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克·薩哈 /文 肖玉飛 / 譯
本文將嘗試在社交媒體研究中融合批判研究的多重軌跡。首先,鑒于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在最近幾十年中的快速發展,從分析數字勞動這一概念開始我們就需要重新反思當代的研究。然后我們將試圖從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的角度來理解恩格斯的異化觀點,并試圖在此框架內定位數字勞動的異化。隨后我們將研究推薦系統和異化數字勞動在其算法發展中的角色,以及導致右翼觀點回音壁的過濾泡沫效應。最后,對這些回音壁和社交媒體角色的分析將我們帶到了居伊·德波(Guy Debord)所定義的景觀社會(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在那里,社會關系被景觀暴力(the violence of the spectacle)所扭曲。
社交媒體批判研究和數字勞動概念的出現招致了諸多批評。這些批評所共有的主要問題是對勞動的非正統分類,以及隨之而來的對剝削的看法。為了深化對數字勞動概念的理解,我們必須重新審視勞動本身的定義,尤其是它與以勞動概念為基礎所形成的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框架的關系。同樣重要的是,對于數字勞動的理解要看用戶實際從事的勞動類型,而不是簡單地將它們歸入固有的勞動類別。
商品具有兩個截然不同的方面: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它們具有矛盾的性質。商品的使用價值是指商品的效用,只能在使用或消費中實現;另一方面,商品的交換價值是指一種使用價值可以交換另一種使用價值的數量關系。在階級社會中,勞動力的交換價值本身是通過勞動力的使用價值所創造的,并不斷地得以被再生產。馬克思以此分為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前者為勞動力再生產創造的必要價值,后者為勞動力再生產創造超過必要價值的剩余價值。這就將工作時間分為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兩類,剩余價值即由后者產生。資本家通過增加總工作時間(主要通過延長工作日)或減少必要勞動時間(主要通過引進更多的生產技術)來尋求剩余價值的最大化。
反思數字勞動理論的關鍵在于重新思考價值和抽象勞動概念,它們是政治經濟學和社會階級斗爭的雙重表現形式。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和塞巴斯蒂安·塞維尼尼(Sebastian Sevignani)概述了黑格爾—馬克思主義的工作三角模型(the Hegel-Marxist triangle model),這一模型被用來發展數字工作概念,因為它將交流本身定義為一種工作形式。1Christian Fuchs and Sebastian Sevignani, What Is Digital Labour? What Is Digital Work? What’s Their Difference? And Why Do These Questions Matter for Understanding Social Media? tripleC: Communication, Capitalism & Critique, vol.11, no.2, 2013, pp.237-293.然而,這一模型否定了商品文化內容生產中涉及的非物質勞動概念(immaterial labour)。福克斯認為信息工作本身就是物質性的,與工作的物質性有內在聯系,因此不需要明確的分類標記。達拉斯·斯邁思(Dallas Smythe)認為意識產業(the consciousness industry)的發展代表了通過使用廣告對工人閑暇時間的侵占,因此他發展了受眾商品概念(the audience commodity),即工人的勞動力通過廣告作為商品出售。這種勞動力銷售的條件不同于通常所知的價值交換形式,因為勞動者既是交易的主體,也是交易的客體。受眾們努力學習特定的商品品牌,并因此在壟斷資本主義的領域內對創造特定商品需求負責。因此,勞動力再生產過程本身從而就凝結成為工人/受眾進行的受眾勞動。為了深入理解數字勞動,受眾商品的概念被修改為互聯網產消合一的商品概念(the Internet prosumer commodity)。遵循受眾勞動概念設定的軌跡,數字用戶既是內容的生產者,也是內容的主要消費者,同時互聯網產消合一商品產生的剩余價值還可以出售給廣告商。
