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菊

十月懷胎,有多少事情可能出錯,每一條生命的誕生都是一個奇跡。

生育本是人類延續的本能。

生兒育女是艱辛的勞動,從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變得更為真實。
最近,一個師妹要加我微信,我欣然接受。加完后,卻發現她主持著一個“北大父母育兒智慧”的項目,我馬上就泄氣了:八個字里,我有六個字合格,卻缺乏最關鍵的兩個字——智慧。這些年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帶著兩個娃,沒有智慧,只有焦慮。
凡是做父母的,哪怕是那些胸有成竹、鎮定自若的成功父母,都曾經有過“五根手指頭的焦慮”吧?
僅說上學,我本來屬于那種胸有成竹、鎮定自若的好學生。我是典型的書呆子,雖然低能,卻一直高分。出國讀書,一心要拿到博士學位,學位眼看快拿到了,再無學位可讀,看看周圍突然雨后春筍般冒出一堆小毛頭,于是決定,也升級當媽媽吧。
這個決定做得很從容,很順理成章。我當時并不知道,我的生活將從此徹底改變,胸有成竹和鎮定自若,將被焦慮和疲于奔命所取代。 當然,與此同時,我也從一個慵懶散漫的文科生,變成了高效麻利的IT女。這中間的標界是如此清晰,以至于我常常覺得從前的那個我完全是個陌生人。
留學期間,整日忙碌的無非是學業、生存、身份、職業發展。直到小朋友已經在超聲波上點亮小綠點了,才買來一本育兒經,里面講的盡是懷孕期間各種疑難雜癥,作者還感嘆:看看,十月懷胎,有多少事情可能出錯,每一條生命的誕生都是一個奇跡。這些疑難雜癥看得我心驚肉跳,不過,內心深處覺得那是作者在聳人聽聞,這些意外確實會發生,但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是從容的按部就班派。
直到躺在醫院的床上,我才開始意識到,原來我不再是順風順水、擅長考試的職業學生,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我最關注的,就是小毛頭生下來后手上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根手指頭。
大毛是早產兒,在波士頓的圣伊麗莎白醫院的兒童特護病房度過了18天。其實,他體重正常,但偏偏黃疸一直居高不下,雖然我當醫生的姐姐一直講亞裔孩子的黃疸高一些是正?,F象,但我們也不敢出院。他14天的時候,我從醫院里溜出來,參加自己的博士畢業儀式。從此以后,我就告別了優哉游哉、好高騖遠的學生時代,變成了誠惶誠恐、腳踏實地的菜鳥父母。
生兒育女是艱辛的勞動,古時候人還可以算作長期投資——養兒防老,但在當代社會,養育子女已經成為純粹的心力、勞力和財力的投入,智者不為也。但是,人類延續的本能卻還在支配著我們的思維和行動,某一天突然一犯糊涂,聽從了基因和本能的召喚,然后就加入了父母的行業。
這撥兒荷爾蒙,并不會隨著幼兒的出生馬上降低。大自然為了保證我們哺育毫無生存能力的新生幼兒,就讓他們在我們眼里無比美麗可愛。靠著這種幻覺,我們白天蓬頭垢面,夜晚暈頭暈腦,一天到晚忙碌的,不過是喂奶和換尿布兩大要務。
