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在閩西大山深處的連城縣朋口鎮文坊村,有一座簡陋的墓碑,上面鐫刻著習仲勛親撰的碑文。碑文中稱墓主為“一個機智勇敢、沉著堅定、不事張揚、不怕任何困難的共產主義戰士”,“一個見多識廣、襟懷坦白、善與人同的同志”,“多次受過黨中央表揚的好同志”;他一生所走過的漫漫長路,生前對黨和人民的貢獻,“都是值得我們永遠懷念的”。
此碑是為隱蔽戰線上的無名英雄項與年而立,碑文來自習仲勛為戰友傳記《山路漫漫——項與年的革命生涯》所作的序。
1996年初夏,78歲的項南找到83歲的習仲勛,請其為父親簡傳作序。晚年深居簡出、極少為人作序的習仲勛一口應承下來。
歲月深處,習仲勛與項家父子都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深情厚誼。
1980年冬,中共中央接踵而至的幾項人事任命格外引人注目:
11月9日,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調北京工作,遼寧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12月11日,農機部常務副部長、黨組副書記項南任福建省委常務書記,主持省委工作。
廣東、福建兩省的人事任命之所以引人注目,不在于這兩省毗鄰,地處南國,而在于兩省肩負的戰略使命——都是中央寄予重大希望的改革開放先行省份,還在于兩位老將能否帶領兩省先行一步,實現鄧小平所說的“殺出一條血路”。
習仲勛主粵兩年,為廣東的改革開放奠定了基礎,而福建的改革開放,還不見春天的氣息。項南此去,不啻破冰之行。
習仲勛深知,去有特區的地方做改革開放的開拓者、先行者,必定要面對層出不窮的禁區和雷區,還要冒極大的政治風險。
1981年3月,習仲勛參加中央書記處工作,6月正式當選為中央書記處書記。此后,他開始更多地關注改革前沿,關注他所不了解的項南。項南對習仲勛則始終懷有敬重之情。
1982年10月,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且負責中央書記處日常工作的習仲勛率中國代表團訪問朝鮮。在同年2月已被任命為福建省委第一書記的項南作為首席成員,向朝鮮領導人金日成介紹中國及福建的改革開放情況。臨行前,中央辦公廳要福建帶些有本地特色的小禮品送給朝方。項南思來想去,最后看中了當時最時髦的電子表,大、中、小型號各挑了一些,一番精心包裝后作為“國禮”帶出國門。朝方領導人對此愛不釋手,并回贈了長白山人參、紅參酒等。回國時,項南把贈禮全部上交。這給習仲勛留下了深刻印象。
1983年2月,中央安排習仲勛到南方休假,他帶著妻子齊心和女兒橋橋同行入閩。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福建。說是休假,其實也是考察福建這個改革前沿省份的工作,然后就地過春節。他知道項南履新福建后,春節都是在省里值班,也想借這個機會更多地了解項南。
2月11日,習仲勛在項南陪同下,看望了在福州的臺胞代表,視察了臺江農貿市場,了解年節的市場供應情況。看到農貿市場物品豐富,他高興地對項南說,我們就是要按中華民族的習慣,讓老百姓過好年節。我們搞社會主義不是要越搞越窮,而是要越來越富裕,讓人民群眾吃好喝好穿好。改革開放就是我們認定的必由之路。
習仲勛得知項南要請自己參觀福州的程控電話,一時頗感新鮮。
項南說:這種程控電話有10個功能,其中有個功能可以三方通話。
習仲勛問:什么叫三方通話?
