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黃文濱

朱洪福的遺體在殯儀館放置了已經快3年了。在他死后的3年時間里,不僅朱洪福不能入土為安,就連他的家人也沒能安生度日,朱家人深陷于上訪之中,甚至還因為非正常上訪,違反了法律,惹上官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2019年12月6日,福建省云霄縣檢察院接到了由公安機關移送的一起尋釁滋事案,犯案的是朱洪福的家人。
事件回溯到2017年7月26日晚8點鐘,朱洪福在家中飲酒,與妻子蔡某發生口角后,他拿著掃帚追著蔡某出門,由于沒有追到蔡某,就去了賭場,在沒有看到蔡某的蹤跡后獨自離開了賭場。不久,蔡某已經回到家中等待丈夫,不料卻接到了村民打來的電話,村民告知說朱洪福被發現躺在一個山坡下的路上,人已經不行了。
當日深夜,云霄縣公安局指揮中心接到列嶼派出所的通報,在列嶼鎮沿海大通道后安村路段山上有人死亡。刑偵大隊接到指揮中心通報后,帶領重案組民警,包括技術勘查人員、法醫趕到現場,初步了解死者是朱洪福,尸體位置在賭場附近的路邊。
經過警方的現場調查發現,死者外傷很輕,尸體沒多少血跡,血液從耳朵處流下,顱內出血。警方推斷朱洪福應當是在醉酒情況下不慎從山坡跌落而意外身亡的。
“死者體表沒有常見工具打擊形成的挫傷、抵抗傷痕跡和窒息的征象,整體傷情符合墜落磕碰一次性形成的特征,勘查后沒有發現他殺跡象。”公安機關辦案人員表示,在現場周邊沒有發現打斗痕跡和其他可疑血跡,沒有發現用于包裹尸體的包裝物,綜合調查情況和鑒定結果,朱洪福死亡可排除他殺。
同年8月11日,云霄縣警方邀請了列嶼鎮、邊防所、宅后村干部以及死者家屬到刑偵大隊召開了情況通報會,把法醫初步鑒定結果作了一個通報。漳州市公安局主任法醫王木生告知家屬:“通過尸體檢查,在顯微鏡下我們看到了死者腦組織的損傷出血,沒有發現中毒,其體內酒精含量高達317.5mg/ 100ml,酒精含量明顯高于正常水平,但是還不至于造成酒精中毒死亡,也排除了機械性窒息造成的死亡。”
但是朱洪福家屬始終堅持認為朱洪福是被他殺后拋尸到現場。本著對死者家屬負責的態度,云霄縣公安局邀請漳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偵查員、技術員與縣公安局的法制大隊、紀檢組、列嶼邊防派出所組成工作組對朱洪福死亡事件再次進行調查,經過調查,偵查人員仍然沒有發現朱洪福被他人殺害的證據。
同年11月1日,調查組再次向朱洪福家屬通報了詳細的法醫鑒定情況和再次調查情況,朱洪福家屬仍然表示不予接受。
同年12月28日,云霄縣公安局依法對朱洪福死亡事件作出不予立案的決定,并告知了朱洪福的家屬。2018年1月2日, 朱洪福家屬向云霄縣公安局提出復議。2018年1月9日,縣公安局作出維持不予立案的決定。后朱洪福家屬向漳州市公安局申請復核,2018年2月21日,漳州市公安局作出維持不予立案的決定。隨后朱洪福家屬到云霄縣檢察院信訪,2018年3月15日縣檢察院回復朱洪福家屬,認為公安機關不予立案理由成立。
但朱家人一直不接受這個結果,堅持認為朱洪福是死于他殺。兩年多以來,朱家人拒絕接受公安機關的決定,多次進行非正常上訪,嚴重影響了社會秩序。
經過審查,朱洪福家人尋釁滋事事實清楚,證據充分,但是檢察機關注意到這一案件與其他申訴案件有所不同。
“他的家人純粹是對朱洪福的死亡原因無法理解,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非分的要求。”云霄縣檢察院黨組副書記陳耀芳說,“這個案件移送過來之后,我們了解到朱洪福的尸體在殯儀館里已經放了3年,考慮到家屬的心結沒有解開,為了使案件辦理得更加圓滿,我們決定組織一場聽證會。”
云霄縣檢察院決定鎖定朱洪福死因這一核心問題,新案舊案一起辦。2020年4月24日上午10時,在云霄縣列嶼鎮政府辦公地,云霄縣檢察院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陳耀芳擔任主持人,主持了對朱洪福非正常死亡事件公開釋法說理聽證會。檢察機關邀請了云霄縣委政法委副書記湯群偉、縣公安局副局長方穎毅、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重案中隊長張劼、漳州市公安局主任法醫師王木生、市檢察院副主任法醫師劉龍清以及人民監督員、值班律師、縣人大代表、縣政協委員、列嶼鎮副鎮長、鎮宅后村黨支部書記。朱洪福的兒子和弟弟參加了聽證會。
聽證會上,朱洪福的家人將自己的疑惑和盤托出:“朱洪福身體明明十分健康,尸體上也沒有大量血跡,怎么會是摔死的呢?”對于警方的推斷,他們感到難以置信:“他摔下來的土坡上沒有發現鞋子,我們也爬上去過,并不陡峭,怎么可能摔死?”
