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假使我是一只螞蟻”,這句話當(dāng)選“最佳作文題目”。我想,有最佳作文題目應(yīng)該也有最佳作文?打開“谷歌”尋找,果然有。
在這里,我得提醒你,他們已經(jīng)寫過的,你都不能再寫了,我們讀人家的文章,不是要跟人家一樣,而是要跟人家不一樣。我們雖然要避免和別人一樣,但是希望受別人啟發(fā)。什么叫啟發(fā)?“啟”是打開,你心里好像有只箱子,他替你打開了,箱子里裝的東西是你自己的,“發(fā)”是展開,你的心里本來有那么一個“點(diǎn)”,他來碰一下,這個點(diǎn)延長成線了,回旋成圓了,這個線上的東西、這個圓里的東西是你自己的。
我們也來一個假設(shè)。有一個小朋友說,假使他是一只螞蟻,他要做益蟲,不做害蟲。哦!螞蟻的種類很多,可以選擇,那好,假使我是一只螞蟻,我做工蟻。課本上告訴我們,螞蟻分工合作,有的負(fù)責(zé)打仗,有的負(fù)責(zé)做工,有的負(fù)責(zé)生兒養(yǎng)女。我來做工蟻好了,我在地下打洞給大家居住,我從外面搬運(yùn)食物回來放進(jìn)倉庫。工蟻吃苦耐勞、遵守紀(jì)律,從來不計(jì)較酬勞,中國的教育家也一直在假設(shè),中國人最好都有這種精神。“假使我是一只螞蟻”,出這個題目的人可能有兩個用意,既訓(xùn)練我們作文,也暗示我們做人。
我還得告訴你,既然“假使我是一只螞蟻”已經(jīng)成為新聞,既然已經(jīng)有這么多佳作,以后大概沒有人再出這個題目了,你升學(xué)考試,大概也不會再遇到這個題目。雖然你不會遇見“假使我是一只螞蟻”,很可能碰見“假使我是一只老鷹”、“假使我是一只小雞”、“假使我是一位老師”……有今天我這篇文章墊底,那時,你就是沙場老兵。假使我是一只小雞,緊緊偎依在母親身旁,時時跟隨在母親后面,可是有一天,母雞忽然要把她的孩子們趕走,誰再跟著她,她用尖銳的嘴去啄誰的頭頂,小雞痛得哇哇叫,只好四散。你,這只小雞,始終想不通為什么,也許等到有一天小雞也做了母親,才會明白。這樣寫,不比他們差。也許我是一只老鷹,你下筆先聲明,我不喜歡老鷹,老師要我臨時做一次老鷹,老鷹不講理,吃我家的小雞,如果我是老鷹,我要吃素,響應(yīng)環(huán)保。這樣寫,也許能比他們強(qiáng)。
這一類文章憑想象寫成。記敘,寫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想象,寫并未發(fā)生的事情。既然并未發(fā)生又何必寫它?這就要談到文學(xué),文學(xué)的世界比物質(zhì)的世界要大。記敘好比你照相,對面一座山,山前一條公路,公路旁邊一行電線桿,實(shí)景是這樣,你拍出來的照片也是這樣。想象好比畫畫兒,你可以把它畫成山前一條河,沿著河岸是樹林,樹上開滿桃花。實(shí)景是那樣,畫出來是這樣。少年兒童可以記敘的事情不多,想象力很豐富,這是我們小讀者、小作家的優(yōu)勢。
你也聽說過吧,中國古代有些心腸很軟的國王,你也許還不知道,中國古代還有鐵面無私的法官。你一定知道有個大文學(xué)家叫蘇東坡,他參加高等文官考試時,他在考卷里面說,上古時代有個老百姓犯了罪,法官說,我有三個理由判他死刑,國王說,我有三個理由可以赦免他。文章寫得好,考取了!放榜以后和考試委員見面,考試委員問他,你寫國王和法官爭執(zhí)是根據(jù)哪一本書?他說,這是我的想象。
有些話,將來用得著,現(xiàn)在先告訴你。有學(xué)問的人說,人人暗中都想做另一個人。泰戈?duì)栒f,“鳥兒希望他是朵云,云希望他是一只鳥”,不容易。可是人到底比鳥有辦法,女人喜歡化妝,換個發(fā)型好像換了一個人,常常買新衣服,換一套衣服好像換了一個人。男人喜歡換職業(yè),商人從軍,教授做官,前后判若兩人。做演員,他忽而做好人,忽而做壞人,忽而做古人,忽而做今人,甚至可以又做男人,又做女人,所以這個職業(yè)迷人。我們不能演戲,我們看戲,看戲的時候心神化入劇中人,做過探母的楊四郎,做過掛帥的穆桂英,很過癮。
“假使我是一只螞蟻”這個作文題目,正好觸動了人們變形化身的欲望。有學(xué)問的人說,在這方面,人最強(qiáng)烈的念頭還不是做螞蟻,不是做老鷹,而是男生想做女生,女生想做男生。“如果我是一個女生”,或者“假使我是一個男生”,也會入選最佳作文題目嗎?我想沒有哪位老師會出這樣的題目,你如果寫了這樣一篇作文,會受同學(xué)們沒完沒了的譏笑,雖然他們的年紀(jì)還小,人總是老早就學(xué)會譏笑別人,很晚才學(xué)會稱贊別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的年紀(jì)還小,不知道怎樣承受、怎樣消化這種打擊。寫文章要寫自己心里的話,但是也要知道什么可以寫,什么不可以寫,即使有刊物用這個題目征文,你現(xiàn)在也不必投稿。
有些同學(xué)告訴我,他們最想做孫悟空。為什么?——“因?yàn)樽兂蓪O悟空以后還可以再變。”
(魏庚摘自《羊城晚報(bào)》)

春雪是一席小聚即散的清宴。
春雪是一出婉約凄美的青衣大戲。
微醺了,散場了。美了,沒了。來了,走了。
春雪膽子小,下得細(xì)聲細(xì)氣的,像不敢驚動大人提著鞋走過門前的小孩。
春雪不喧嘩,不寫信不通知不報(bào)批,自己想好了,趁著夜黑就趕到了。不知是坐船來的,還是騎馬來的,反正絕對不去想是開車來的。總覺得春雪是古典的,最應(yīng)該是乘著一頂青布小轎來的,而且得是翻山越嶺走著山道來的,一路小顛著,懷里揣著小歡喜,揣著薄寒輕冷。
春雪的肌膚好,真正是嫩得掐得出水來。落在手心,呵一口氣,就化成水了。上好的綢緞最適合給春雪裁衣,蔥綠的,鵝黃的,淺粉的。
春茶的一二新芽剛試著探頭出來,就落了宣紙般薄的一層春雪。那絲絲縷縷的春光就輕揮羊毫,在雪宣上一筆一筆描摹出一個桃紅柳綠的江南。
春雪的鋪排很大,但很薄,俯身下去,隱約可以看見沿著草根欣然趕路的盛大的春天。蔥綠的車轍,粉紅粉白的鋪蓋,煙紅寶藍(lán)的包袱,在黑黑的土里錦衣夜行。
難得有下雪這么一件事,能不花一分錢還能普天同慶、奔走相告。上天突然側(cè)身而傾的大浪漫,誰都可以享受得起的天地同歡,不可預(yù)約,不可訂購。如夢,還是白日夢,還很美。
我立在漫天雪花里,讓雪花下出了另一個我。
一如每一個邂逅美好的時刻,突然好想你……
好想讓你聽聽春雪的聲音……
(路與摘自九州出版社《向暖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