在《社交媒體時代的文化與經濟》一書中,福克斯概述了圍繞數字勞動的主要爭論。出于研究需要,我們將簡要地概括那些對運用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分析數字勞動持有批判態度的觀點。詹姆斯·雷韋伊(James Reveley)主張放棄數字勞動概念,支持馬克思主義者追求社交媒體對勞動力的影響。艾西克·薩哈(Aishik Saha)認為,馬克思所主張的勞動價值論的總體框架沒有得到嚴格遵守,特別是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之間的關系;他也基于同樣的反對意見否定了斯邁思的受眾商品概念。同樣,對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理論的排斥也構成了阿維德松(Arvidsson)和科洛尼(Colleoni)理論分析的基礎。“任何關于價值的討論都需要考慮到金融在價值占有和分配中的核心作用”,而非產消合一商品的銷售。凱恩·康加爾(Kaan Kangal)認為,用戶信息在進入互聯網之前就已經是一種商品,因此不能說用戶產生了價值;他還認為福克斯的“剝削命題”(exploitation thesis)將媒體公司的利潤來源從出售廣告權轉移到了互聯網用戶的價值生產上。塞薩爾·博拉尼奧(César Bola?o)和埃洛伊·S.維埃拉(Eloy S.Vieira)認為,受眾商品的概念仍然是一個有效的分析工具,但他們同時又表示,社交用戶進行數字勞動的想法需要受到批判:“谷歌出售的不是用戶本身[……],因為廣告商不購買任何個人用戶,甚至不購買他們的單一信息。廣告商只根據類別購買大量關于目標受眾的數據。”布魯斯·羅賓遜(Bruce Robinson)也持相同意見,認為網絡2.0上的廣告實際上只是有助于“實現在其他地方產生的價值”,而不是剩余價值本身的來源。
關于互聯網用戶角色的定位和勞動類型的分類之所以混亂,主要是由于用戶所從事的活動類型和網絡2.0運行方式的多樣性。克里斯多夫·雷奇(Christoph Raetzsch)指出了臉書、推特、Instagram等不同網站以及谷歌等搜索引擎或維基百科等在線百科全書的不同工作方式。無法對利潤率進行差異診斷是許多數字勞動理論的批評者拒絕使用馬克思主義框架進行分析的主要原因。正如數據是數字時代驅動一切的石油和煤炭的隱喻所強調的那樣,在將數據視為預先存在的使用價值時,用戶和社交媒體平臺之間作為體驗的互動被忽視了。然而,交互式機器學習(IML)向我們介紹了數字勞動的不同概念。機器學習被定義為“讓計算機在沒有明確編程的情況下實現一項任務的科學”,它本質上是通過數據開發挖掘算法的自動化任務。在這一算法模型中,用戶不僅提供數據,而且實際上在執行訓練算法的工作。薩萊瑪·阿默西(Saleema Amershi)等人強調,與傳統的機器學習相比,交互式機器學習的模型更新更快(模型根據用戶輸入立即更新),更集中(僅模型的特定方面更新),并且是增量的(更新的幅度很小;模型不會隨著一次更新而劇烈改變)。這允許用戶交互式地檢查他們的行為的影響,并調整后續的輸入以獲得期望的行為。由于這些快速的交互周期,即使是很少或沒有機器學習專業知識的用戶也可以通過低成本的試錯或對輸入和輸出的集中實驗來控制機器學習行為。社交媒體等網絡社區的參與可以將更新的增量提升得更具活力。在交互式機器學習模型中,用戶勞動導致算法的更新和推薦系統的整體進步。這種通過用戶輸入使得機器學習不斷進步的模式意味著用戶也參與到數字勞動異化的過程中來。死勞動正以這種方式不斷侵占活勞動,這代表了經典的馬克思主義勞資對立。因此,理解這種異化對于理解數字勞動的傳播方式至關重要。
然而,我們對剝削概念的分析不能滿足于對剝削的機械論理解,而是必須著眼于剝削和異化對工人階級本身的影響。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對19世紀英國產業工人階級的分析提供了關于資本主義剝削的理解,這為恩格斯批判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奠定了基礎。在這一節中,我們將通過分析恩格斯的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探討數字勞動的作用及其異化形式,以及它對社會歷史進程的影響。