針對朱洪福家人的不解,警方及村鎮干部曾多次向對方通報法醫的結論進行解釋,但是家人并不完全認可,總是拐不過彎來。這也正是云霄縣檢察院決定舉辦聽證會的最重要因素。“法醫學鑒定是相對專業的,家屬不一定很理解,我們才邀請法律專家就死因鑒定問題進行面對面解釋,用全力讓對方聽懂,”陳耀芳說,“案情本身并不復雜,但是情緒上會讓人難以接受,一個大活人突然去世后,家屬容易想不通,所以讓大家坐到一塊,當面把事情說清楚,無論是相互辯論還是舉證質證,把事實和法律依據都說清楚,就能把心結解開。”
辦案公安民警首先說明了警察當年對現場勘驗和檢查情況。辦案民警說:“當天我們在現場也拍了照片。尸體頭部眼角有裂創,血液從耳朵流下,通過照片可以清晰地看到血液流向呈現是平躺位沿耳郭往下流的特征,衣服上沒有發現血跡,這說明創裂發生后短時間內人體就處于平躺位,而且其身上流下的血跡分布很有規律,如果是拋尸的話,血跡的形態那是不一樣的,尸體上也沒有常見工具打擊造成的損傷,其身上的擦傷是類似于梳子形狀有規律的線條狀擦傷,符合水泥沙地面的特征,而發現尸體的現場就是水泥沙地面。”
漳州市公安局主任法醫王木生參與了整個案件現場的勘驗和尸體檢驗,他在聽證會上對鑒定意見的準確性發表了專家意見。“我們認定朱洪福系因頭部損傷、顱內出血造成的急性腦功能障礙死亡。”同時,他從血液流向和傷痕形態角度否定了拋尸的可能性,“我們認為這里是發生挫裂創損傷出血的第一現場,也是其死亡的現場。”
漳州市檢察院副主任法醫劉龍清還原了當日醉酒狀態下朱洪福的行為模式:“朱洪福體液里面酒精含量有317.5mg/100m1,酒精含量超過300mg/100ml,人就會處于迷迷糊糊狀態。昨天下午我又去看了現場的小山,從上面到下面都是樹木,這個地點有個切口,他可能是想從這個切口爬下去,但坡度大,高度又高,朱洪福又處于迷迷糊糊的醉酒狀態,所以他有可能是從這里墜下,致急性腦功能障礙死亡。”
“雖然尸體外傷看起來很輕,但是顱底出血其實很嚴重,這是典型的高墜損傷。”王木生同時解釋了,為什么朱洪福的尸體被發現時,他的腳部皮膚有些許脫落卻沒有血跡,以及皮膚為何變黑,這些都是高墜損傷的結果。
云霄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重案中隊長張劼隨后還補充介紹了對案件現場的勘查情況:“當時勘查現場,沒有發現打斗痕跡。后來在偵辦開設賭場的案件中,包括對11個莊家和參賭人員進行調查當中,我們特地詢問了當晚賭場的情況,大家都說沒發現朱洪福和別人有發生過爭執,而且當晚在朱洪福老婆跑來賭場說其丈夫摔在下面之前,整個賭場均沒有發生追逐、吵鬧等事情。在公安機關調查期間,我們也曾多次向朱洪福的家屬詢問是否有懷疑對象,或者能向我們提供其他線索,他們堅持說柯姓莊家是第一個看到朱洪福躺在路邊的人,柯某有嫌疑,家屬說他們去詢問的時候,賭場的蔡姓工作人員緊張得全身發抖。除了這些情況,朱洪福的家屬也沒有再提供其他信息。對這些反映,我們都進行了詢問和走訪,并且留下了錄音錄像,執法記錄儀也有全程記錄。”
面對公安和法醫專家的釋法說理,朱洪福弟弟表示:“我不能接受這個解釋,因為監控視頻里看不到高空墜落的影像。”
針對朱洪福家屬認為朱洪福是被他殺并且拋尸的質疑,警方就道路監控證據是否存疑的問題進行了解釋:“我們通過那天晚上路過的汽車或者摩托車燈光判斷,25日晚上23時17分,有一輛車經過時,當時路面上還未出現朱洪福尸體,到23時24分,再次有車輛經過,才發現路邊出現朱洪福的尸體。由于這段時間沒有車輛停留過,拋尸的可能性也很小。而在23時17分至23時24分這段時間內,沒有車輛經過也沒有燈光照射,監控畫面是黑乎乎一片,是拍不到任何畫面的。”
關于朱洪福親屬質疑的死者外傷成因和拋尸可能性得到了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法醫專家的答疑之后,朱洪福親屬表示同意,但是他的女婿提到一件事:岳父死亡那天,親屬接到一個電話,是賭場的人打來的,說希望私了。“我們本來也覺得朱洪福是醉酒然后摔下去的,但因為這通電話才導致事情鬧大。”
