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內經·素問》中“刺”的語義內涵研究*

陳珊，聞永毅

陜西中醫藥大學，陜西咸陽 712046

《黃帝內經》是中國最早的醫學典籍之一，是研究古代醫學語言的重要語料。國內近10年對《黃帝內經·素問》（以下簡稱《素問》）詞匯的研究多集中在三個方面：專業詞匯及其詞組的含義探究，如黃盈婷等［1］“絡”字研究，卜凡廷等［2］“腦”字分析；專業詞匯的考源與考釋，如張永樂［3］“脈”字考，傅海燕［4］“鬲”“膈”考源；中醫詞匯的英譯探析，如黎金娥等［5］“精”字詞義及英譯探析，杜海潮等［6］“白”的英譯探析。這三類對《素問》詞語的研究，研究對象多選用專業性的名詞性詞匯，且以訓詁學材料為依據進行語義的考察。在《素問》詞匯研究中，動詞的研究是一個比較沉寂的領域，未得到應有的關注。動詞是句子的核心，探究動詞的內涵能更好地理解文意，本文選用《素問》中針灸范疇的典型動詞“刺”為研究對象，考察訓詁學的材料，借鑒現代語言學的成果，從語義、語法兩個方面，探究醫學語境下動詞“刺”的語義內涵。

1 研究語料與對象

1.1研究語料選用正在建設的中醫經典文獻語料庫中的《素問》文本為語料來源，其中《素問遺篇》兩篇庫中尚無，故予不計。《素問》81篇，只選用《素問》原文79篇。

1.2研究對象利用語料庫檢索工具WordSmith檢索電子文本中“刺”字，結果顯示，《素問》正文中共有386個“刺”字，除去固定的組合針刺方法“經刺、繆刺、陰刺、巨刺”等，針刺的醫生“刺家”，以及名詞“刺”外，共有動詞“刺”331個，提取這331個詞所在句子，組成一個獨立的文本文件，成為本文的研究對象。

2 研究方法及目的

2.1研究方法動詞是句子的核心，其語義內涵不僅有抽象概括的范疇意義，還有具體形象的意義，乃至詞源學層面的詞義特征［7］。動詞的研究可以從語義和句法兩個層面進行，在具體研究中，通常以其中一方為出發點，可以從語義到語法，也可以從語法到語義［8］。動詞語義有其獨立的研究價值，通過訓詁學的方法考察和分析動詞語義，挖掘詞匯的語義內涵，同時恰當地借鑒現代語言學的理念，繼承和改造傳統訓詁學的研究思路［7］。

2.2研究目的《素問》通過文字記載并傳承中醫的醫學理論，因此，準確把握文字意義是正確理解其醫學理論的前提。目前，《素問》中詞語的語義研究，基本上是借助古人的訓詁材料來釋意，對詞語句法結構的描寫，全面細致的形式分析和功能作用的解釋比較缺乏。本文試圖以針灸范疇的典型動詞“刺”為例，探究動詞“刺”在《素問》醫學語境中的語義內涵。

3 “刺”的語義

3.1“刺”的復合含義“刺”在篆文中作，字本左邊“朿”，右邊“刀”。左邊“朿”，《說文·朿部》［9］言：“朿，木芒也?！敝笜渖舷襻樀哪久⒒蛎^上的尖銳鋒刀。段玉裁［10］注：“朿，今字作刺，刺行而朿廢也?！焙蠹印暗丁毙伪硪?，轉注為從刀?！墩f文·刀部》［9］言：“刺，直傷也。從刀，從朿，朿亦聲”，解釋為戳傷。故“刺”的本義是行為人用尖銳的工具戳人或物，甚至使其受傷，其語義內涵涉及“行為人、銳利之物、動作對象人／物、受傷”。如《戰國策·秦策》言：“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逼渲小按獭鄙婕靶袨槿俗约海怃J之物錐，動作對象為其股，產生的結果為受傷，表現為血流至足。