異化問題在這里非常突出,對此我們必須首先簡單地加以分析。加喬·彼得羅維奇(Gajo Petrovic)總結了馬克思的觀點:
馬克思從人的勞動結果的異化即人生產的物品的異化入手。勞動的實現是它的對象化,而這種對象化同時也是勞動者客體的喪失、異化。工人和他的勞動產品的關系就像和一個外來物體的關系一樣。他手中的產品構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其中的物體對他來說不僅是陌生的,而且還支配著他,奴役著他。
死勞動,即資本,只能通過榨取活勞動來生存,因此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長期對立的。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階級社會中存在4個異化階段:
第一,一個人自身勞動的異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勞動產品的異化。
第二,生產過程的異化,這使得生產活動形成對工人的征服,而不是實現他們的自由。
第三,作為一個有創造力的人,工人與其創造能力的異化。通過剝奪工人的創造能力,馬克思認為這個過程使工人脫離了人性本身。
第四,人類與自身類本質的異化。階級社會即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棱鏡扭曲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最后一點讓我們理解了商品拜物教,即商品之間的關系成為人類社會關系的決定因素。因此,異化勞動繼續支配著勞動者,而勞動者則通過自身的勞動來再生產異化勞動。最后,不斷增加的資本積累使得工人被迫轉移到失業的勞動力后備大軍中。因此,勞動者的勞動量越大,他們對自身的異化和壓迫就越大。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恩格斯一直被不同形式的庸俗唯物主義者標簽所困擾,并被視為以更黑格爾主義的傾向反對馬克思。為了確證恩格斯的人文主義資歷,我們必須先了解馬克思主義對人文主義哲學的貢獻,以及馬克思主義本身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人文主義哲學。唐納德·克拉克·霍奇斯(Donald Clark Hodges)認為,馬克思對人道主義的關鍵貢獻之一是“為傳統人道主義增加了物質、身體、激情和感官內容,并將這些內容提升到自由活動的地位”,以及“發展了傳統人道主義的社會和人道因素”。事實上,拉婭·杜納耶夫斯卡婭(Raya Dunayevskaya)認為,不僅那些認為馬克思放棄了早期人文主義哲學的觀點是錯誤的,相反,人文主義“賦予馬克思的代表作以力量和方向”。她指出,馬克思對商品拜物教和異化的批判是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不僅僅是對資本批判的敲門磚。約翰·羅奇(John Roche)在他的《路易·阿爾都塞批判》中提出了類似的論點,證明馬克思對人的異化和人的解放的批判借鑒了費爾巴哈對宗教異化的批判。他還認為,馬克思擁護無產階級,因為他認為奮斗的工人是人類解放的代理人。馬克思主義在感性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統一中尋求人的解放,從破除剝削所需的物質條件中尋求解放。1John Roche, Marx and Humanis, Rethinking Marxism, vol.17, vol.3, 2005, pp.335-348.
關于無產階級作為人類解放主體的理論必須承認恩格斯所起的關鍵作用。安·丹尼希(Ann Dennehy)寫道,恩格斯的早期著作缺乏一個恰當的理論框架去分析他所看到的貧困現象。馬克思和恩格斯之間的合作有助于把“馬克思抽象無產階級的空白面孔和形象”變成“真正的房子和真正的工廠”。恩格斯通過狄更斯對工人階級生活和工作條件的描述,確立了剝削的真正本質。他對早期共產主義移民區的研究與產業工人階級的悲慘處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恩格斯對資本主義制度的譴責非常明確:
如果一個人傷害了另一個人的身體,而且這種傷害引起了被害人的死亡,我們就把這叫做殺人;如果殺人者事先知道這種傷害會送人的命,那么我們就把他的行動叫做謀殺。但是,如果社會把成百的無產者置于這樣一種境地,即注定他們不可避免地遭到過早的非自然死亡,遭到如同被刀劍或槍彈所殺死一樣的橫死[……]
恩格斯承認這種由饑荒、餓殍和疾病,甚至是生活條件的不穩定,使人容易發生各種致命的事故所造成的社會謀殺。恩格斯所針對的顯然是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虛偽,他進而尋求將人道主義思想的邊界擴大到包含工業無產階級在內。這些社會謀殺現象不僅限于工業城鎮或資本主義國家,而且還擴展到殖民地的領地。殖民地瘟疫和饑荒的多樣性只能解釋為資本主義異化的產物。異化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是確保不平等的主要手段,而不平等反過來又是工人繼續參與資本主義體系的動力。理查德·皮特(Richard Peet)指出,這種等級不平等是人為建構的,這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資源的地理分布不均實現的。恩格斯還指出,分級不平等標志著英國工人和愛爾蘭工人之間的差異,英國工人更傾向于技術性工作,而愛爾蘭工人則填補了技術專長較少的工人隊伍。
吳坤(Kun Wu)和瓊南(Qiong Nan)指出恩格斯擴大了辯證法的范圍,包括對唯心主義辯證法的批判,這激發了唯物辯證法的出現。在《自然辯證法》中,正如小埃·圣胡安(E.San Juan Jr)所說,恩格斯認為運動是物質的固有屬性,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宇宙中發生的所有過程,包括思想。雖然這在恩格斯的作品中被視為對主體性的抹殺,否定了任何革命行動的可能性。然而,圣胡安指出了恩格斯美學思想的革命潛力,如“宗教[…]是異化勞動分工的成果之一”。因此,雖然宗教被理解為人類與類本質存在的異化結果,但美學可以被視為異化的創造性存在的反映。在《現代興起的今日尚存的共產主義移民區述描》一文中,恩格斯認為,一旦所有的勞動都在公社內部進行,即不再是為了資本主義的利益而執行,而是為了所有社區成員的全面使用,勞動卑賤的本性就會蕩然無存。
數字勞工面對的是那些能夠動員和制造暴力的極端主義在線社區的產消合一者,我建議應該將其納入社會謀殺現象。恩格斯對人類創造力的革命潛力及其異化根源的認識,以及對這種異化的再現,有助于我們將其置于人本主義解放觀的框架內。將社會謀殺歸類為資本主義統治的一個顯著特征和資本主義勞動異化的一個必要方面,標志著對異化本身的理解作出了重大貢獻。
日漸清楚的是,數字資本主義創造了自己的異化形式,這反過來又推動了極端民族主義/法西斯意識形態的發展。為了理解法西斯主義在數字時代的發展,我將借用馬歇爾·范·埃爾斯泰恩(Marshall Van Alstyne)和埃里克·布萊恩約弗森(Erik Brynjolfsson)的網絡巴爾干概念。1Marshall Van Alstyne and Erik Brynjolfsson, Global Village or Cyber-Balkans? Modeling and Measuring the Integration of Electronic Communities, Management Science, vol.51, no.6, 2005, pp.851-868.通過社交媒體探索邊緣話語的合法性,以及扭曲的意識和助長這一過程的力量的發展,將有助于我們理解為什么互聯網非但沒有創造自由交流觀點和知識的虛擬空間,反而助長了偏執力量的擴張。
理解推薦系統(RS)所扮演的角色和社交媒體網站的商業模式對于解釋社會分歧至關重要,而社會分歧是數字資本主義導致異化的根源。一般來說,推薦系統基于一系列因素向用戶推薦內容。推薦系統的主要任務是確定用戶的興趣,然后提供有意義的建議,這些用戶被定義為產消合一者。隨著社交媒體的興起,許多人試圖利用這些社交聯系來開發和評估更新的推薦模型,其中之一是信任增強推薦技術(the trust-enhanced recommendation techniques)。臉書等社交網站為推薦系統提供了大量數據。事實上,推薦的價值通常由用戶之間人際關系的強度決定。用戶通過其喜好、分享和公眾參與對其任務的輸入有助于推薦算法識別用戶的興趣。該平臺通過為目標用戶提供高度特定的廣告而獲益,因此社交平臺非常依賴于推薦系統的準確性。通過強化協同過濾(collaborative filtering)來利用社交廣告,表明臉書公司有動機將不同的過濾模式結合起來,以準確定位受眾。