這撥兒荷爾蒙,也讓我們“瘌痢頭兒子自家好”,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天之驕子。然后,在這樣的幻覺中帶著他們上各種補習班、業余愛好班,有學校的,也有私立機構的,每天放學之后、每個周末,都在無數個教室、俱樂部、球場和賽場之間奔波。
原以為孩子生在美國,我們也是所謂“名?!背錾恚⒆拥耐陼虞p松愉快,自己對所謂功名利祿也會淡泊處之。后來才發現我們的先天不足:自己的學業太順利,期望值極高而不自知,也沒有應付失敗和挫折的能力。四周一看,真正能夠淡定的人,或許只是那些家里的小朋友碰巧正好是又聰明又勤奮又幸運的“別人家的孩子”,其他的父母,或多或少,哪怕再脫離中國的環境,也難免會聽從“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基因,培養自己的孩子學這學那,一心“爬藤”。否則,就不會有“優秀少數民族”,也不會有對平權法案的腹誹,一面心心念念地培養自己的孩子進入藤校,一面又對藤校的“白左洗腦”心存芥蒂。對亞裔父母來說,無論自己是功成名就,還是刷盤子裝修,都希望通過教育,讓自己的子女得到最好的發展機會。
我很慚愧,育兒經沒有學好,對父母們津津樂道的哈佛女孩、耶魯男孩都避之唯恐不及,對蔡美兒的《虎媽戰歌》也敬而遠之。這里面既有酸葡萄成分,也因為自己有自知之明,知道這個世界上僧多粥少,他人的成功不能復制。與其好高騖遠,徒增煩惱和焦慮,還不如調整心態,泰然處之。
和國內父母相比,我們海外華人還多一層焦慮,就是身份認同。第一代的人還好說些,總歸是在中國出生,哪怕并沒有專門學國學,自己的中國人身份還是確定無疑的。第二代就不同了,無論父母怎么努力教他們學中文、學傳統中國文化,畢竟,他們是在美國長大,在學校和校園之外接觸到的是所謂“主流”文化。
每一個家庭,每一對父母,有的傾向于“融入主流”,孩子不上中文學校、很少回中國;也有的更注重保留中國傳統和與國內的聯系,或者祖輩也住在這里,或者假期都把孩子送回中國,無論是在這兩極或者是某個中間地帶,都必須面對自己和子女的身份認同問題。每一對父母都有不同的舒適度,每一個孩子也有不同的接受意向和能力,于是,同是在美國長大的孩子,有中文流利、在中國也可以如魚得水的,也有與中國完全隔膜、除了血緣關系外對中國并沒有任何認同的。
如果僅僅是個人選擇,哪怕再糾結,個人也還可以認真對付。但問題是,無論個人認同程度如何,在周圍族群眼里,我們都是這個群體的一個組成部分,所謂“偏見”“成見”,都來自對這個族群的距離和缺乏了解:將道聽途說的某些獨立的人和事泛化為對整個族群的誤解,然后再用這種誤解詮釋和歪曲某個個體的行為,于是,“歧視”就應運而生了。而每個個人,對“歧視”的感受和承受能力也各有不同。
我們在美國的這20多年,是中美關系最具有活力和創造力的年份,兩國的密切交往使兩國的許多行業都受益,而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生活在中國的美國人,以及在中美之間穿梭的中國人、美國人,都享受到了中美互惠互利的最佳報償。目前這一切都受到了挑戰,每一個在美國的中國人或多或少地都必須選擇如何應對。我是相信各國各民族和平共處的,我本人不直接參與操作,只能希望決策者和參與者們促進和平,與人為善,這樣,我們這些曾經從中美友好中獲利的人也不必為此付出過高的代價。當然,其實我們每個人也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因為我們的一言一行也會加固或減輕別人的成見。