項南說:等一下您試試看就知道了。
福州率先引進程控電話,離不開項南的勇氣。福建是改革開放先行省份,廈門是經濟特區,也給予了“特殊政策,靈活措施”,但最終要依靠自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1981年2月27日,項南在省委常委吹風會上說:“改革開放,除了解放思想,就得老老實實搞基礎設施,而不是一上來就招商引資。這點福建同廣東是很不相同的。廣州、深圳毗鄰港澳,條件比福建優越得多。他們的對外開放,一上來就可以招商引資,立竿見影。福建不能這么做,做也做不通。試想,一個能源、交通、電信十分落后的省份,外商怎會有興趣投資設廠?我們必須老老實實,埋頭苦干,節省每一分錢來搞基礎設施。如果廈門沒有機場,廈門特區是存在不了的。問題就是這么尖銳。”
新中國成立后,福建一直被作為前哨,基礎設施異常落后。如果依靠國家定計劃排隊上項目,不知要排到猴年馬月,而最終必將坐失良機。但靠自身積累顯然也不行,當時全省財政收入一年才十來億元,拿不出多少錢搞基礎建設。
項南響亮地提出:“沒有基礎設施,就缺乏對外開放的環境。等是等不出特區來的!我們必須自己創造奇跡。”他還說道:“我建議省委要堅決支持郵電局意見,在全國率先引進日本富士通的程控電話。”

1983年2月,項南(右一)陪同習仲勛(右二)視察福州臺江農貿市場
在項南的主張下,福建省委把改造鷹廈、外福兩條鐵路,擴建和新建福州、廈門兩個機場,修建福州、廈門兩個港口,安裝兩套萬門程控電話系統等,確定為改善基礎設施的十大重點項目。
福建省郵電局先后與8家外國程控設備公司進行了17輪談判,比較屬意日本富士通公司最新的FETEX-150型程控電子交換機。當時,福州用的還是五六十年代的第一代通信交換設備,一下子從第一代跨越到國際第四代,要有遠見和魄力,而那時日本富士通公司第四代通信設備還處于試用階段。項南認為,可以冒冒風險,將福州提供給富士通作為試用基地,這樣所需費用就可以大大降低。
1982年3月,這項引進工程在福州動工。經中日雙方工程技術人員密切合作,8個月內完成了施工、安裝和測試任務。11月27日零點,福州在全國首家開通了萬門程控電話系統。
習仲勛在項南陪同下,前往福州市郵電大樓試用,要給在北京、河北的子女分別打電話。項南要了他們的電話號碼,叫人一撥,很快就通了,話音清晰且音量大。習仲勛在福州與兒女三方同時通話后,喜不自禁,連說:“這個好,這個好!”
習仲勛又給廣州東方賓館總經理打電話,讓項南也拿一部電話進行三方通話。當時東方賓館經營得非常有名,項南曾要求福建的賓館去“取經”,來一場飯店改革。經習仲勛牽線,項南借此機邀請東方賓館負責人到福建傳經送寶。
此次三方通話,給習仲勛留下了深刻印象。回京后,他在向中央書記處提交的報告中稱:“我在福州參觀了剛從日本引進的一套程序控制電話交換機,它有縮位撥號、呼叫等待、呼叫轉移、三方通話、鬧鐘叫醒等多種性能……”
隨后,習仲勛馬上向廣東推薦,叫廣東也要趕快搞。這樣,廣東比福建大概晚兩年也擁有了程控電話。
在福州,習仲勛還在項南陪同下參觀了福建日立電視機有限公司(簡稱福日公司),詳細了解此前那場引起中央高度關注的“福日電視”風波。
兩年前,習仲勛曾率團先后訪問過美國、北歐數國,領略過彩電的風采。熒屏上絢麗的色彩,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當時,作為在福建落地的全國第一家引進外資專門生產彩電的合資企業,福日公司自然格外受關注。
改革開放后,國家提出可以搞中外合資、合作或外商獨資辦企業,并明確寫入了法律。但由于“左”的思想沒清除,實際做起來又是一回事。于是,福日公司這個“新生兒”一出世就成為議論話題。