《素問》中“刺”在醫學語境下，行為人限制為“醫者”，尖銳的工具范圍縮小到“針”，戳的對象限制為“病人”，受傷的結果轉變為醫學的治療目的?！端貑枴らL刺節論》言：“深專者，刺大臟，迫臟刺背，背俞也。”其刺的對象是病人的身體部位“大臟、背”；《素問·刺腰痛》言：“少陽令人腰疼，如以針刺其皮中，循循然，不可以俯仰?！逼浯痰墓ぞ邽椤搬槨?；《素問·離合真邪論》言：“刺出其血，其病立已?！逼浯痰慕Y果是“病立已”。所以，《素問》中，動詞“刺”的語義內涵可以描寫為：“施事（醫者）＋工具（針）＋動作（戳）＋對象（病人）＋目的（治療）”。

3.2“刺”的句法表現窮盡式描寫動詞“刺”的語義結構發現，“刺”在《素問》中的句法表現主要有4類：A：名詞性成分1＋刺＋名詞性成分2；B：名詞性成分1＋介詞＋工具＋刺＋名詞性成分2；C：名詞性成分1＋刺＋名詞性成分2＋數量／結果；D：所＋刺。

“刺”所在句法環境中，表現出2個特點：①名詞性成分1不出現在句法形式上，名詞性成分2可以出現也可以不出現；②工具、方式角色以介詞引入句法層面，數量、結果角色直接進入句法層面。從“刺”字句法的2個特點出發驗證語義內涵，以下幾個問題可以深究：名詞性成分2出現，句法形式上的表現如何，語義上有什么特點；名詞性成分2不出現，語義內涵為何，以及如何傳達；工具、方式、數量、結果角色的引入方式不同，在句式數量上有什么特點，對語義內涵有什么影響。

3.2.1 名詞性成分2出現在句法形式上 文中動詞“刺”基本句式為：名詞性成分1＋刺＋名詞性成分2，名詞性成分2的句法表現分為兩類：①名詞2指具體事物，表現為人體部位、脈、穴位。如《素問·診要經終論》言：“凡刺胸腹者，必避五藏?！薄按绦馗埂敝复绦馗共课坏难ㄎ?；《素問·通評虛實論》言：“刺手太陰傍三痏與纓脈各二?！薄按汤t脈”指刺脈上的穴位；《素問·診要經終論》言：“冬刺俞竅于分理，甚者直下，間者散下?！薄按逃岣[”是代指穴位。②名詞性成分2指抽象事物，表現為病證、陰陽。如《素問·瘧論》言：“經言無刺縞縞之熱，無刺渾渾之脈，無刺漉漉之汗，故為其病逆，未可治也?！薄盁o刺縞縞之熱”“無刺漉漉之汗”指出現這些病證時，不要刺穴位；《素問·通評虛實論》言：“絡滿經虛，灸陰刺陽；經滿絡虛，刺陰灸陽?！薄瓣庩枴痹诓煌榫秤胁煌饬x，這里的“刺陽”“刺陰”，結合整句看，“陽”是太過、有余，“陰”是不及、不足，“刺陰、刺陽”均是指刺絡脈上的穴位。

通過上述可知，“刺”的實際名詞性成分2指穴位，在語料中名詞性成分2表現為人體部位、脈、穴位、病證、陰陽等。為什么在句法表現上會呈現這樣的差異呢。名詞性成分2的不同指代是由于《素問》語言修辭格的運用——借代。借代，借助事物之間的關聯，用一事物代替另一事物，可部分代替整體，具體與抽象相代，一般與特殊相代，原因與結果相代，或用事物的功能、事物的工具代替事物，用事物的特征標記代事物等。此處，具體事物名詞性成分2——人體部位、脈，是利用整體與部分相代，用人體部位皮膚、胸腹、五臟六腑等代替其部位上的具體穴位，用脈替代脈上的具體穴位。抽象事物名詞性成分2——病癥、陰陽，是抽象與具體相代，用病癥代替治病的穴位，用陰陽代替呈現陰陽狀態的經絡脈。

