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陽
雨似乎漸漸要停了。
一只鴿子不知從哪里來的,忽然就落到對面屋頂一塊腐爛的牛毛氈上。它一拐一拐地走動,忽然又停下,轉動著脖子把眼睛看向我的窗子,像個疲累的人走不動了,坐下來一面修理膝蓋,一面仰著頭,茫然顧盼一種無須勞累的生活方式。它身后,有它的同類———一大群,在很遠的鐵路橋上空轉啊轉啊轉啊,以那種帶著持重與耐性的旋轉方式飛行, 一圈又一圈,像滾動著看不見的鐵環。
每一次,回轉到我隔窗仰望的同一個位置時, 那群鴿子都像完全不同的一群,滾著重量不同的鐵環。但它們其實還和我剛看見它們時是一樣的,數起來一只也沒有缺少。但在持久的飛行中,它們翅膀和尾巴的顏色卻越來越亮了。與此同時,鐵路橋上的天空漸漸變得更大,更圓。橋后雨霧中的遠山開始顯出一些輪廓,而剛才還在淅瀝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完全停止,天空一滴水也不再浪費。
但鐵路橋上空飛著的鴿子們,還在滾鐵環一樣地飛,那只停在對面屋頂上的鴿子也還在那里,繼續修理著似乎永遠也修不好的膝蓋。
在城市, 我慢慢就把天空分為兩種:鴿子們轉著的天空,以及鴿子們藏起來后的天空。
有鴿子轉動的時候,我會更喜歡在天空下多站一會兒,或者就多坐一會兒。那個時候, 天空似乎充滿了額外的分量,以及一種可以把人與天空連接在一處的聲響與味道。
“鴿子是天空的鹽粒。”
這是每次站在城市的街頭,把一張臉努力后仰到與天空保持平行,見到鴿陣在天幕與眼睛之間無盡回轉時大腦深處突然顯現出的一種想象。為什么是鹽粒,而不是糖精? 說不上來,因為當旋轉的鴿子塞滿視野的時候,大腦忽然間就不再轉動了。在長久的凝視中,只覺得鴿子閃光的腹部星辰一樣在湛藍的天空中閃爍與游弋真美啊。它們在我的視網膜上留下了清晰的投影,我珍存這天空寶貴的賜予。
在城市的每一天,只要你慢慢一個人行走, 或者只是坐在窗邊長久地望著天空,就總能像我一樣,在想不到的時刻,忽然看見或者聽見一群鴿子飛過頭頂又飛回來。
大群的鴿陣在夕光中飛過頭頂時,眼前常常會忽然一亮,又忽然一黑,有塵埃暗自落下來嗎? 也許并沒有,但此時的天空正被長長的光束分隔, 當鴿翅翻卷而過, 每一顆光中的塵埃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和大海一樣,此時的天空也是有自我凈化功能的。你看,鴿翎過處,連一顆血紅的夕陽也漸漸刮白了,像充分美白后失去了皺紋也失去了血色的老人的臉。在這樣的夕陽下,在鴿哨陣陣傳來的天空下面坐下來,你會和我一樣忍不住去想很多。比如比之于大海和天空,人的心胸也該有自我凈化的能力———但你不能期望鴿子的翅膀掃過你的胸腔,蕩盡你內心蕩漾的塵埃啊。而在鴿子一次一次摩擦著天空帶電旋轉的時候,你其實可以閉上眼睛慢慢去想一個朋友、一個愛人,讓他們藏在時間深處的音容碎片聚在一起,像不同時間里的浪花匯成一片大海, 在你的心房緩緩激蕩,慢慢滌凈那些塵埃,這大概是可以的吧。但滌蕩在大海中真的感覺挺冷的,也許你該和我一樣,在想象中披上鴿子們的大衣。然后,睜開眼睛的時候,會發現鴿子們已經回巢,而廣場上夜晚正在降臨。
