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竹

高原的春天姍姍來遲。臨近端午，我家老院里那叢斑駁的竹子開始泛出綠意，在干燥枯黃的陳葉間，生出嫩綠的新葉，像縫衣針、像細柳葉……再過一段時間，蒼黑的竹莖里透出墨綠，翠綠的竹葉將徹底肥壯起來，成為這叢竹子的主旋律。這些竹子的莖桿直徑約一厘米左右，高也不超過三米，以其竹竿的蒼黑色，家鄉(xiāng)人稱之為黑竹子。

黑竹在河湟地區(qū)有著不一般的待遇，常常栽植在庭院的中央位置，據(jù)說可替代宅院里的“中宮”，有辟邪鎮(zhèn)宅的作用。以“中宮”為中心，疏密相間的栽植著牡丹、芍藥、石榴（荷包牡丹）、各色大麗花、菊花等等，形成了一個小花圃。夏季的小院，滿目燦爛，花香襲人，令人賞心悅目。雖然高原的花季很短暫，但這也足以讓它的主人心甘情愿地為這個小花圃付出許多勞動。

人們常從我家移走幼小竹苗，在自家庭院里選址栽植。前幾個月竹葉蔥翠惹眼，轉(zhuǎn)爾葉黃苗枯，不易成活。有的愛竹之人曾多次移植，終無結(jié)果，只好望竹興嘆，抱怨黑竹命貴，不宜養(yǎng)活。

父親說，黑竹有靈性，喜干凈。我們聽了暗暗稱奇，我相信父親說的話。竹子是從我奶奶家老宅里移出來的，老宅的那叢黑竹子有近百年的歷史。

據(jù)說老宅曾是當?shù)匾淮髴羧思业暮蠡▓@，當年土改時一劈為二，中間隔上一堵墻，我爺爺家分得了有一叢黑竹，還有一叢探春花的那一半小院。爺爺在小院里蓋了房子，一家八口人結(jié)束了寄人籬下的漂泊生活，在那里定居了下來。

黑竹日夜注視著這家新主人貧困艱難的生活。每年春節(jié)過后，探春花在冰天雪地的寂靜里嗅到了春天的氣息，枝頭悄悄抽出了一個個紫紅色的花苞，她那先知先覺的觸覺，第一個探知高原春天的腳步已經(jīng)來臨。窩在屋子土炕上一冬天的叔叔姑姑們終于發(fā)現(xiàn)就要綻放的花蕾，都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那是怎樣的一個春天啊！

我就出生在這個老宅院子里，看著黑竹長到了五六歲。分房另住的父親在外面不遠處打了一副新莊廓，蓋了三間房，我們搬了進去，搬家時除了幾個行李卷、一口鐵鍋、幾升青稞面和一頭小白驢外，沒忘分幾枝黑竹子、幾莖探春花。

黑竹子被父親栽植在新院子的中央位置，探春花栽在不遠的地方。在那個缺衣少食，缺少花木，缺少裝飾的年代，黑竹子成了我們生活中一道難以忘懷的風景。

隨著黑竹的茁壯成長，我們兄妹四人也在漸漸長大。

這一年，村里通了電，生產(chǎn)隊買了一臺電動磨面機，父親成了“磨主”。四鄰八鄉(xiāng)的人們遠一點的趕著驢車、牛車來磨面，近的把糧食放到架子車了，娃娃們推搡一下也就過來了……給人磨面，在那個時代，是一個責任重大又令人羨慕的工作。父親平時孤言寡語又耿直勤快的性格贏得了鄉(xiāng)親們的喜愛和尊敬，來磨面的人很多。磨物（待磨的糧食）五袋六袋喜歡，一袋兩袋不嫌……磨客們都說“磨主爸”磨得面好。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生產(chǎn)隊的土地、牲畜分包到戶，農(nóng)村出現(xiàn)了嶄新的氣象，人們磨面的數(shù)量和次數(shù)明顯多起來。有時候，磨面多的人常搲一碗面送給父親嘗新，父親推也推不掉。父親常常從天不亮忙到晚上三星偏斜了才送走最后一家磨客，然后拖著疲憊的步子打掃磨臺面堂。他不敢回家，就在磨坊里休息，磨臺上還放著好幾家的糧食呢，他們明早天不亮來磨面。

幾年過去了，盡管村子里還有幾家電動磨面機，父親的磨房里還是塞滿了磨物，父親知道人們的生活有了好轉(zhuǎn)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自己服務(wù)態(tài)度好。這年，集體的磨面機、油坊等按照國家政策也要承包給個人，父親由于年輕時修過幾年鐵路，體力透支，加上這些年磨坊里飄飛的粉塵，他的肺部、氣管出了毛病，不適宜在這地方干了。在父親的支持下，五叔大膽地承包了磨坊，由于五叔經(jīng)營得好，數(shù)年后，五叔買下磨坊，蓋起寬闊的面粉加工車間，里面安裝了當時最先進的大型面粉機，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五叔成了我們村方圓幾十里內(nèi)最先富起來的人。