所以，在《素問》醫學語境下，動詞“刺”的語義內涵可以精確為“施事（醫者）＋工具（針）＋動作（戳）＋對象（穴位）＋目的（治療）”。

3.2.2 名詞性成分2不出現在句法形式上 《素問》中有44例單動詞“刺”的句式，具體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基本句式：名詞性成分1＋刺＋名詞性成分2，名詞性成分1和名詞性成分2都不出現。如《素問·評熱病論》言：“害于言，可刺不？”指言語感到不便的病人，能用針戳入病人穴位不；一種是非典型句式：所＋刺。如《素問·診要經終論》言：“春夏秋冬，各有所刺，法其所在?！敝复合那锒?，各有相應用針戳入的穴位，法其各自所在的部位。

“刺”是一個客觀的運動過程，從完型模式的整體性出發，在醫學語境下，“刺”構成的行為事件過程可以解釋為：醫生用手持針，持針向下運動至與病人穴位接觸，針戳入病人穴位之中。動詞“刺”的語義內涵可以完善為：“施事（醫者）＋手＋動作（持）＋工具（針）＋動作（戳）＋對象（穴位）＋目的（治療）”。但兩例中，動詞“刺”的語義均選取了“針戳入病人穴位之中”這一過程要素而不是整個行為事件。呂云生指出［11］，過程作為認知內容，具有獨立存在的價值，能夠從其他過程中剝離出來，構成一個獨立的事件。“刺”的完型模式中，三個階段都是相對獨立的，同樣能構成三個不同的完型模式。人們記錄這一過程時，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一個特定的角度和范圍，突出其中某一個相對獨立的片段即子過程而加以記錄［11］。這一選擇和突顯的過程是一個認知過程，這一過程的結果便凝固化為被一定社會群體所認可的動詞詞義。動詞“刺”的運動過程中，“針戳入病人穴位”這一認知過程被選擇與突顯，凝固化為所認可的動詞詞義。這種突顯形成動詞詞匯概念結構的語義焦點。所以，在動詞“刺”的句式中，“刺”的含義顯示為“用針戳入病人穴位中”，事件過程要素“動作（戳）”突顯成為語義焦點。

3.2.3 工具、方式、數量、結果角色的引入 “刺”字基本句式S可以擴展為S′。S′分為兩類：一類是名詞性成分1＋介詞＋工具＋刺＋名詞性成分2。如《素問·診要經終論》言：“乃從單布上刺，刺之不愈復刺?！碧砑咏樵~“從”引入“刺”的方式，從單布上刺；《素問·刺瘧論》言：“瘧脈滿大，急刺背俞，用中針，傍伍胠俞各一，適肥瘦出其血也?！碧砑咏樵~“用”引入“刺”的工具；一類是名詞性成分1＋刺＋名詞性成分2＋數量／結果。如《素問·通評虛實論》言：“足陽明一，上踝五寸，刺三針。”“刺”的數量“三針”直接進入句法層面；《素問·刺瘧論》言：“熱止汗出，難已，刺郄中出血?！薄按獭钡慕Y果“出血”直接進入句法層面。這兩類句式的區別在于引入語義角色的手段不同，句式一運用了添加介詞標記的方式，引入了工具、方式，句式二則是語義角色數量、結果直接進入句法層面。

