里一片白亮。他的腦袋很沉重,暈暈的,有些疼。他推了推身邊的寇英。
他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