那年秋天，父親回到家里，有了更多的時間務(wù)勞莊稼，經(jīng)營小院。院子四周的楊樹已有大碗口粗了，那叢黑竹已從當初枝枝可數(shù)的瘦弱樣子長成了直經(jīng)約三米的一片小竹林。

我們兄妹四人也先后上了初中和高中，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越來越重，常常聽到母親背地里長長的嘆息聲。村里有孩子接二連三輟學，這讓我們心驚肉跳。每天放學歸來，常常看到父親默不作聲地蹲在檐柱下抽旱煙，一陣陣騰起的煙霧籠罩了他黑瘦的臉，時隱時現(xiàn)，伴隨著一聲聲咳嗽，有時連氣都喘不上來……

父親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了。

冬天來臨，第一場小雪下過之后，本地一家長毛兔專業(yè)戶向外售賣小兔，幾百元一只，半年后就可產(chǎn)仔，還可以剪毛，一斤一級兔毛可賣七八十元……父親斟酌再三，感到娃娃們一天天長大，書讀得都很認真，書誰也不能不念，家里十幾畝薄地，能墊飽肚子，但缺的是錢，自己身體不好，不能出門掙錢……養(yǎng)兔是個不錯的營生。他拿出家里的全部積蓄，買了幾只小母兔，一只種兔，開始了我們的家庭副業(yè)——養(yǎng)兔。

院子東墻邊，父親做了一排兔舍。兔舍里邊三面鑲著從山里專門打來的青石板，防止兔子挖洞，下邊用竹條做成鏤空底子，用廢舊鐵絲編制成網(wǎng)狀門子，外面拴上一大一小兩個淺底罐頭盒，大的是飼料盒，小的是水罐，罐頭盒是父親專門從縣城一個垃圾場撿來的……

在父親的精心喂養(yǎng)下，小兔半年就長大了，不到一年，三只母兔繁殖了十幾只雪白的、毛茸茸的小兔。看著這些紅眼睛、長耳朵，像絨球一樣不停滾動的小兔子，父親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父親第一次背著新剪的兔毛步行來到縣城外貿(mào)公司收購站，收購站柜臺外擠滿了背著大包小包來賣兔毛的農(nóng)民，父親知道了經(jīng)營長毛兔養(yǎng)殖的鄉(xiāng)親們很多。他的兔毛因纖維長、潔白被評定為二級，比其他人多賣了幾十塊，大受鼓舞，父親暗下決心，回去好好經(jīng)營長毛兔。他仿佛看到了養(yǎng)長毛兔的廣闊前景，也看到了我們家的美好未來。

黑竹在一年一度的寒暑中改換著裝束。這一年七月，哥哥考進了本縣的師范學校。第二年，我也考進了這所學校。

密密匝匝的小竹林挺立在院子里，早晚成了麻雀的樂園。它們天不亮就蹲在竹竿上搖來晃去，打鬧嬉戲，嘰嘰喳喳爭吵不休，白天覓食，傍晚又圍著小竹林飛來飛去，打情罵俏……有一種體小不知名的小鳥直接在茂密的竹叢里盤窩筑巢，孕育鳥仔。后來，小鳥成了孩子們關(guān)注的對象，小竹林也成了在父親不留意時孩子們探尋訪問的神秘之地。

一天，父親從儲藏室取出別在墻縫里的柴鐮，一狠心，把黑竹割去一圈，割剩下的竹茬像一只只鋒利的牙齒一樣，豎立在那兒，似乎在咬牙切齒地望著父親。父親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竹子聽的：邊上的花花草草不見太陽，委屈你們了……看著割剩下的竹茬，我們感到又心疼又可惜。

幾個星期來，父親利用閑暇時間，用這些割下來的竹子編了幾個背篼，還有一個半人多高像陶罐一樣的圓形竹簍。他在竹簍的內(nèi)壁抹上稀牛糞，待牛糞干了，那些竹縫全給凝固的牛糞糊住了，在里面放喂豬、喂兔子的蕎花、麥麩及麻渣啥的，是絕好的容器了。

哦，父親割掉多余的竹子是另有打算呀！

一天，小侄兒發(fā)現(xiàn)在被割的竹茬下面長出了一個個綠鉛筆一樣的小竹筍，我們一片驚喜。小侄兒將小竹筍摳下來放進嘴里咀嚼，美滋滋的樣子，引得我們也忍不住嘗一嘗，有一種甜絲絲的味道，比那些河壩柳上結(jié)的“毛娃娃”，田埂草皮里挖的叫“雞肉”“牛肉”的東西好吃多了。盡管小竹筍常成為小孩子的口中之物，幼竹還是一枝枝的生長起來。這樣，父親每隔幾年就要給小竹林瘦身一次。后來，父親在竹子周圍挖了一圈小溝，竹子再很少擠過小溝長到外面來了。