在《素問》中，331個動詞“刺”以介詞將工具引入句法層面者共有3例，結果直接進入句法層面者32例，數量角色直接進入句法層面者18例。殷國光［12］將“刺”字歸屬為二價二向處置類動詞，對這類詞語的擴展句式S′，按照以介詞引入句法層面的比重進行統計顯示，對象、工具、處所角色明顯傾向于以介詞引入句法層面，而數量則不能用介詞引入句法層面，在句式上，工具角色的句式最多，占54%?！端貑枴分?，動詞“刺”工具角色和數量角色的句法表現與這一統計結果一致，但工具角色的句式占比最低，與這一結果出入較大。為什么會在句式上呈現這樣的差異呢？蔣紹愚［13］研究認為，上古漢語動詞傾向于綜合型詞化模式。詞化指某些概念要素進入了一個詞的詞義結構之中。在古代漢語中，一系列的動詞都把兩個概念要素包含在一個詞中，例如：動作＋方式：顧，《說文》言：“顧，還視也，”意為回頭看；動作＋對象：沐，《說文》言：“沐，濯發也。”意為洗頭；動作＋主體：集，《說文》言：“群鳥在木上也?！币鉃橐蝗壶B停在樹上；動作＋背景：涉，《毛轉》言：“水行曰涉，”意為蹚著水上走。前文“刺”，《說文》言：“刺，直傷也。”意為刺穿、刺傷，是動作＋結果概念的融合。

從“刺”的語義-句法角度出發，對動詞“刺”語義內涵的分析并結合在《素問》中的實際句法表現顯示，“刺”字含有“工具”的概念。“工具”的概念融合到動詞“刺”之中，“結果”的概念反而是直接呈現在句法表現上，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表現工具角色的句式占比最低。《素問》中對“刺”的釋意：用尖銳之物戳，也似乎更為準確。

句式上，《素問》中動詞“刺”只有3例工具角色在句法層面上表現，所占比例僅為0.91%，《素問·刺腰痛》言：“少陽令人腰疼，如以針刺其皮中，循循然，不可以俯仰。”意為腰疼如用針刺皮膚一樣，工具“針”出現在句法里，是強調“疼”的特點如針一般尖銳；《素問·刺瘧論》言：“瘧脈滿大，急刺背俞，用中針，傍伍胠俞各一，適肥瘦出其血也?！币鉃橛弥嗅槾瘫秤?；《素問·繆刺論》言：“髀不可舉，刺樞中以毫針，寒則久留針，以月死生為痏數，立已?！币鉃橛煤玲槾虡兄校藘商帯爸嗅槨薄昂玲槨北憩F在句法里，強調了工具的種類。這3個例句，工具針的概念從“刺”的語義內涵中分離，從認知角度理解，其目的在于突出強調“工具針”的特點。隨著表達功能的需求，句法形式也隨之變化。工具“針”概念的融合與分離，“刺”的語義內涵也隨之變化，這表明詞匯概念與句法形式相關聯。語義和句法是兩個互動的層面，不同語義成分的選擇會對句法造成約束和限制，即使選擇相同的語義成分，也有可能由于其他語義成分的隱現而形成不同的句法表層形式［14］。

4 結語

本文通過對《素問》中“刺”字的詳細研究顯示，《素問》中由于修辭格借代的運用，對象“穴位”呈現多句法表現形式；選擇與突顯的認知過程使得事件過程要素“動作（戳）”成為語義焦點；隨著表達功能的需求，動詞“刺”詞匯概念中工具“針”的融合與分離對句法會造成約束和限制。從語義、語法兩個層面相互驗證，探究動詞“刺”的語義內涵為“施事（醫者）＋手＋動作（持）＋工具（針）＋動作（戳）＋對象（穴位）＋目的（治療）”。

動詞包含著各種復雜要素，這些要素會以不同方式表現在句法形式上，形成表層的句法關系，動詞在句子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這是各類語言的共性［15］。從語義出發、用語法驗證的研究方法，對《素問》中詞語句法結構的描寫，全面細致的形式分析和功能作用的解釋是研究醫學語言的一種嘗試。《黃帝內經》中存在大量的動詞，本文以針灸范疇典型動詞“刺”為例進行探究，其他動詞更詳細全面的研究，仍需進一步的探索與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