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的風景

連著下了一個禮拜的小雨后，天氣漸漸涼寒起來，趕到原野上來，陽光果真不再像幾日前那般熱烈，照得人身上暖酥酥的，不時會有鳥雀從頭頂飛過。遠處的漆水河被日光映得亮晶晶的，像在風中飄舞的玉帶，兩岸的白楊直直地刺向藍天，樹枝靜止不動，薄云在晴空里悠悠蕩漾。我從公路上下來，順著旁邊陡峭的窄路走向河流的下游，這個時令，大地已顯出蕭瑟之態(tài)，樹葉凋零，草色變暗，唯有周邊的灌木叢里，偶爾會傳來鳥雀不知疲倦的歌聲。

在距好畤河村不遠的山岡上，灌木繁茂，煙靄從草葉上滾過，北邊的低洼地里，蒿草約有半人高，一個身著深黑色夾克的牧羊人正躺在草叢間睡覺，陽光把他的臉照得紅堂堂的，看得出來，他很享受這樣的時刻，羊鞭子和播放秦腔的收音機就放在旁邊的土堆上，羊群正在河邊吃草。從滿地碎石的土路走過時，牧羊人未被驚醒，依然在熟睡，他那沉重的鼾聲混雜著渾厚的戲腔聲一同在荒野升騰。倒是河灘的羊群見我走過，都齊齊停住咀嚼，抬頭望我。

天氣和暖，陽光明媚，不時會有野雞從面前驚飛，留下幾聲長長的尖叫，這里沒有路，只能看到滿地的羊糞。河灘地上，草叢厚實，斑鳩和麻雀常常會將巢筑在隱蔽的灌木叢間，極少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這甚至要比將巢筑在樹杈上安全，要知道，鄉(xiāng)下的孩子，都喜歡掏鳥蛋。在草叢間筑巢，需要提防的是蛇，蛇最喜歡這些美味，我曾親眼見過蛇活吞麻雀和老鼠的情景，不過河流兩岸的草叢要安全得多，蛇多在樹林里的背陰地活動，極少去河流附近覓食。

沿著河岸往下走，草越來越厚，好幾次踩進泥水里，鞋子已濕透，不過在村莊西北方的石橋下面，我發(fā)現(xiàn)了兩個廢棄的鳥巢。一個是麻雀巢，它藏在厚厚的蒿草里，四圍長滿了酸棗樹，攀著一旁的石頭，我才發(fā)現(xiàn)了它，這個麻雀巢比我以前見過的麻雀巢都要精巧，它用蘆葦、狗尾巴草、雞毛和一些細軟草葉作為材料，邊緣光滑規(guī)則，內(nèi)里又鋪了層鳥羽，看起來溫暖舒適。它架在一堆樹枝上，我猜測那些樹枝可能是以前的牧羊人無意間留在這里的。

另外一個是燕子巢，筑在石橋下邊的石頭上，我本想攀著石頭上去看看，無奈四周的酸棗樹實在太密，加上坡面極陡，只好作罷。這個時候，多數(shù)燕子已經(jīng)往南方遷徙，尚未飛走的估計也沒剩幾只，溝里畢竟風大，氣溫較低。在鳥類的巢穴里，燕子巢算是比較漂亮的，所用材料不僅有細軟的草葉，還用到了濕泥。筑巢時，燕子會飛到濕地里，用靈巧的喙將泥和勻，再一粒一粒地銜到筑巢的地方，因而，相比其他鳥類的巢穴，燕子巢要牢固許多。

麻雀和燕子將巢筑在石橋下面，是有著一定道理的，這里光照充足，河水清澈，少有人跡，比較隱蔽，況且又距離村莊不遠。這兩種鳥，都不怕人，喜歡在村莊四周活動，尤其是燕子，總會將巢筑在屋檐下，我想，燕子應(yīng)該是喜歡熱鬧的鳥類，喜歡聽人們說話的聲音。穿過石橋，是一處深潭，水色發(fā)綠，兩岸極其陡峭，滿是奇石。再過一半個月，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等氣溫降到零下，石橋下面就會形成冰窟，待到開春暖和后，冰塊才會漸漸消融。

在一片向陽的斜坡地上，我見到了幾株小雛菊。盡管現(xiàn)在還算和暖，但大多數(shù)的花早已化為泥土，唯有這不起眼的小雛菊還在高唱深秋的情歌。小雛菊很少長在草叢密集的地方，看來它極不愿意同其他植物爭奪陽光，默默地在荒野里盛開、枯萎，就我發(fā)現(xiàn)的幾株而言，它長在沒有荒草的塄坎上或路邊。連日的寒風并沒有嚇倒它，秋陽下，小雛菊花團錦簇，美不勝收，在風中微微搖曳?？斓街形鐣r，太陽躲進云層背后，冷風四起，天色漸暗，遠處的山巒上涌起霧靄，遙遙望去，一片青紫。

平坦的淺灘處，水流湍急，一眼可望到河底，我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下來，山谷靜謐，只能聽到水流聲和偶然傳來的鳥鳴，過了一會兒，竟然有一只長尾巴鳥落在距我十米左右的小石頭上，我喜得有意屏住呼吸，生怕將它嚇走。那是一只紅嘴藍鵲，長長的尾巴后面長有一撮白毛，觀其脖頸和頭部，有點像烏鴉，它停在那里，不時將紅嘴伸到水里，可能是在啄食浮在水面上的昆蟲。最終它還是被我的動靜給嚇走，飛離時，它那黑白相間的尾羽格外動人。