多項研究表明,網絡社區往往會合并成觀點相似的同質群體。伊萊·帕里瑟(Eli Pariser)強調,基于用戶以前的搜索和興趣,互聯網可以呈現非常不同的世界圖景,他認為這形成了巨大的過濾泡沫,使用戶越來越難遇到不同的意見。蘇珊·雅各布森(Susan Jacobson)、明恩英(Myung Eunyoung)和斯蒂文·L.約翰遜(Steven L.Johnson)指出,在黨派新聞網站的臉書墻上,“觀眾在討論新聞時,他們更喜歡參考有限的來源。”德爾·維卡里奧(Del Vicario)等人也強調了極化社區(polarised communities)或回音壁效應(echo-chambers)的增長,證明了極化效應不管是在基于科學還是陰謀論的社區中都會增加。用戶與社區接觸越多,他們的意見就越趨于兩極化。就推特而言,已經證明用戶更喜歡與其有類似政治觀點的用戶接觸,并從已經確認立場的消息來源分享信息。圍繞英國脫歐的辯論以及疫苗接種辯論的研究表明了兩極分化過程是如何在社交媒體上發生的。穆勒(M?ller)等人和海姆(Haim)、格拉夫(Graefe)及布羅西烏斯(Brosius)提出了相反的觀點,他們指出:個性化和非個性化新聞通常具有相同的多樣性。然而,他們似乎沒有考慮到推薦不僅來自推薦系統,還來自作為用戶社交網絡部分的其他用戶。因此,這種偏好被構建到推薦系統的邏輯中,而不是通過僅僅使用社交媒體悄悄進入。范·艾爾斯泰恩(Van Alstyne)和布萊恩約弗森(Brynjolfsson)預測了這種網絡巴爾干化現象,盡管他們似乎低估了社交媒體網站和社交推薦系統日益增加的商業化壓力可能發揮的作用。有人可能會說,社交媒體網站主要基于用戶與其他用戶的互動和他們自己的偏好,來激勵用戶接觸有限的內容,因為廣告商將最容易接受他們信息的受眾作為目標是有用的。因此,推薦器(Recommenders)被校準為越來越多地服務于該功能。
這種網絡巴爾干化的現象在過去10年中被右翼極端主義政治的主流化所證明。塔尼亞·布赫(Tania Bucher)指出,應用程序界面可以清晰地表達政治,而奧卡拉根(O’ Callagan)等人指出YouTube的推薦器算法是如何清晰表達右翼極端主義政治的。坦納·米利斯(Tanner Mirrlees)認為,平臺資本主義模式是使得極端保守的另類右翼大為流行的原因,另類右翼的流行已經超出其范圍,導致法西斯主義的平臺化(the platformisation of fascism)。通過反復向用戶展示有限可信的內容來源,極右政治被轉化為在平臺上執行的想法,這使其在思想市場的存在合法化。電視、廣播和其他大眾媒體允許政治表演,而社交媒體則允許表演政治化。
西瓦·瓦迪亞娜(Siva Vaidhyanathan)強調,社交媒體雖然號稱支持民主和言論自由在全世界的傳播,但諷刺的是,它卻為顛覆這些目標的政治和社會力量提供了一個重要平臺。聚焦于臉書平臺,瓦迪亞娜指出:
通過對其他媒體公司、行業和機構的破壞性影響,臉書也削弱了它們支持健康公眾審議的能力。臉書歪曲了一個民主共和國所依賴的新聞和信息來源。
臉書不僅改變了我們觀看新聞和分享新聞的方式,其商業模式也確保了大多數廣告活動都將重心轉移到了以社交媒體為中心的模式上,而這反過來又使廣告收入從媒體公司中流失。另一方面,特雷弗·加里森·史密斯(Trevor Garrison Smith)認為,數字時代政治理論家未能將政治理論化,導致了左翼和右翼對政治的排斥。福克斯關注導致獨裁資本主義的新自由主義框架,他指出新自由主義“是一個巨大的計算和積累機器,試圖把一切變成商品”。既然一切都被商品化了,政治本身也就被商品化了,這在很大程度上比簡單的政治辭令更符合廣告和營銷的原則。臉書和其他社交網站主要依靠對用戶元數據的算法監控來提供有針對性的廣告。與商業機構非常相似,算法監控允許政治團體根據推薦算法針對特定的人口統計數據。因此,這種扭曲發生在兩個極端,一方面政治被越來越多地定格為迎合數字人口,另一方面這種政治的接受者也把自己想象成基于選擇或身份的群體成員,而不是基于他們自身的階級。
與其他形式的異化一樣,數字勞動的異化導致消費者與其類本質存在異化。通過社交媒體將人類創造力商品化是這種異化的根源。在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條件下,數字勞動不僅迫使消費者異化,還扭曲了政治和社會,使他們成為一股外在的異己力量。推薦系統所扮演的角色和過濾泡沫效應的產生是這種扭曲的關鍵方面,它代表了人類與自己類本質存在異化的主要角色,即社會異化。在這種情況下,產消合一者轉化為交易人口,兩個用戶之間的交集或矛盾決定了他們之間的相互作用。