1981年6月福日公司剛剛投產,一位中央領導人在電子工業部呈送的調查報告上寫下“是不是有點殖民地味道”的批語,給這家中外合資企業扣上了一頂可怕的大帽子。11月,這位領導到福日公司,提出“要爭取做到零部件國產化50%以上,出口50%以上”的目標。12月上旬,一個由國家計委副主任帶領的專家組突然降臨福日公司,一待就是6天。調查報告雖承認福建通過合營,把一家落后電視機廠改造成了現代化企業,收獲很顯著,但指出日方在“訣竅費”(技術秘密費)、利潤分紅等方面獲益過大,因而不僅給出了“不合理”“利少弊多”的結論,而且提出“要向日立提抗議”“不要怕吹,要和日立重新談判”的要求,還斷言福日公司將成為日方打進中國電視機市場的“橋頭堡”。最后,專家組要福建省“認真總結一下福日的經驗,盡量減少以后再犯錯誤”。
在這種氣氛下,福日公司一時處于半停產狀態。海內外懷著不同的心態注視著這家合資企業。
關鍵時刻,項南派出有關干部赴京匯報,并起草《關于福日公司問題的意見報告》呈送國務院。5月21日,國務院副總理谷牧在報告上批示:“同意項南意見。”并指出,中外合資企業,凡屬不違反合資法的行為,任何單位不能以任何借口予以改變。在谷牧的直接干預下,福日公司被扣押的設備和零部件始得放行。
1982年11月,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到福建視察,專門就這場爭論發表講話:“福日公司是中日經濟合作的一個風球,即使吃虧,也要堅持辦好。”
胡耀邦的話,增強了福建搞好合資企業的信心,但圍繞這樣一個改革開放的新生事物,爭論并未因此而平息。
習仲勛在現場視察并聽取相關報告后,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在給中央的報告中寫道:“又如福日,因對是否應該同日方合營這個企業、同日方協議條件是否適當有不同看法,該企業現在在生產任務、物資供應和內銷產品等方面都遇到許多困難……”
雖然各種非議和困難還在接踵而來,但項南對福日公司給予了真誠支持,以非凡的魄力頂住種種壓力,頻頻與中央領導、有關部委溝通。
結合著習仲勛報告中的“仗義執言”,中央高層逐漸統一了認識:福日這一炮如打不響,合資經營就難進一步發展。《人民日報》為此發表了題為《進一步辦好合資企業》的社論,力圖結束這場爭論。福日公司這個“風球”,再次引起舉世矚目。福日公司站穩了腳跟,對后來福建與日本的經濟合作,乃至中日經濟合作的順利開展樹立了良好樣板。
項南陪習仲勛到各處視察,介紹情況,匯報工作。習仲勛不時有態度鮮明的指示或看法。比如,他贊賞項南提出大念“山海經”的戰略,贊同福建在水口建大水電站,同時搞小水電站,農民有錢了可以讓他們自辦小水電。總之,“山多不是壞事,是好事,山多水多潛力大,水可以發電”。
習仲勛不忘給福建鼓勁:“建國30多年,福建雖沒有搞多少建設,工業基礎差,但一張白紙可以畫最美最好的圖畫。福建應該也可能做到后來居上。”
“媽祖的故鄉湄洲灣是天然良港,把湄洲灣開發建設好,就可成為和臺灣交往的大港口。”在福州聽取工作匯報時,習仲勛聽項南這么說,萌生了到實地調研的打算。于是,他在福州小住幾天后,便在項南陪同下,跨海來到了湄洲島。
湄洲島與海岸之間,一灣海水北依莆田,南偎泉州,隔海與臺灣相望。
1982年10月,項南聽取工程技術人員的匯報,排除資金短缺和選址遲遲不定等困難,堅決要把湄洲灣建成中國南方大型綜合性多功能深水港,并在此建核電站(另一個選擇地在惠安)。他為建核電站一事,出面與美國方面談判,只需花大亞灣核電站設備價格的1/4就可以引進,而且只需稍加改造即可使用,原料也容易解決。為此,大凡有相關的中央領導人來,項南都少不了“請命”,也因此請來習仲勛實地考察。
這天,湄洲灣煙波浩渺,海風徐吹,船只穿梭,汽笛悠揚,令人眼界和心境為之一寬。讓習仲勛更感興趣的,還是項南的匯報:肖厝港水深港闊,常年風平浪靜,不凍不淤。港外有湄洲島、盤嶼、橫嶼三重屏障,可抵御臺風大浪,是個天然良港……
對項南念起的“山海經”,習仲勛聽得認真,頻頻點頭。
習仲勛在向中央書記處提交的《關于福建見聞的報告》中寫道:“項南同志還特別提到,要積極開發建設湄洲灣海港。經邀請全國八十位專家實地考察后認為,這是一天然良港……”