東墻邊的兔舍在不斷的改換著新貌。兔舍由原來的土坯房換成了磚瓦房，由一層變成了三層，形成了一個四合院一樣的小院子。父親去縣城撿拾空罐頭盒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幾年工夫，家里的長毛兔數(shù)量增加到了七八十只，也有小兔向外賣了，只是這時的價格早已今非昔比了。當初靠養(yǎng)兔發(fā)家致富的養(yǎng)兔專業(yè)戶早已轉(zhuǎn)行另圖他業(yè)，養(yǎng)兔成了他們獲取貸款，連接資金鏈的一種方式罷了。

父親卻把養(yǎng)兔看得很重要，在兔舍的修繕、飼料的搭配、疾病的防治、兔毛的等級分揀方面，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經(jīng)驗，父親常常毫不保留地傳授給新來的養(yǎng)兔戶。

養(yǎng)兔成本一天天增高，兔毛的價格卻不見漲，父親還是一天天一月月地忙碌著。每次一大桶蕎花拌著麥麩、麻渣、骨粉的精飼料，一兔一勺，一天三頓。冬天加點曬干的青草，夏天多添幾次新鮮的嫩草，可節(jié)省一些飼料。每年青草剛冒出地面到天涼草枯時，父親每天都要出去割兩背篼青草。

黑竹的地盤不再擴大，長高了的是院子里的兩棵花椒樹，還有新嫁接的兩棵蘋果樹、一棵李樹、一叢紫丁香，還有幾棵櫻桃樹……它們錯落有致的分散在院子里，春夏一院花，秋天滿樹果，香氣飄出院墻，常引行人駐足引頸觀望……

這年，兔毛價格連續(xù)下跌，長毛兔品種嚴重退化，父親的養(yǎng)兔事業(yè)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這時候我們家雖算不上富裕，但也衣食無憂了。父親還是不停地去割草，供給他越養(yǎng)越少的兔子，嚴重的哮喘迫使他一次次停下手中的鐮刀，歇息一會兒繼續(xù)割，在回家的路上，要把背篼靠在田埂上或人家的矮墻上歇上好幾次……

黑竹，夏天一片蔥蘢，藏無限生機，節(jié)節(jié)拔高；冬天一片蒼黑，隱無數(shù)沉靜，一身韌勁。

有一個春天，一場春雪壓斷無數(shù)個樹頭，也壓得黑竹東倒西歪，披頭散發(fā)，一片狼藉。父親起床后，拿一長棍先去拍打黑竹，抖落積雪，再去挨個捶打其他果樹，待到父親轉(zhuǎn)一圈回到黑竹旁時，黑竹早已挺身而立了。父親笨拙地放下長棍，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隨風搖曳的黑竹，扛起笤帚攀上梯子到屋頂掃雪去了。

春天以蓬勃的力量催生著萬物生長，黑竹一襲綠裝，挺立在院子中，一叢小竹子突然越過黑竹腳下的小溝外沿冒出來，幾枝單薄的枝干上挑著數(shù)十片“雞爪”一樣嫩綠的竹葉，像盆景里人工培養(yǎng)的一樣，造型別致，極具藝術(shù)觀賞性，我頓生一個念頭，把它制作成一個盆景，放置在我新置并即將裝修一新的樓房里，看到它，打拼在城市邊緣的我就像看到了熟悉的故鄉(xiāng)，看到了終日勞碌的父親一樣。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熱，院子里生長了十幾年的花椒樹在經(jīng)歷了多次的生死劫難之后，結(jié)出了瑪瑙一樣紅紅的花椒。紅櫻桃、白櫻桃早被孩子們摘了個精光，李兒掛滿了枝頭，壓得枝條直垂地面，看到父親栽種嫁接的兩棵蘋果樹在夏初初揚花朵，爾后掛滿了長著絨毛的小果子，后來這些小果子沒有再長大，就逐漸干枯了。父親沒有等到蘋果成熟的那一天，這年大地即將封凍的農(nóng)歷十一月，父親離我們而去，父親在經(jīng)歷了六十四個艱難的春秋之后離我們而去，卻沒有看到我在城市邊緣購置的樓房，沒有親身體會一次身處高樓大廈自家屋子里的愜意……

高原的深秋，寒意襲人，故鄉(xiāng)院子里的黑竹一定搖曳不止，“嘩嘩”作響，麻雀或許早已不見蹤影……置于案頭的黑竹盆景，經(jīng)歷了數(shù)月的勃勃生機后黯然褪色，變成了一座濃縮了故鄉(xiāng)滄桑歲月的標本。

一日偶翻閑書，一首名曰《竹》的詩映入眼簾：“虛懷千秋功過，笑傲嚴冬霜雪。一生寧靜淡泊，一世高風亮節(jié)。”回味良久，感慨萬千，這不正是父親的寫照嗎？

【作者簡介】郭成良，西寧市湟中區(qū)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獲第十五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文學類散文優(yōu)秀獎。有《青海民風鄉(xiāng)俗及工藝》《千戶營高臺》《高臺》三部著作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