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與功能：雍和宮“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儀軌初探

王 帥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世界宗教研究所 北京 100732）

[內容提要] 雍和宮的“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是雍和宮文殊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藏傳佛教文殊信仰的代表之一。本文以雍和宮《藏漢蒙對照無上瑜伽大威德金剛十三尊成就儀軌》為核心，結合田野調查的實際情況，對于“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儀軌的形式與功能進行了介紹與分析。

在藏傳佛教中，大威德金剛被視為文殊菩薩的忿怒相化身，是格魯派最主要的本尊之一。在西藏、甘肅、青海、北京、河北、遼寧、內蒙古等地區的藏傳佛教寺院內，每年都要舉行大規模的“大威德金剛法會”。在這其中，雍和宮的“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是規模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一個。①張程程、周潤年：《雍和宮佛事活動的文化內涵及其作用》，《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雍和宮的這一法會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雍和宮滿文檔案》中就有很多關于舉辦“大威德金剛法會”“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的記載。②趙令志等主編，趙令志等譯：《雍和宮滿文檔案譯編》，北京出版社，2016年。后來因為國運艱難、政治動蕩，一度停辦。改革開放以來，在雍和宮嘉木揚·圖布丹和胡雪峰二位住持的主持下，恢復了這一隆重的法會。如今，每年9月23日至9月28日，雍和宮都會舉行為期7天的“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祈愿歲稔年豐、國泰民安。這也成為雍和宮愛國愛教、護法利生的一個重要法會。

雍和宮“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儀軌是十分復雜的，根據對雍和宮嘉木揚·圖布丹名譽住持、胡雪峰住持、凱朝研究員的采訪，結合相關史料分析與田野調查實踐，本文對這一法會的儀軌有了全面了解。①本文的田野調查情況如下：2021年5月18日下午，在北京雍和宮向嘉木揚·圖布丹活佛請教“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全部儀軌；2021年6月18日—21日，筆者和嘉木揚·凱朝老師赴內蒙古自治區菩提濟度寺向嘉木揚·圖布丹活佛請教“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中火供儀軌的形式與功能。2021年4月上旬，在北京雍和宮，多次向嘉木揚·凱朝、李立祥老師請教雍和宮“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的具體儀軌、社會影響、宗教意義、藝術特點等。其它田野調查資料：（1）嘉木楊·凱朝老師提供的2016—2019年雍和宮“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視頻、圖片、新聞稿；（2）胡雪峰住持提供的雍和宮內部資料《藏漢蒙對照六大金剛修持法》（漢文版、藏文版）、《雍和宮》雜志等。法會主要分為繪制壇城、供祭、觀想、祈愿、贊頌、密咒、祝吉、護摩等部分。接下來，本文將對這一儀軌不同步驟的形式與功能進行簡要的分析。

一、“神圣”的建立：壇城的繪制

雍和宮的“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的核心是“大威德金剛壇城”的繪制。壇城的造型以平面造型為主，但是在壇城的最中央，會以立體的形式制造出壇城的“城墻”，城墻呈“十”字形，立體交叉。這樣就在平面的壇城中劃分出截然不同的兩個區域，將大威德金剛的降臨之所隔離開來，具有莊嚴的宗教意義。

壇城最外圍為結界守護輪，共四層。最外的輪圈上均勻分布著尸陀林、寶塔、高山、水波、火焰、護法、駱駝、祥云等，每個圖案皆有八個，作為護法守護著內壇；二圈采用綠、黃、藍、紅等四色細沙做底，上面均勻分布著火焰紋，象征著般若烈焰守護輪；火焰輪之內由金剛杵圍繞，表示法界，以金剛杵鎮壓一切邪惡；再內為蓮瓣，寓意清凈無染。整個壇城的外圈裝飾要而不繁，艷而不理，色彩艷麗，內容豐富，十分精美。

蓮瓣之內為立體方城，也就是大威德金剛降臨之地。方城之內祥云圍繞，分五部，其中藍色為金剛部，白色為佛部，黃色為寶生部，紅色為蓮花部，綠色為羯磨部。中央成“井”字形。中為金剛部大威德，前為佛部大威德，右為寶生部大威德，后為彌陀大威德，左為事業成就大威德所就之位。