習仲勛的報告起到何等作用,無從量化,但1983年下半年后,福建增加了不少項目和國家配套資金,廈門感光廠、華能電廠、湄洲灣煉油廠等陸續獲得批準立項,久拖不決的水口水電站也成功立項。
歷史知情人、曾任莆田市政協主席的林文豪說:“大念‘山海經改變了福建經濟的整體布局,為福建經濟的騰飛打下堅實的基礎。而這‘山海經中的‘海,重頭戲就是開發湄洲灣。直到項南提出大念‘山海經,湄洲灣才迎來了真正的崛起和輝煌。”
湄洲灣大港口在10年后成為世界級的石化基地時,項南雖已離開福建,但聞訊后依舊興奮無比,還不忘將這一好消息告訴習仲勛。
習仲勛入閩,聽取了省委和沿途考察地區干部的情況匯報。此時,福建省領導干部新老交替工作已基本完成。
項南歷來認為,不能只從黨政機關、領導身邊工作人員中挑選干部,而應當打破地域、行業、身份界限,到整體工作比較突出以及能在艱苦環境中創造業績的人群中去發現人才。他一直主張大膽選拔那些銳意改革、懂得政策、年富力強的開拓型干部,充實和加強各級黨政機關和科研機構的領導班子。
習仲勛贊同項南的選人用人主張,并對福建省的干部狀況、省地市的新老班子交替問題有過專門談話:“對青年人,把擔子放在他們身上才能鍛煉出來,不壓擔子,永遠也不行。”
1983年2月17日,習仲勛在廈門賓館接見廈門市領導班子時說:“福建的工作是好的,思想是解放的,步子是穩妥的,工作是有成績的,中央是滿意的。”“福建是個很好的地方,廈門在福建地區算是一顆明珠。整個福建,包括特區,正處在一個開創時期,潛力大得很呀!”
做好改革開放,首先在干部。習仲勛強調干部要年輕化。
習仲勛還就如何培養年輕干部提出要求:“從今年開始,各省、市、自治區每年都要從大學畢業生中挑選一批,不是讓他們坐機關,而是讓他們下去,到一個公社去,到一個大隊去,到一個工廠去,鍛煉幾年,然后逐步地擇優選拔到各級領導崗位上來。”
在京和入閩期間,習仲勛了解到福建某些干部中存在一些不良風氣。他對此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些人就是不愛聽別人批評,一批評就說你跟我過不去。人家能過去,你為什么過不去呢?毛病多的人都過得去,你為什么過不去?我們大家都是為了黨的事業、人民的事業嘛!犯錯誤的同志只要能知錯認錯,認錯改錯就好,哪有什么個人恩怨呢?還有什么問題過不去的?要學會這個本領,這樣黨內就好啦,有這個風氣就好啦!今后要解疙瘩。”
項南指出:“仲勛同志講的意見也就是中央的意見,我們要很好地學習和貫徹。省地市現在都處在新老交替的過程,又遇到一個改革的任務,要更加注意團結,團結才能打開局面。搞改革,一要堅決,二要穩當。”
習仲勛感到,福建完成了新老班子的交替,省委班子是團結的,思想解放,措施得力,在經濟建設方面是有成績的。因此,他在向中央書記處呈交的《關于福建見聞的報告》中說:“關于省地市機構改革,省委抓得緊,抓得穩。他們配備領導班子的原則是:‘五湖四海,任人唯賢,光明正大,公道正派。由于指導思想正確,所以效果較好。大家對新的省委領導班子是滿意的。”
在廈門期間,項南專門陪同習仲勛視察了湖里加工區、廈門港口、廈門大學等地。習仲勛看到,在項南領導下,廈門經濟特區建設抓得很緊,已呈現出喜人景象。
習仲勛問及國家有關部門對福建的支持時,項南坦率地說,福建不少項目難以在國家計委那里立項,更別說擠進國家的大項目盤子。向科威特貸款建設的廈門國際機場都要準備試航了,卻還沒有列入國家計委的計劃。習仲勛后來也將這一情況寫進了給中央的報告:“以年利三厘五、二十年歸還(屆時還可緩期三年)的優惠條件,從科威特貸款二千一百五十萬美元興建的廈門國際機場預定今年正式試航,但此重要工程至今還是‘沒有列入國家計委的計劃。”
習仲勛認真聽取了項南關于把廈門特區由2.5平方公里擴大到全島的設想,并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鼓勵福建繼續找機會向黨中央和國務院反映。