景觀和暴力是迄今為止數字資本主義的主要特征,為了理解數字勞動的異化過程,必須探索它們之間的相互聯系。德波認為,當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侵入我們的社會生活結構,存在本身成為擁有的同義詞時,景觀就產生了。布拉德·埃文斯(Brad Evans)和亨利·A.吉魯(Henry A.Giroux)指出,暴力的景觀取代了人類的賦權。盡管我們已經看到異化的數字勞動如何在數字資本主義的條件下為景觀異化不斷創造條件,然而景觀如何為特定的產消合一者階級和整個工人階級的異化創造條件,這一點仍然模糊不清。
德波指出了我們現代社會幽靈主義性質的本質,強調景觀使人類屈從于自身的力量,正是因為他們已經被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即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所征服。他進一步闡述說,鑒于生產模式的異化性質,生活被視為非工作時間,即休閑時間。在這里,馬克思對工人遭受異化勞動的批判依舊有效。數字異化勞動轉化為景觀,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完成兩項重要任務。一方面,它將自己強加于工人的勞動時間,通過將網絡名人身份作為社交勞動的目標來阻礙工人創造能力的發揮;而另一方面,它在由瑣事產生的身份的基礎上偽造社交生活,從而使得工人與他們的類本質產生異化。
信息娛樂(infotainment)這個詞雖然看起來有點合適,但似乎并沒有抓住通過社交媒體所傳播的恐懼和仇恨的混合,這種混合也許最好用虛假信息娛樂(disinfotainment)來舉例說明。道格拉斯·凱爾納(Douglas Kellner)指出了通過大眾媒體傳播的多種景觀,如辛普森審判案、外星人入侵傳聞及生物武器陰謀論,甚至總統選舉也被轉換成了景觀。布魯斯·達爾庫斯(Bruce D’Arcus)指出,如何在公共輿論空間中協商各種不同政見,媒體和激進主義之間的相互作用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將此描述為異見景觀。穆罕默德·納納布哈伊(Mohamed Nanabhay)和羅珊妮·法曼法爾曼(Roxane Farmanfarmaian)指出,在埃及反對胡斯尼·穆巴拉克起義的最初階段,“公民不僅能夠制作自己的錄像,而且能夠通過社交網絡傳播,從而繞過作為傳統新聞守門人的主流媒體。”事實上,社交媒體在整個阿拉伯之春中的作用已經得到了廣泛的評價,它在占領華爾街和其他受其啟發的抗議活動中的作用也是如此。保羅·米海利迪斯(Paul Mihailidis)和薩曼莎·維奧蒂(Samantha Viotty)探討了網民參與2016年壯觀的美國總統選舉的情況,這表明社交媒體話語已經分裂成封閉的回聲室,并導致后真相話語(post-truth discourse)的擴散。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早已指出,極權統治的理想主體不是意識形態上深信不疑的追隨者,而是喪失了辨別真假能力的人。因為所有的政治都被簡化為一個場面,這種真實和虛假的概念很容易被簡化為兩個爭奪主導權的競爭場面。在這里,對社會正義和種族平等的需求是與對法律和秩序的需求相抗衡的景觀。同樣,地球生態環境惡化的說法在世界各地的網絡社區造成了痛苦,但也被認為是另一種虛幻景象,即共產主義密謀摧毀美國資本主義。這些景觀不受地理或時間的限制,在不同情況下會有不同表現。虛假信息娛樂機器繼續制造這些雙重對立景觀,政治和政治斗爭逐漸被競爭景觀所取代。
恩格斯概述了工人階級遭遇社會謀殺的條件。在現代數字社會中,棄置政治(the politics of disposability)為社會謀殺創造了新條件。亨利·A.吉魯(Henry A.Giroux)稱之為僵尸政治(zombie politics),在這種政治中,越來越多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導致數百萬人被剝奪財產,然后被棄置為人類廢物。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將這種一邊削減公共福利措施,同時又加大對私營產業放松管制的過程視為剝奪性積累。這就造成了越來越多的人長期暴露在變幻莫測的政治經濟中,蓋伊·斯坦丁(Guy Standing)認為他們是處于危險之中的。21世紀的社會謀殺正成為一種壯觀景象,它不僅在我們的智能手機和電視屏幕上出現,還在新聞編輯室的辯論中得到了放大。