但城市里寂寞的人并不需要過分擔心,因為總有早起的鴿子喚醒城市又一個黎明時分的天空。你看,在太陽從城東的雙塔之間升起之前,在穿毛裙的煙霧朝天拔起煙囪之前, 在我習慣性的等待中,一群鴿子和昨天一樣,不知從何處又飛到了南沙河上。還需要再等上一會兒,那群鴿子,才終于睜開了睡眼,終于穿過了河岸對面將落的一瓣冷冷的月亮,在我期望的那個高度、那個斜角、那陣清新的冷空氣里,像一陣慣有的憂傷一樣掠過了城市的殘夢。這個時候,我總喜歡在河岸上抱著肩膀多站一會兒,多等一會兒。等什么呢?等那些不知從哪里飛來的鴿子飛得更高一點,飛過越來越淡的月亮,旋轉著,把夾在遠處雙塔中間的一只太陽慢慢推起來,推出意義清晰明朗的一天。
那意義究竟是什么呢? 也許就是在一片空闊的天空與未知的氣流中永遠向著想去的地方飛行吧。就像這些城市上空不停飛著的鴿子一樣,它們消耗著自己體內的鹽粒,似乎什么也不為地飛行著。
一次又一次, 在對鴿子的凝視中,我想到了自我、意義、未來這些空茫之物,但又實在想不清楚。想不清楚的時候,就繼續看鴿子們不知疲倦地飛行吧。
你看, 三十二只鴿子飛過高架橋時,有兩只正在接吻。即使在急轉彎的時候,它們的喙也沒有放棄彼此。
你看, 在廣場音樂噴泉的水浪上,一只離群的鴿子落下來又飛上去,它向上的每一次撲擊都像在同自己發狠。它從一片白色的水沫中提著兩只爪子跳躍起來,像是狠狠拋棄了上一秒所有的自己,啪啪啪啪啪啪啪,它的翅膀發著清脆的聲響。在對自己過往的無情擊打中,它又一次高高飛起來了, 像飛進了自己來世的一片輕盈。
你看,在雨后的早晨,植物的尖端光芒閃爍,又一群嶄新的鴿子在叮叮當當的腳手架上空傳送勞作的希望,那是八月的尾聲,云不徒勞,風有新的契約,天空下凝視的人似乎可以大步一直向著地平線行走。
你看, 鴿子們一瞬間又飛過去了,你看,那干凈的終于開始顯得可疑,那骯臟的越發顯得清晰,霧霾的夜晚就這樣提著燈盞到來,而燈下的人間,在鴿子歸巢之后越發迷惑不解。
城市的鴿巢,總是有一些神秘和無法探測。它們分散在你并不會刻意去尋找的一個又一個尋常角落,它們像一些散發神秘氣味的根系,或者礦藏,一天又一天,讓鴿子們帶著嶄新的鹽粒飛出來,在天空中開出腹光柔軟的花朵。可是,作為一個城市天空下卑微而無知的仰望者,你永遠不可能從鴿子杳不可即的蹤跡里找到它們棲止的巢穴。
只是有一次,我完全偶然地窺見了鴿巢的內部。那是黃昏,在城市廣場的巨型鴿巢像一整座大樓一樣被連根搬移的那天。一部分鴿子已經連同它們的巢穴被運上了卡車,而另一部分鴿子還待在它們氣味濃郁的房間里等待遷移。它們擁擠著,像一些飼養場呆頭呆腦的禽類那樣看著突然冒出來的我。它們的眼光陌生,帶著拒絕、惶惑與不安,它們似乎一點都不知道,我這個不速之客曾經無數次站在廣場中央的銀杏樹下, 帶著莫名的虔誠與熱愛,仰望它們在天空中的飛行,并無數次把它們想象成天空的鹽粒。
但它們一點都不認識我,它們為什么要認識我呢? 它們從未為我而飛行。它們是天空的鹽粒。而當我看向此刻空蕩蕩的天空時,一只孤零零的灰鴿子突然從身后飛來,突兀地落在一間鴿巢上的金屬橫梁上。它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它是這些鴿巢里的一個偶然溢出的居民嗎? 我不得而知,但越過這一只鴿子雙翅剛剛合攏的背影,看向下面人群密集的廣場時,我突然就生出一種奇異的寂寞感———鴿子是天空的鹽粒,它們在飛行中消解、融化,像浪花消逝于大海。而你的自我與意義,在城市,也一樣會離你而去。在一定的時刻,除了你自己,也許誰也不是你的同類。你的眼睛只能和你的嘴說話,你的耳朵只能聽著你鼻子的翕動。你在你自己之內,其外,空無一人。
但那些搬走的鴿子在很久之后又搬回來了,它們的巢穴,也還在原來的那個地方,在一大架紫藤的后面,但是它們的數量卻少了許多。初夏它們回來的時候,隔著滿架紫色的空隙,我徒勞地數過天空中的它們。