習仲勛、項南等在廈門大學參觀魯迅紀念館。左起:汪志馨、齊心、項南、陸自奮、曾鳴、習仲勛
習仲勛在給中央的報告中這樣評價項南:“項南同志到福建主持工作以來,省委領導思想解放,工作穩當,對解決歷史遺留問題采取了正確的方針,團結了各方面同志,地方和軍隊的關系也很融洽;對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和開創廈門特區抓得很緊,摸索了一些經驗;打擊嚴重經濟犯罪活動成績顯著,基本上剎住了猖獗一時的走私販私活動……”
武夷山是習仲勛福建之行的最后一站。項南如此安排也有深意,是想借機宣傳武夷山。此前,他曾陪同谷牧等領導人上過武夷山。
可以說,項南是提出保護武夷山,并把這座名山推向世界的第一人。他上任伊始,就到此調研,要求撤走三個國營伐木場,之后積極向國家申報,使當時知名度還不是很高的武夷山,于1982年11月被列入全國第一批風景名勝區名錄。他還請一批港澳記者到武夷山“游山玩水”,借他們之筆向海外宣傳。“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武夷山,漸漸向世人撩開了神秘的面紗。
習仲勛一行到武夷山時,那里下起了雪,但皚皚白雪沒能阻擋他們坐竹筏順九曲溪而下的興致。改革開放后,鄧小平提出要在“兩油(游)”(石油和旅游)上做出大文章。第三次復出不久,他就在有關專家關于保護武夷山自然環境的信中批示“請福建省委采取有力措施”。1979年4月,福建省武夷山自然保護區正式成立,兩個月后被國務院批準為中國第一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但在這個自然保護區范圍之外,刀砍斧劈之聲每天照舊。項南請習仲勛上山,既為考察旅游事業,也為解決這一問題而來。
調研中,武夷山開發與保護、風景區管理局與地方及群眾之間存在的有關矛盾暴露了出來。習仲勛認為,之所以產生這些矛盾,最主要的是沒有處理好國家、集體和個人三方面的關系。他要求福建省委妥善解決。
當著習仲勛的面,項南很快開出了“藥方”:武夷山風景管理局的同志不要只想到一個“公”字,社隊同志不要只想到一個“農”字。雙方要共同努力做到“旅游事業年年發展,社員生活步步提高”,既要堅決制止燒山毀林,又要為社員群眾開發新的致富之路。
習仲勛表示贊同,答應回京后專門向中央報告,商量解決武夷山開發和保護的有關政策問題。項南表示,將盡快派一位副省長率有關部門負責人來武夷山區,幫助當地研究解決有關問題。
一路走來,習仲勛的飲食十分簡單,以面食為主,都是和工作人員一起用餐,在廈門南普陀寺還吃了齋飯。習仲勛不抽煙,不好酒,沒有一點架子。項南和他交流起來也格外坦率,由此談及1982年中央出臺的50號文件。
該文件對特區的基本建設、投資規模作了規定:凡1億元以上的項目,應報省政府審核后轉報國務院審批;輕工業3000萬元以上、重工業5000萬元以上的項目,要經省審核后轉報國家計委審批。項南認為這個規定太死,不利于特區發展。他向習仲勛提議,對華僑、港商和外商投資或同中方合營的建設項目,可否將此規定改為按三種情況處理:一、產品如全部外銷,由特區批準;二、產品大部如50%外銷的,由省里批準;三、產品大部如70%以上內銷的,按原規定程序批準。
習仲勛認真聽完,若有所思。回京后,他在向中央的報告中稱:“我和地方同志交談中都感到,在領導經濟建設上,今后哪些必須由中央集中管理,抓住不放,哪些可以放手讓省市去辦,以及如何改革計劃工作等,確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在10余天的視察中,項南和福建的工作給習仲勛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看到,省委對1983年中央1號文件傳達及時,貫徹到位,該文件“在廣大群眾和干部中廣為傳播,如同春風拂面,人人感到清新、振奮、鼓舞。今年春耕生產的積極性空前高漲”。習仲勛對福建的工作予以肯定,認為福建經濟建設有成就,已經克服了種種困難,在改革開放方面有明顯進展。