行尸走肉的人甚至反對向數百萬失業、失去食物和希望的美國人提供失業救濟金。他們用謊言和錯誤信息渲染仇恨和交易。他們在使富人的權力合法化的同時,向人民發出民粹主義的呼吁。它們訴諸常識,以此貶低質疑和批判交流的文化。他們是恐懼、仇恨和超民族主義的厭世者,他們作為超死者的原型角色不屈不撓。
新自由主義如此成功地將人類社會與自身對立起來,甚至已經覺得無需為自己的暴力行為辯解。凱倫·勞里(Karen Laurie)指出,新聞主播的角色越來越像游戲節目主持人,而不是理性的聲音。當虛假信息娛樂行業偽造、夸大和歪曲信息時,主播的任務是將事實和虛構呈現為同等有效。荒謬的是,在這個混亂顛倒的世界里,呼吁免費醫療被當作是要強迫醫生和護士違背他們的意愿加班工作;降低教育成本和取消負擔沉重的教育貸款被認為是向那些還清貸款的人行竊;對生活工資的要求被認為是共產主義破壞經濟的陰謀;加強警察問責的要求被當作是鼓勵犯罪;揭露美軍在伊拉克犯下的戰爭罪行或揭露對公民的廣泛監視被看作是叛國罪。這些由于缺乏醫療保健、警察暴行、仇恨犯罪或帝國主義戰爭所造成的死亡,完全可以被定義為恩格斯所言的社會謀殺。
斯圖爾特·霍爾(Stuart Hall)探討了社會民主遭到破壞的矛盾,它使得威權民粹主義浮現,形成新自由主義共識。1Stuart Hall, The Great Moving Right Show, Marxism Today, Jan.1979, pp.14-20.2007—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也出現了類似的過程,出現了一種激進的右翼主義,其重點是反移民和白人至上民族主義言論,它拒絕實行世界主義和人道主義救助,而這些人道主義救助被認為是吸引移民到西方發達經濟體的主要原因。霍爾指出,總體趨勢不應忽視具體情況。正如之前所見,一些研究批評泡沫濾泡理論(the filter bubblet)。然而,過濾泡沫不僅僅作為一種普遍現象存在,更是作為一種歷史現象存在于新自由主義光譜社會(a neoliberal spectaclist society)中,在新自由主義光譜社會中,即使暴露于對立的觀點也可能達到進一步兩極分化的目的。這種景觀背后政治的去語境化(The de-contextualisation of the politics)是為了達到兩極分化的目的,而不是為矛盾提供一個整體背景。因為,正如德波所指出的,景觀是“人與人之間通過圖像中介所建立的社會關系”,因此可以推斷,社交媒體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呈現來自世界各地的去語境化圖像,但這只會進一步增加人們對現實的碎片化觀察。在這里,社交媒體不僅扮演著現有矛盾放大器的角色,而且已經成為我們當代新自由主義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社交網站在對其基于廣告的收入模式進行優先排序的過程中,會確保推薦系統形成過濾泡沫,這就使得事實會偏離其原有語境,成為一種虛幻景觀。這加劇了獨裁民粹主義操縱人類脆弱性的可能,我們看到目前正在發生這種情況。去語境化的過程實際上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它可以使任何敘述失去合法性。如果沒有產生和維持貧困的隱秘而持久的暴力背景,貧困就會被歸結為窮人的懶惰。一旦我們將財政補貼的醫療、食品、教育或其他必需品所提供的社會穩定這一非常關鍵的任務去語境化,它們就僅僅只是被簡單地視為免費發放的商品而已。我們最近看到的反對警察暴行的抗議,如果脫離幾個世紀以來針對少數民族暴力的語境,它們很容易被等同于少數族裔的野蠻和搶劫。除非從美國幾十年來參與世界各地帝國主義戰爭的角度來看,否則針對美國的口號似乎才是真正的威脅。
因此,產消合一者階級的異化既自我表現出來,又通過景觀制造出來。虛假信息娛樂行業在創造多種競爭性的景觀時,基本上把真相作為一種可銷售的商品,以適應市場的需求。正如阿倫特所指出的:真假界限的模糊為極權統治創造了理想的條件。真相的去語境化是通過圖像的中介而建立社會關系的景觀社會的根源。在這種情況下,暴力是正常化的,并在必要時有正當理由對付這種景象所帶來的虛幻威脅。草根階層對極權主義議程的動員是通過對最脆弱群體的暴力來實現的,這充分地模仿了法西斯主義,足以被歸入同一個廣泛范疇。這種在數字資本主義條件下,通過撤銷必要的社會保障和運用日益暴力的法律強制手段而犯下的社會謀殺,是新自由資本主義武器庫中的一個關鍵工具,用以確保工人階級的繼續服從。