壇城的繪制有著非常豐富的功能：首先，制作壇城的過程是極其復雜和繁瑣的。在這一過程中，僧人需要小心翼翼，精益求精，這種對于心態的錘煉，就是對于大威德金剛信仰虔誠的一種內在化表現，可以說，制作壇城本身就是內化信仰的一個步驟；其次，精美的壇城作為整個法會的核心，是大威德金剛降臨在凡俗的一個所在地，是整個法會崇拜的一個核心與焦點，對于其進行裝飾和美化，是僧人和信眾信仰虔誠的一個重要表現。最后，壇城是整個法會“觀想”的依據——在法會中，僧人和信眾根據壇城的圖案和內容，觀想大威德金剛及護法、眷屬降臨時的場景。所以，裝飾得越華麗越具體，越容易生起觀想的憑借。

二、“去除色相之垢”：供祭儀軌的功能

供祭儀軌是壇城法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法會以各色供品獻祭，祈愿大威德金剛降臨壇城。根據藏傳佛教《俱光甘露續》等經典記載，主要供祭的物品就是“五肉”和“五甘露”。在具體獻供的過程中，僧人要念誦：

其中東方種字出生牛肉標以個字，南方阿木馬字出生狗肉標以古字，西方資木字大象之肉標以達字，北方慷木字出生馬肉標以哈字，中央吽字出生人肉標以那字。東南朗木字出生大味標以畢字，西南麻木字出生日阿打標以日阿字，西北榜字降生白色菩提標以許字，東北當字出生精汁標以馬字，中央邦字出生尿標以母字。①胡雪峰、嘉木揚·凱朝編譯：《藏蒙漢對照無上瑜伽大威德金剛十三尊成就儀軌》，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15～17頁。

“五肉”即：牛肉、狗肉、象肉、馬肉、人肉。“五甘露”即大味（糞便）、日阿打標（月經）、白色菩提（腦髓）、尿、精液。但是，必須要指出的是，這些供品并不是真實的肉和體液，而是采用相應的物品替代。如五肉一般采用黃精花根、天門冬花根、當歸、紫茉莉、刺蒺藜五種藥材替代。之所以稱呼為“肉”和“體液”是為了強調對于信仰的虔誠。也正是因為這些供品存在著“秘意”，所以在供祭的最后，僧人們都要念誦真言“吽啊嗡”②胡雪峰、嘉木揚·凱朝編譯：《藏蒙漢對照無上瑜伽大威德金剛十三尊成就儀軌》，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18～19頁。，強調這個獻供的“表法意義”。這個咒文的含義是：以吽字之力去除色相之垢使其潔凈，以啊字之力現成微妙甘露之食，以嗡字之力無量出生、自然增長。這個咒文是對于整個供祭儀軌功能的強調。法會貢獻的一切供品，都并非是供品本身，而是一種用來表示某種佛教意義的“色相”，要通過信眾的“觀想”和上師的“密教”來去除對“相”的執著。在此基礎上，就會知道，一切供祭的目的都是將當下的“色相”通過“觀想”而轉化成“微妙甘露之食”。一旦達到了這個境界，那么，這個供祭就不再是簡單的供養，會隨著心靈的覺醒而無量出生、自然增長。所以，整個供祭的儀軌，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使信眾擺脫“色相之垢”、了解“自然增長”的原理。

三、觀想、贊頌、祝吉：儀軌的核心

供祭儀軌結束之后是觀想儀軌，這是整個法會的核心。觀想的形式主要采取念誦經文和禪坐冥想兩種方式。觀想之時，首先要念誦《皈依儀軌》《度母經》《心經》《吉祥經》《清靜經》等經文和儀軌。通過這些經文和儀軌會使參與者進入一個神圣的氛圍之內。緊接著，要根據佛經的記載，觀想大威德金剛的降臨。根據藏傳佛教的基本教義，觀想要先觀想文殊菩薩降臨時的場景。

文殊童子，身作黃色，意作微怒，右手握劍，左手當胸擎梵經帙，結金剛跏趺而坐，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以為莊嚴。發作五髻，具足一切莊嚴之具二位莊嚴。