習仲勛帶著對福建與項南的美好期待回京后,很快就向中央書記處呈送了《關于福建見聞的報告》,結合項南的反映和請求,不失時機地替福建,也替項南呼吁:“在執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中,在試辦特區中,特別是同華僑、港商和外商談判中,需要的是時效和決斷,但現在上下左右間交涉和辦理事情,往往受到現行體制的限制和官僚主義的影響,拖拉扯皮,困難重重。有些需請有關方面給以支持和幫助的事情,有的以‘福建實行特殊和靈活措施為由一推了之,有的又以‘不符合國家的統一規定而否定福建應有的特殊性。有些事情就這樣坐失良機,或者無法順利進行。”
習仲勛的《關于福建見聞的報告》,經胡耀邦批示,成為中央書記處的參閱文件,有助于中央書記處了解福建的工作情況。
1983年10月,中共十二屆二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整黨的決定》。福建翌年初正式開始整黨。項南主張整黨不走過場。他說:“黨風搞不好,我們無法向人民交代,我們的改革也很難進行。”
一次,項南到山區調研并指導整黨時,在干部大會上明確提出:山區縣的整黨,要首先解決干部扎根山區的問題,才談得上黨性修養,也才談得上為人民服務。隨同的新華社福建分社記者肖輝家覺得這個提法很新鮮,很接地氣,從中捕捉到了新聞。他把項南為什么講這個話、多少干部離開了山區到沿海地區,以至山區如何缺乏干部等,寫成文章,準備報道。項南看后,謹慎且謙虛地說:“中央整黨文件沒有這樣講啊。這個觀點是我自己提出來的,從實際工作中提出來的,要先看上邊是不是認同。”
主管整黨的習仲勛看后,批示道:“此文很好,宜公開發表。”第二天,《人民日報》就作了刊登。
1984年2月,鄧小平視察廈門特區時,項南再次請求將廈門特區從2.5平方公里擴大到全島,得到鄧小平肯定。項南以為在“小平同志下達了起飛的命令”后,改革開放可以不受干擾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干得越起勁,越有聲勢,各種干擾就越是不消停。這不,才過幾個月,諸如“項南要調離福建”“中央決定項南不當省委書記了”的流言,就不時從京、閩等地傳出。
項南承受著巨大壓力,仍風雨不歇,帶領廣大干部群眾,抵制種種干擾,以堅韌不拔的毅力維持福建良好的發展勢頭,不遺余力地推進改革開放。
1985年4月底,項南在福建省六屆人大三次會議和福建省政協五屆三次會議的黨員會上,有的放矢地說:“我們既然要改革,就得準備挨罵。改革也是一場革命,肯定是有人贊成,有人反對的。反對的人要罵你,怎么辦?我們就硬著頭皮讓他罵,他罵了半年、一年,我們的情況改變了,經濟也搞活了,他就不罵了,可能還要贊揚你們,說還是你有眼光。”他堅定地表示:“今天中國的經濟不改革是沒有出路的,非改革不可;而改革是一定會有阻力的。我們不要聽到人家一批評,就縮回來。”“對于改革,一個是堅定不移,一個是慎重初戰,一個是務求必勝。這里面最關鍵的就是堅定不移。”
胡耀邦、習仲勛等中央領導人對項南的工作是肯定的。他們在反復權衡和研究后,形成一個共識,即項南是堅定執行改革開放政策的領導,富有開創精神,能真抓實干,因此年齡雖過線,但還是過渡一下,繼續領導新一屆省委工作,到1987年中共十三大時再退。這樣既有利于保持福建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持續發展的勢頭,也有利于保持福建難得的安定團結局面。