那些少了的鴿子, 飛到哪里去了呢?好在它們無論飛到哪里,都不缺少自由轉動的一片天空。
看著天空中飛行的鴿子, 很多時候,我默默地想,也許有一天,在這個不斷變大的城市里,我可以找到一個小地方養一群自己的鴿子,然后徹底放棄任何牌子的手機。想誰了,恨誰了,就朝他雪白地或漆黑地或灰蒙蒙地放一群鴿子。傳訊,或者不傳訊,其實都沒什么,只要能讓他們看見我養的鴿子帶著我的一小片天空,帶著我的愛與不愛的鹽粒飛過來了,就很好。
夜晚的獨居者
冬天沒有多余的東西。它鮮明、嚴峻、冷漠,驕傲得不容一絲更改。在它的內部,留下來沒被移動的, 都是存在的必要,像那些優秀的素描、雕塑,或一首刪改多次才定型的詩。
這樣的冬天有兩片嬰兒樣的嘴唇,蒼白,緊張,熱切,它過于貪婪地吮吸白日的陽光,如果霧霾暫歇,陽光乘虛涌入的話。那些被吞咽的光好像還可以留著反芻,但迅速就冷下來了,像消化過快的人喪失了能量。在黑夜抵達之后,它陷入衰老,卻并不安分, 像搖著輪椅四處游蕩著的饑餓者,發出意圖不明的聲響。
在這樣冬天的夜晚,獨居者,一個中年男人,不是別的,他只是一個接收器。在他獨居的這個房間里,無論他站著,坐著,或者強迫自己貼著墻壁朝一周擦一次的玻璃窗走來走去,甚或在室內植物們跟前蹲下來噴水, 他都只是一個聲音的接收器。
那些聲響從他背后來, 從他頭頂來,從眼前看不清楚內部結構的某件紅木家具里來,從玻璃窗外杏樹延展的枝條一側來,或者從他體內某一個可能已失效的器官深處來,總之是,來了。
它們排著隊,不慌不忙,但次序隨意。他說不清楚這些訪問者的具體來處,也不明白先到的究竟是哪一個———哈氣一樣輕緩的,還是錘擊一樣鈍重的;隔壁孩子練習朗誦一般明晰的,還是老人咳嗽一樣混濁的;流浪狗吠叫一樣短促的,還是直飲水燒開時噗嚕嚕那樣持續一陣的。
他只知道, 那聲響在一瞬間抵達了,姿勢不詳,但落地平穩,翅膀一瞬間收起來,跳一跳,就精確地觸動了他。從耳膜被突然刺激的那一刻起,鳥爪收緊,他倏然停下,中止手中的一切,他體內,一個神秘的按鈕被準確地按動,他被操控,被緊緊捏住,一個目瞪口呆的木偶,茫然四顧。
墻還是那些墻, 家具也仍是那些家具,電器上的指示燈沒有異樣,植物上剛剛噴灑的水滴, 球面的反光還沒有消失。但一些嶄新的圖像正在迅速生成,水藻那樣搖曳,魚群一樣浮升,聚攏,色彩漸漸濃郁又慢慢暗淡———然后,是另一個不一樣的聲響,落地,跳一跳,捏緊。從背后,從頭頂,從眼前,從窗外,從他自己的身體里,它們涌出來,像一群已鎖定目標的馬蜂。
他坐臥不寧,做不了別的,也完不成任何一種轉移。
他必須強迫自己收拾殘余,好有氣力對付這些逼近的聲響,這些夜晚的不速之客。
時間在很清楚地流逝,像廚房里喧響著的一只水龍頭,像眼前突然傾倒的一只打開蓋子的汾酒瓶。蹉跎,是的,他喜歡并高度戒備的這個詞正在延續,釋放出焦灼的能量,這是眼睜睜的浪費,他很清醒,但沒有辦法,像化療中的一個病人,看著頭頂上又一縷發絲倏然離去。
那忽然間讓他驚懼的幾聲“嗚嗚兒,嗚嗚嗚兒”究竟是什么呢?是從哪里來的?從開門進來的一刻起, 安踏鞋還沒有脫下,玄關的壁燈還沒有打開, 他就已經被捕獲,而此刻它們依然在———在因為全部開啟而過分堂皇的燈光中,它們游戲一樣隱伏,出現,再隱伏,它們變動不居,找不出絲毫的規律。唯一可以捕捉的跡象是,它們似乎靠窗子很近。當窗子開啟出一道縫隙時,它們就減弱,或者干脆消失,當窗戶關閉,一剎那間它們便再次出現,聚集,狂歡,比上一次更激烈。