根據藏傳佛教的教義，大威德金剛是文殊菩薩的忿怒相，所以在觀想完文殊菩薩像之后，還要進一步觀想大衛的金剛的形象：

……融入“吽”字化成忿怒金剛……悉皆轉化成自性果持金剛具妙大威德怖畏金剛，其尊身青黑色，而具九首三十四臂一十六足，左蜷右伸姿勢而立，能吞三界。③胡雪峰、嘉木揚·凱朝編譯：《藏蒙漢對照無上瑜伽大威德金剛十三尊成就儀軌》，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95～96頁。

觀想儀軌是整個法會的核心，其功能是非常顯著的，根據藏傳佛教的教義，通過這一儀軌，大威德金剛會真正降臨到法會的現場，僧人和信眾可以根據自己的修學需要，向大威德金剛本身進行贊頌、祈愿和祝吉。這種直面神圣的觀想，無疑會增加法會的參與感、獲得感與神圣感。根據法會儀軌，觀想之后，壇城就不再是簡單的藝術品，而是成為大威德金剛臨時降臨凡間的“圣域”。所以，參與法會的僧人和信眾觀想之后進行贊頌、祈愿、祝吉等儀軌，這些形式往往是通過韻文的唱誦，禮贊大威德金剛的威武與功德。如最常見的贊頌文為：

皈依佛法僧三寶，一切有請我解脫。

咸令安住勝菩提，至誠發起菩提心。

（密咒）

諸法不可得空之自性，四大重疊護輪法生內

無量工種自性文殊尊，顯明五現證之大威德①參見羅布桑·散木丹編著：《藏漢蒙對照六大金剛修持法》，第1～3頁，雍和宮內部資料。

由這段簡短的祈愿文中可以看出，贊頌大威德金剛的過程，本身也就是皈依三寶、祈愿吉祥的過程。經過觀想和贊頌兩個儀軌，大威德金剛已經降臨壇城法會的現場，之后向大威德金剛進行祈愿，希望自己能夠熄滅三毒，增長三慧——也就是祈愿和祝吉，這是整個儀軌中具有比較私密性的部分，參與法會的信眾可以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進行不同的祈求。

四、護摩儀軌：“火供”的多層次功能

法會的最后一個儀軌就是護摩法會，即俗稱的“火供儀式”。火供儀式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增長火供”，增長戒、定、慧三學。二是“息滅火供”，消除貪、嗔、癡三毒。這是法會的最后一個儀軌，也是參與人數最多的一個儀軌。

按照儀軌，住持和參與護摩法會的僧眾頭戴五佛冠，身披袈裟，肩披如意瓔珞。主法的法師坐西朝東，任壇主。壇主身旁放置一張擺有奔巴壺、嘎巴拉、金剛鈴、金剛杵、米盒等物的條案。其余參加法會的眾僧則在北面分兩排席地成半跏趺坐。

在主法法師之前，擺放護摩爐，即火供爐，在法會開始之后，主法法師依次向爐中投入十三盤谷物與薪木，依次為：1.漿樹枝；2.酥油；3.芝麻；4.白芥草；5.大米；6.奶酪；7.吉祥草；8.白芥子；9.大麥；10.青稞；11.豌豆；12.小麥；13.以鮮牛奶、酸牛奶、生熟大米、白面、檀香等和在一起制成的面團。通過焚燒這些供品，祈求參與法會的眾生業障消除，福德增益。

在火供的過程中，僧人會念誦經文并進行觀想。觀想主要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觀想是觀想“火”，根據熊熊燃燒的火焰，觀想世事無常，萬法皆空，一切色相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走向消亡；第二層觀想是觀想“欲”，世人的欲望就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火難以撲滅，貪、嗔、癡三毒是熾熱如火，束縛人類陷入輪回，難以成就；第三層觀想是觀想“本尊”，觀想大威德金剛本尊顯化在火中，以其無量功德降伏煩惱，增長智慧。通過這樣的觀想，才能真正實現護摩儀軌的功能。

五、結論與討論

本文對雍和宮“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儀軌的形式與功能進行了詳細的介紹與分析。其實，雍和宮“大威德金剛壇城法會”不但涉及宗教儀軌藝術，還涉及藏傳佛教的發展歷史、判教義理、本尊與護法眷屬信仰、曼陀羅藝術、服飾法器、祭祀音樂、宗教舞蹈、繪畫美術等諸多宗教藝術因素，是研究、理解藏傳佛教宗教藝術的一個鮮活樣本，值得進一步分析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