鑒于個別人愈來愈大力地干擾省委工作,中央領導人意識到,單靠福建已不太可能解決這個問題,必須由中央進行適當干預。于是,1985年4月下旬,福建新一屆黨代會召開前夕,福建省委常務書記胡宏等人被召到了北京。與他們談話的是中央書記處書記習仲勛、宋任窮及中組部部長喬石。他們讓胡宏等人談談福建的情況,也談談對項南工作的評價。
胡宏對項南進行了高度肯定,表明省委大多數常委都支持項南。習仲勛嚴肅批評了某些人在福建傳播“項南要下”的非組織行為。
省委常委聽了胡宏回福建后的傳達,表示贊同中央對福建工作的評價,擁護中央的決定。
項南當選為新一屆福建省委書記后,主持中央書記處日常工作的習仲勛,與胡啟立都有同感,項南的許多好主意得不到落實事出有因,省委常委班子老化嚴重的問題也亟待解決。為進一步支持和充實福建省委班子,中央向福建調派了一些干部。
1985年9月18日,已主動提請退出中央書記處的習仲勛,再一次召見項南,談及有人到中央反映的一些“莫須有”情況,誠懇地提醒他要多做些統一認識的工作,其中包括妥善處理因修建高速公路引發的分歧。
1981年4月22日,在國人對高速公路幾乎聞所未聞、整個中國還沒有一條高速公路時,項南就把修建福廈高速公路作為治閩戰略架構提出。誰料,有人不知出于何種目的,昨天提資金難籌、沒條件,今天又說客貨流量不足,理由千條萬條,目的就是兩個字:反對。
遺憾的是,雖有項南解釋和力爭,修建高速公路一事仍被高高掛起。福建有人利用到中央和國務院匯報工作之機,接連告狀,還說項南黨政不分,對經濟工作不顧實際,想法超前,是“天方夜譚”。
彼時,高層認識不一,改革人物往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歷盡極左路線和“文革”迫害的項南和習仲勛,“任爾東西南北風”,始終認定改革開放是強國富民之策。
1996年初夏,項南為私事找到了習仲勛。這一年,項南78歲,習仲勛83歲。項南請他為父親的傳記《山路漫漫——項與年的革命生涯》作序。
項南的父親項與年,1925年入黨,是閩西最早的老黨員。1927年,成為周恩來領導下的中央特科的一名智將。1934年,他做了件關乎中國革命前途的大事:為了把蔣介石試圖“剿滅”中央紅軍的“鐵桶計劃”第1號絕密情報送到周恩來手中,他不惜敲掉4顆門牙冒充乞丐,歷盡艱辛到達瑞金,由此促成中央紅軍提前長征。而長征的落腳點,便是習仲勛參加創建的陜甘邊革命根據地。習仲勛于1928年入黨,早年的赫赫革命功績就有領導兩當兵變。在陜北,習仲勛與大自己19歲的項與年兩度共事。他任關中分區黨委書記、綏德地委書記時,項與年是關中分區黨委常委書記、綏德地委常委兼統戰部長。

20世紀30年代的項與年
對這段歷史,因為父親的改名換姓和多年失聯,項南概莫能知。在得知項南母親曾為革命坐過牢、兩位叔叔為革命犧牲時,習仲勛不禁贊譽這個革命家庭是“滿門忠烈”。
革命戰爭年代,習仲勛與項與年便因對黨的忠誠、不渝的理想、執著的追求、高尚的品格而相互引為同志。新中國成立不久,赴京工作的習仲勛,位高權重;項與年默默工作,即使遭受厄運,也從不為私事找習仲勛。
讓習仲勛感動的是,項與年“從青年時代起,就以自己的叛逆性格和改變貧困山區的決心,走出山村,走向海洋”。“文革”中,項與年從沈陽被遣送回閩西老家,“發現山村周圍的人還是那么貧窮和落后時,這個為革命奮斗了半個多世紀的老人,經常抑制不住內心的痛楚”。“當他發現只能給養育自己的山村盡這么一點心意時,內心是很難過的。”
項南先后投身于改革開放和扶貧事業中,也是替“來不及看到改革開放大潮”的父親盡一份“心意”。習仲勛為品性高潔的老戰友作序,也是盡一份“心意”。
習仲勛自稱和項南父親項與年很有緣分,“兩次共事,使我們之間的革命友誼和互相了解得以不斷加深”。他那時沒想到的是,他和項南也是如此。改革春雷響,習仲勛和項南走到一起,因不泯的理想、信念;因無私無畏的政治品格,還有強烈的改革開放意識而心心相印。他們佇立在時光的流影里,相互顧盼,心照不宣,像一對永恒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