我們對數字勞動在交互式機器學習進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的探究,展示了數字勞動的異化過程。機器學習算法代表的是死勞動,只能靠數字勞動形式提供的活勞動來維持和復制自身。在當代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條件下,數字勞動的異化導致了過濾泡沫的產生,這種泡沫對應于工人(在我們的語境中,他們被認為是生產者)與其類本質的異化。當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完全征服整個社會時,與類本質共存的異化也通過景觀表現出來。推薦系統在社交媒體受制于金融化方面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金融化是過濾泡沫產生的關鍵。最后,我們討論了法西斯主義作為社會和社交媒體景觀的產物的發展,我們認為這是數字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社會謀殺。
恩格斯認為社會謀殺是控制工人階級的暴力工具,這一點變得越來越重要。正如恩格斯所言:最常見的社會謀殺形式仍然是對生存必需條件的積極剝奪,諸如醫療保健、防止環境災難或接觸污染物導致健康退化。然而,這種暴力還伴隨著身體和社會暴力。
在這個國家,社會戰爭正在全面展開,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為自己而戰,對抗所有的敵人。他是否應該傷害所有其他公開的敵人,取決于一個個憤世嫉俗的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計算。任何人都不會再想到與他的同伴達成和平的諒解;所有的分歧都是通過威脅、暴力或法庭來解決的。簡而言之,每個人都認為他的鄰居即使不是一個要被趕走的敵人,充其量也只是一個為他謀利所使用的工具。正如犯罪記錄所顯示的,這場全面的社會戰爭一年比一年激烈、狂熱且不可調和。
因此,包含針對社會最弱勢群體的“被動”和“主動”暴力在內的社會謀殺構成法西斯暴力的基礎。恩格斯曾預計這種對立將導致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對抗,但“拿破侖黨”的現實與他自己的估計相矛盾。然而,我們應該避免將恩格斯所描述的波拿巴主義與我們當代的法西斯運動簡單地等同起來,波拿巴主義被許多評論家認為是原始法西斯運動,并被共產國際用作分析法西斯主義的原型。恩格斯對波拿巴主義的條件是這樣分析的:
波拿巴主義是一個國家的必要國家形式,在這個國家里,工人階級在城市中的發展水平很高,但在數量上不如農村地區的小農民,在一場偉大的革命斗爭中被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和軍隊打敗了。
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在我們當下時代工人階級的失敗中起了主要作用。我們也認識到新自由主義在發展數字資本主義中的密切作用,以及隨后利用這種景觀來支配和控制工人。恩格斯將波拿巴主義的興起歸因于對統治和控制工人階級的類似需求。波拿巴主義的目標和任務與數字資本主義條件下出現的法西斯主義幽靈之間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這種幽靈法西斯主義延長了“一切人對一切人的社會戰爭”,并繼續其歷史任務,即通過破壞任何工人階級團結的可能性,并加強新自由主義社會謀殺的條件,使資本主義剝削永久化。我們對數字勞動的分析表明,在數字勞動的異化過程中,占有產消合一者的勞動至關重要。
總而言之,由產消合一者進行的數字勞動被轉化為法西斯主義的幽靈形式,并被制成控制其社會存在的工具。法西斯形式通過國家的強制機構創造了社會謀殺和社會暴力的條件,確保工人階級被動接受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及其合法化的意識形態。這使我們堅定地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上分析數字勞動,并證明了數字勞動是一種完全可以在馬克思主義框架下得到承認的獨特勞動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