比上一次更激烈。不同的窗子打開又關閉, 關閉又打開,他來回反復著,力度不等,像在測試那些合頁是否生銹。
始終開著窗子是不可能的, 他怕冷風,他容易感冒,他腸胃非常虛弱,總是需要把內褲高高提起,提過肚臍眼兒。房間里有那么多的窗子,它們究竟盤踞在哪一處? 而當窗子全部完全開啟時,它們似乎又一瞬間轉移到了廚房的油煙機內部。
瞬間轉移到了廚房的油煙機內部。他知道,他的油煙機是嶄新的,排氣管通著樓上的排氣管,它們共用一個排氣道。樓上是個獨居的女人,那女人的丈夫去非洲援建,兩年了都沒回來。他偶爾在電梯間門外遇到過她, 提著幾根芹菜,或者一根蘿卜。他住一樓,開門就是電梯間。
“嗚嗚兒,嗚嗚嗚兒”,油煙機上的波紋管中又響了一聲,聲響的源頭似乎可以確定并不來自上面, 而就在他的房間里。但即便如此,他已感到了一種勝利,那響動著的東西正在波紋管子里,這個判斷讓他欣慰,以至都可以一瞬間就放松似的停下來,為自己倒出一杯溫水。
但頭頂的吊頂上方忽然爆出短促而清脆的一聲,在第二口水還沒有吞咽下去的時候。像一顆玻璃彈珠落地,又彈起,隨即粉末一樣消失。他抬頭張望,那聲音又在另一間臥室里出現,依然短促,卻更為清晰, 像一顆帶殼的花生突然被踩碎,不———是被過分靈巧的手指在黑暗里突然剝開,持續地剝開。那是從柜頂與天花板的縫隙間傳來的嗎?
他脫掉鞋子,站到了椅子上,踮起腳尖。他反復著,他每次都撐不了多久,他小腿肚子上有贅肉,這讓他看上去好像正在練習一種奇怪的伸展運動。但那里此刻只有沉默,那沉默持續著,那聲響孩子一樣藏起來了,它的游戲非常嚴肅。
他從椅子上笨拙地爬下來,潦草地把腳插進一只棉拖鞋, 而套另一只拖鞋時,客廳墻壁吊掛的相框下面,嘆息似的又響起一聲。那胡桃木相框里鑲嵌的是一片秋天的樹林,落葉松與側柏,都沐浴在高原的陽光中,陽光真好,陽光熱烈、清白而無聲無息。
他頹然坐下來,抱住一只絕對不會發聲的靠枕。這是此刻他唯一信賴的天藍色啞巴。他把耳朵診斷似的貼上去,并用力投入那一片向四面凹陷開來的松軟中。但他聽到了———那一陣清晰的持續著的水滴聲。
一滴接著一滴,又是一滴,墜子形的,快捷的,閃亮的,延續成項鏈式的環繞物,又重新拉長,散開,彌漫,像他以前的一個女友在凌晨時分妖嬈的吟唱,又像她過分矜持的訴說,透著清寒與冤苦。她消失了,消失在無法測量距離與體積的水滴中。
從此處,到彼處,他接收著,分析著,驅趕著,等待著,直到又一個聲響的來訪者現身。從清醒,到蒙眬,從深夜,到黎明。作為一個似乎樂此不疲的人,他一直提著氣息, 在為那涌入耳道的一個聲響而戰斗。
而黎明就像一種拯救———那些含混、密集而頻繁的聲響, 總比黎明要快一步。它們的鞋子輕便,集體撤退時都沒有多余的動作,僅僅縱身一躍,就一起不見了。
玻璃窗在房間的一頭亮起來,只留下了他,久久凝視房間這一頭依然晦暗的一面鏡子。在這鏡子里,他看見又一個夜新鮮地趕了過來。他看見日落貼著西山再次完成一種召喚,看見黃昏過于虛弱地聚攏又過于迅速地解散, 那鏡子中的夜晚,一個赤裸而新鮮的整體,冷冰冰的一盤冷肉樣再一次端出來。
那些光禿禿的樹木,那些邊緣鋒利的建筑,那些急匆匆的人的影子,那些一盞一盞支撐起夜幕的燈,都有緊繃著呈現的力量。只有他是虛弱的,在鏡子的一角,像一個并不認識的旁人。
他知道,那些聲響仍正等著他,所以他必須強迫著自己, 主動進入那個頻率、那個時段,噤聲,屏息,準備好———接收。
他拉了一拉鏡子里的耳朵,那是一雙過于肥大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