對于這一問題,檢察官黃文濱介紹了在案件辦理過程中,依法對賭場的人進行訊問的情況。“一方面因為朱洪福去過賭場,并且是在賭場附近摔死的,賭場的人希望以對死者經濟補償的方式降低影響,另一方面是害怕開設賭場的事被擴大化,避免開設賭場的行為被追究得太重。這就是后來賭場的人跟你們聯系的背景,目前也沒有證據證明朱洪福是被賭場的人殺死的。”
聽證會中,人民監督員和云霄縣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鎮村代表、值班律師均表示對公安、檢察機關和專家意見的認同,同時希望死者家屬積極配合有關部門做好有關善后工作,爭取檢察機關的從寬處理,及時對死者朱洪福尸體火化處理,早日放下。
聽完整場聽證會,朱洪福的兩位親人從一開始的表情嚴肅凝重到最后的平靜放松。最后,朱洪福弟弟當場表示:”這么多年,我們家屬心理負擔一直都很重,對檢察公安機關的工作有許多不了解。今天,檢察機關組織聽證會釋法說理,給了我們滿意的答復,現在,我代表家人認同你們對朱洪福死亡事件的調查結論,我們將不再進行信訪,并自愿簽訂息訪息訴協議書,對于涉嫌尋釁滋事罪也自愿認罪認罰,也同意對朱洪福尸體進行火化。”
針對朱洪福家人的尋釁滋事案,承辦檢察官介紹:“朱洪福的弟弟、兒子等5人多次非正常上訪,在公共場所起哄鬧事,造成公眾場所秩序嚴重混亂,應當以尋釁滋事罪追究其刑事責任。但是由于嫌疑人均是死者親屬,他們對死者的死因存疑,認為死于他殺,對公安機關沒有以故意殺人案立案偵查不服,其主觀惡性較小。而且,案發后,犯罪嫌疑人均能夠如實供述,具有坦白、悔罪情節,自愿認罪認罰。根據刑法第37條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同時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第二款之規定,建議對以上犯罪嫌疑人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
2020年5月21日, 在檢察官宣讀完不起訴決定書后,5名案件當事人一同前往殯儀館,向朱洪福的遺體告別。
云霄縣檢察院第一檢察部主任黃文濱表示:“這次的聽證會議集多方之力,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人民監督員的監督下公開進行。我們讓死者親人說出內心的疑問,并給予了正面清晰的回答。朱洪福家屬終于認同了警方對于他的死因調查的結論。檢察機關對朱洪福家屬等5人作相對不起訴,他們自己也覺得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可以說,我們對于整個案件的辦理過程注重運用系統集成、協同高效的工作方法,著力于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云霄縣檢察院主要領導表示:“我們從這起聽證案件中獲取的經驗是:檢察機關要堅持走群眾路線,以群眾看得見、聽得懂、理得清的語言,以公開聽證方式向家屬、向同村村民代表、向人大代表等人員闡述明白,獲得大多數群眾的采納、理解,力爭實現處理結果、法理、人倫的和諧統一。”
關于這起陳年積案的化解經驗,最高人民檢察院有關領導評價:“經過檢察機關的審查以后,我們發現如果是簡單化辦理——直接用最常用的處理方式做一個起訴決定,肯定解決不了雙方的矛盾。以往我們審查案件都是以書面審查為主,這次用聽證的方式,直接聽取雙方當事人意見,通過讓當事人充分表達訴求,檢察機關能夠更好地認定事實,適用法律,依法公正地對案件作出處理決定,并且通過溝通,更有針對性地進行釋法說理,來解開當事人的心結。”(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