“芝麻街”是美國經典兒童教育電視節目,劇中主角“艾摩”“大鳥”“甜餅怪”等,都是住在芝麻街里的玩偶。節目首播至今已有50多年,獲得超過150項艾美獎,劇中角色深受孩子們的喜愛。

“芝麻街”是美國經典兒童教育電視節目,劇中主角“艾摩”“大鳥”“甜餅怪”等,都是住在芝麻街里的玩偶。節目首播至今已有50多年,獲得超過150項艾美獎,劇中角色深受孩子們的喜愛。

參加戲劇表演的孩子。

馬展會上的教育區。
當然,父母的焦慮,并不等同于子女的焦慮。這次疫情與黑人平權運動,以及美國大選,再加上中國武漢“首先暴發”疫情,將華人推到了美國政治舞臺的前臺,平時潛藏的一些問題也顯得更加尖銳,各種流派、年齡層的沖突也更加激烈,“華一代”和“華二代”之間的代際沖突也趨于白熱化,最引人注目的是部分趨向保守、支持特朗普的長輩,和傾向于自由派、支持民主黨的“華二代”之間的沖突。我們家還好,一是兩代人對政治參與的程度都比較淺,沒有“美利堅到了最危險的時刻”的那種危機感,雖然關注,但并不覺得眼前的政治問題與我們生死攸關;更重要的是,我們的關注點雖然各有不同,但政治理念和傾向卻是大體一致的,因而也避免了因政治問題而產生家庭分歧。
不過,理念和傾向是一回事,輪到實際生活、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不管在社會價值觀上如何開明、開放,不管在理論上相信人類平等、支持平權、主張開放和寬容,遇到現實問題如何應對,并不一定會是那么簡單。比如說,假如孩子談戀愛,對象是某個自己不熟悉的族裔,我們會不會泰然接受?接受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如何相處?我們現在還沒有面臨這樣的問題,但我自己明白,真正到了這樣的時候,一切都不會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總還是有很多需要適應、學習和調整的地方。
另外,很多華人傾向保守的原因是反對同性戀。一個“同廁”,左右了很多選民在美國大選中的選票去向。和種族問題一樣,哪怕觀念上接受,輪到自己時,若是遇到復雜性向,也一定不會是簡單的欣然接受。
我每年都如期帶孩子們去體檢,不光是我細致周到,而是有硬指標:每年的夏令營都必須交體檢表。大毛13歲的時候我第一次想到,他體檢時我是不是應該回避?醫生和大毛都說我可以繼續呆著,于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到了兒子和他的醫生之間的私密談話:
醫生: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兒子:我喜歡女孩。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我知道,萬一他喜歡的是男孩,我還是要努力學會接受,但努力畢竟很復雜很艱難,我能夠避重就輕,多好。
我也明白,如果他們開始往家里帶女朋友,我也會有“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或者是正好與之相反的時刻。
早年聽過姜昆的相聲,講一個兒子崇拜父親:我爸爸最棒了,認識1、2、3、4、5,6也認識!人之初,我們是子女最初的教師,需要教給他們最早的生存技能。當然,這種崇拜遲早會被打破,孩子對父母幻滅的時間,依孩子天分和父母教育程度、知識面而定。我們是移民父母,說著帶口音的英語,不在美國長大,對普通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瑣碎也沒有一手經驗,下一代的這種幻滅就來得更快。
更何況,每個人心中,還有一輩子也解不開的煩惱,一輩子也想不通的問題。
比如說死亡。人為什么會死?人死后去哪里?我們曾經思考過的問題,要么找到了答案,要么放棄尋找答案,下一代也會碰到,并且需要找到他們的答案,哪怕是一種解釋。我兩個孩子都曾經問過這樣的問題,不是偶爾提及,而是反復詢問,那一段時間,我都能感覺到,這個問題實實在在地糾纏著他們。我本人是傾向于感性和形而下的,很少在這樣的終極問題上枉費心思,為了幫助孩子,只好搜索枯腸,向他們介紹我所知道的宗教、哲學、思想體系。并且強調,每個宗教對此都有不同的解釋,我們要有寬容開放的態度。
過了一陣子,孩子要么想明白了,要么放棄了思考,終于不再糾結、不再焦慮了。我卻由此知道,人類為什么會發明、發現宗教、哲學等,因為我們有一種尋求終極問題、終極答案的內在驅動。我沒有能力幫助孩子解除這種焦慮,就算我有答案,也不認為自己有權力強加于他們,我能做到的,只是盡量給他們提供更多的信息,提供多種觀察和消化這些信息的角度和方式,并且在他們糾結、焦慮的時候陪伴他們,告訴他們這些糾結、焦慮都是正常的,是人的一部分,是人之為人的核心要素之一。
然后,某一天,他們終于恍然大悟。他們的父母和他們一樣,也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惶惑和不理解,但與此同時,生活照常繼續,而且,在探索惶惑和不理解時,我們和他們是同伴。
自己的焦慮,對自己的期待和希望,對孩子的期待和希望,達到目標時暫時欣喜、馬上又如旋轉的陀螺向著上一級繼續攀登——其實這種攀登并沒有具體的目標,就是不停地往上攀爬,所有這一切,大約是血緣中與生俱來的奮斗基因,再加上移民與生俱來的不安全感,這些年,我們這一代移民就是不停地工作、努力、站穩腳跟、生存、發展,對自己的下一代,自然有同樣的甚至更高的期待,畢竟,他們的先天條件比我們更好。然而,我們在多大程度上期待甚至強求下一代也和我們一樣呢?
信仰、立場,哪怕是帶著強烈情感的信仰、立場,也還是有理性的,講道理的。輪到子女這里,理性的成分是要下降的。人性比信仰和立場要復雜得多,身為父母,摻入各種非理性的擔憂、焦慮、希冀、夢想,就更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
所以,我更崇尚文學,只有文學還接受和記錄人性中最復雜的一切;也崇尚世間所有敢于成為父母的人,畢竟,在自己都稀里糊涂、對人間和宇宙之間一切大事毫無把握掌控的時候,卻把小生命帶入這個世界,這是多么勇敢的壯舉。過程中有惶惑、猶疑、焦慮,是可以理解的。? ? ? ? ? ? ? ? ? ? ? ? ?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