我不知道紅嘴藍鵲會將巢筑在什么地方，但我敢肯定它不會筑在村莊四周的樹上，只有喜鵲、麻雀和斑鳩才會那么干。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兩只喜鵲落在了河的對岸，它們一蹦一蹦的，在草叢間啄食昆蟲。河岸上頭的桐樹和洋槐樹上，站著一群麻雀。我并不喜歡喜鵲這種鳥，和其他鳥類相比，我總覺得它有點華而不實，尤其是在筑巢這件事上，極其粗糙，不像別的鳥那般做工精細，甚至連斑鳩都不如，斑鳩的巢都不至于像喜鵲那般寒酸。

河岸的樹梢上，隨處能見到喜鵲巢，這當然與喜鵲不善于筑巢有關(guān)。別的鳥會銜來細軟的干草，將巢筑在樹杈上或別的比較隱蔽的地方。喜鵲卻喜歡將巢筑在特別高的樹梢上，它特別能忍受寒冷，但它卻沒有足夠多的耐心，相比麻雀的巢，喜鵲的巢格外簡單，它銜來相對比較粗大的枝條，胡亂地搭在樹杈上，因為沒有規(guī)律，才讓喜鵲的巢攤得比較大。等摞了厚厚的一堆樹枝后，再在上面銜來一些羽毛和草葉，就算成了。所以，喜鵲的巢很容易找。

甚至在高壓線塔上，都可以見到喜鵲的巢，當然這也不能完全怪喜鵲。喜鵲極少在巢里生活，除了哺育幼鵲外，大多時候，它生活在林木繁茂且少風的樹叢間，平日在田間地頭，也總能看到它的身影。少年時代，為探知喜鵲巢里面的情況，我爬上過一棵很高的桐樹，不過那巢里什么都沒有，只留有許多的鳥毛和枯葉。喜鵲和烏鴉的巢比較相似，都筑在高高的樹梢上，比較簡陋，不過烏鴉更喜歡柿子樹，煙囪或者屋頂也能見到烏鴉的巢穴。

鄉(xiāng)人總說烏鴉不吉祥，但我并不這樣認為，每次躺在草叢里，望著在藍天里翱翔的烏鴉，心里就會感到踏實，又會有種深深的寂寥。烏鴉的鳴叫預示著深秋已至，它在為大地上所有的植物和動物丈量著季節(jié)的寬度。去年下大雪時，我在白雪覆蓋的溝里見過許多覓食的烏鴉，若半天找不到凍暈的昆蟲，烏鴉就會落在柿子樹的枝頭上，啄食掛在樹頂?shù)氖磷?。在一棵大梧桐樹上，我曾見過七個烏鴉巢，這確實有點不可思議，不過這也能說明烏鴉的群居特點。

漆水河從樊家河村西側(cè)緩緩流過，河流沖刷出來的平地都種了麥子，也栽了不少的蘋果樹和桃樹。河岸附近的麥苗長勢不是太好，看得出來，這片沙地并不肥沃，村人告訴我，在這里種麥風險很大，開春后，冰雪消融，漲上來的河水淹了麥田是常有的事情。沒想到，看似優(yōu)雅的漆水河原來也有發(fā)脾氣的時候，經(jīng)過樊家河村后，漆水河流入了羊毛灣水庫。由于原來的小路被水淹沒，我不得不繞到村莊上面的大路，半個鐘頭，就能走到羊毛灣跟前。

路兩邊的洋槐樹、梧桐樹和柳樹上，我又見到了一些喜鵲巢，還有的母喜鵲在公喜鵲的協(xié)助下正一同筑巢，看來近期就要有一次強降溫了，預報上說月底有雨夾雪。路的中途，樹木稀少，低矮的灌木倒是很多，視野逐漸開闊起來，可以一覽羊毛灣的全貌，為什么會叫羊毛灣呢？它和羊毛有什么關(guān)系呢？真是令人不解。太陽依然在云層里藏著，天色昏暗，空中浮有薄薄的霧靄。沒多久，陽光從云縫間露出來，羊毛灣被映得熠熠生輝，碧波蕩漾。

真沒有想到水會漲得這般厲害，公園里的大部分樹木被淹沒在水里，暗黑的樹影在水面上來回搖晃，有幾個少年正爬在淺水處觀察著什么，附近傳來鴨子嘎嘎的叫聲。尚未被淹掉的地方積滿了淤泥，很難往前走去，盡管面前的水里有許多樹木和樹枝遮擋了視線，但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水庫對岸的群山。我的正面有四棵碗口粗的楊樹，部分樹枝折斷在水里，但又從水里發(fā)出了許許多多的樹枝，這些樹木和樹枝倒影在水面上，真就像一幅抽象的山水畫。

傍晚時分，太陽沉到山后，天邊依然殘留著些許紅云，暗紫色的霧靄在水庫上方彌漫開來，我靜靜地佇立在視野開闊的高處，眺望微微蕩漾的水面，我感覺自己同河流、群山完全融為一體，就像一只站在樹枝上發(fā)呆的麻雀，心靈受到洗禮，心里涌上一種荒涼感和肅穆感，恐怕這種力量只有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才能感受得到。我離開時，對岸山上的屋頂冒起了炊煙，白煙在青灰色的天邊彌漫，更凸顯出周圍的寂靜。南岸傳來一聲長長的汽笛音。

【作者簡介】范墩子，1992年生于陜西永壽。畢業(yè)于沈陽理工大學材料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江南》《野草》《青年作家》等，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我從未見過麻雀》 《虎面》等多部。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第十六屆滇池文學獎、第二屆長安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