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寧詩紀（組詩）

宏覺寺街的歌聲

——據說，百年前宏覺寺街的一座土樓內住一藏女。此女為西寧某士紳所娶，極嗜歌，聲如夢，引觀者如堵，仰面側耳，癡迷不去。后，士紳放女遠歸草原……

歌聲隨著柏香起舞，喚醒隱沒的微塵。

歌聲同時會沉默，長久地撫摸刀鞘上的云朵。

歌聲帶著地底流泉的清涼，鉆出門縫——

歌聲也會滾燙，酥油融化，在黑鐵鎖桿上滑行。

松木的棱形窗格細密

輸出歌聲在內心拓印的重重姿影

明暗交替的窗紗拂動

銀飾叩擊發辮、胸前和腰間的時光

發黃的契約從天而降

路燈張開扇形指掌

人影憧憧，街邊餐飲店喧囂

濃雨撲面，滾落散珠碎玉

流動：中山市場

——當年的中山市場是一條北通小新街，南有東大街出口的街巷。街道兩旁多是土木結構的二層平房，四合院簇集，居民以西寧本地人為多，間有支邊的外省人。

在仍然被修改、甚或不斷重寫的紙頁

摸索、甄別、拼接初稿的起筆

若無戀愛者的熱情和創造者的智慧

何其難也。而你偏要把碎片化的圖景

組制成多維立體的情景模擬

街道不動聲色地改變流向、流速

忽而急驟顛簸，讓騎浪而行的人們

在一枚懸掛枝梢的紅果表皮領略兩岸風景的折疊

你也知道本源意義的初稿無從勘察

自我不過是冰柱消融的某一滴水粒

而一滴水的鼓脹、濕潤和映照已經足夠——

站在沙洲的童年，哭聲和歡笑經年盈耳不息

呼吸和心跳如同蒙眼的孩兒，本然地推響某個門洞

門軸在空氣中軋軋吐出蒙塵的凹凸花紋

似曾相識的麻雀放棄蹬躍房檐的特權

改作在商廈賓館后背陰涼處心安此世的踱步

年近半百，你仍然入迷地揣度不斷調換角度的身影

忘記月亮在身后升起，吹亮銅制碟型燈盤上

橘瓣和蓮花圖案捧護的雪白捻線

凝視：大十字

——大十字是西寧市繁華的標志，許多青海故事發生于此。

大十字

四條大街交匯，人流摧動濕重的云

潮汐在一張張臉上起落

交替的晝夜

片刻不息地翻閱每個人的身體和夢

在骨頭上紋出隱秘的記號

就像海水

在等待魚族、貝類和深處的珊瑚之舞

感官和思維張開毛孔，迎接每天的風

都會有一個地方

專門用來追憶和忘記。直到霜雪和蜜

灌滿青枝翠下懸掛的果實

一遍遍地

大十字的燈火撲進眼睛，聲息在耳朵跳舞

來了來過來去——

你我互為紙筆，必然要寫下一首詩

文化街：在場和記憶

——我所出生和成長的中山市場，從小新街而東連東大街、觀門街，西入文化街，南向飲馬街、莫家街、北指法院街、玉井巷。這一區域，是我青少年時期主要的生活半徑。只要承認環境地理的影響力，我就不能否認文化街在身上刻烙的印記。

同伴們已從電影院后壁躍下

像是輕捷的劍客隱沒武俠片的密林

他們低伏、騰挪，在查票員手電的網絡

準確找到那些跳躍的盲點

而你剛剛發育，身形矮小，半掛高壁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帷幕后的嘆息和歡笑交替

陽光正濃，墻下小便池腥臊

街道在斑駁中屢發新枝，長者指點學校、機關的

前世今生，連躲藏著的文廟也有故事不載于碑記

總是半新半舊，半生半熟，半夢半醒

你企圖從院門、照壁、花壇、冰垢組建的四合院

攀爬到普通話音節清亮、錯落有致的地帶稍息片刻

或者找到一條秘徑，直通由夢的材質搭建的空中樓閣

活著的動力不就是尋找、改變，把黑暗中的笑聲

轉換為同伴、異客、敵手、外星人的認同？

多年以后，你像重復的滑音，仍然在這條街道流連和駐足：

在緊挨十四中的昏暗黃泥小院，背書包的小姨緊張地把你

交給老奶奶，她的豁嘴正在吹涼銅勺舀起的蜂蜜水

而青春期的小男人被幻想吹奏，呼喚魔法

把泥濘的搓板路和小土房置換成金磚銀瓦

以便在可能相遇的瞬息，時間停止

讓自己成為女生眼里風沙不侵的雕像

半生已過，那些逝去了的反而質地清晰

枕巾在臉上印下被捕捉而后放脫的紋痕

而未來，仍如小學畢業不成功的考試

提醒將要面對的無可躲避的種種搓磨

你看見自己長久地掛在那面墻壁

像是鐘錘在馬上到來的疾風中晃動

后來，一個男人伸出雙臂抱你落地

鉆進熒幕、座椅和滿是大腿的密閉空間

你終于找到一個空位，安放猛跳的心臟

現在，你得成為那個男人，無論力量大小

都要抱下一個個掛在半壁的你，或者任何一個人

直到更合法合理合乎內心的光亮灑在歷史和記憶

現實和幻想，灑在劇場內外每一顆淚水和笑臉上

在叫你

在叫你在叫你

在叫你穿過興隆巷法院街莫家街市場和行政樓和藝術館

和一個在記憶里開合著不同隱喻的窗口

在叫你在叫你進入另外一座城市

和另外一些人擦肩而過那些神態和眼神仿佛一些似曾相識的夢

在叫你在叫你進入更多的城市

和另外更多的一些人唱歌喝酒沉默

然后走得更遠走在郊野

走在草原走在毗鄰的戈壁

和沙漠和沙漠之側的雪峰冰川和遠處的森林

在叫你在叫你睡在一朵花里和一聲越來越高的鳥鳴中

和白云之上和白云之上的天空和更高遠的天空

在叫你在叫你從天空下降之后的大海上醒來

在太平洋上的魚鱗里醒來

在叫你在叫你踏上西海岸無垠的土地然后走得更遠

走在郊野走在草原走在毗鄰的戈壁沙漠

和沙漠之側的雪峰冰川和遠處的森林

和鞋尖前的影子和失眠的潑血的晚霞

和嘆息一樣的晨露

在叫你在叫你

走在一層一層絲綢般的風里麻袋般的風里鋼鐵般的風里

和狐兔的腳跡和候鳥的翅翼劃出的圓弧里

和方塊字的峻切里和字母的迷宮里

和你的此世和重重疊疊的記憶里

將醒未醒即將傾入杯中的醇酒正在成為琥珀

在叫你在叫你

水氣繚繞萬物花開

人生天地間你是遠行客也是招魂人

【作者簡介】郭建強，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寧。著有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散文隨筆集《大道與別徑》等。獲青海省第六屆和第八屆文學藝術創作獎，第二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人民文學》2015年度詩歌獎，2017年《文學港》儲吉旺優秀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