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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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2445)
[內容提要] 鎮江焦山碑林第三室內收藏有元代延祐年間所刻《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碑文漫漶較少,字跡明晰可辨,保存相對完整。碑文主要記載了鎮江路學官學田被豪民侵占,歷經長久,而在官方主持下終得復歸之事。透過以其為代表的元代“儒學復田”事件,或可窺見元代中期治國理念轉變之一斑。
鎮江焦山收存碑刻濫觴至早,長久以來蜚聲江左,今碑林中頗具價值者亦不在少數,顯要者如碑林第三室所藏元代《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此碑記載學田自宋末為豪民搶占,元初復投獻至鎮南王府,幾經爭訟終得復歸儒學的曲折過程,語焉詳細,寫照現實。若將“儒學復田”置于元視野下加以思慮,自然可見此類事的復雜特點,分析之,則“儒學復田”實際是元代統治者藉維護儒學產業,從而建構圣朝形象、穩固政權的一種實踐。
此碑刻于元延祐四年(1317年)正月。碑約高1.59米,寬0.78米。碑文20行,滿行59字,字徑2厘米,正書。此碑刻拓片收錄于《焦山碑刻》①劉昆、楊奎、袁道俊、楊瑞彬編著:《焦山碑刻》,古吳軒出版社,1992年,第31~32頁。一書,而文字則于《至順鎮江志》②〔元〕拖因修,俞希魯編著:《至順鎮江志》,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2015年,第2769頁。(以下簡稱《鎮江志》)中有所著錄,二者雖有相互抵牾之文字,但于內容上卻并無大異,現據此二書及相關研究互相補足,將全文具錄如下:
《鎮江路儒學復田記》
初,學有田在郡之丹徒縣丹徒鄉十都圌山之陰,自胡鼻石觜抵孔家①《鎮江志》此處有“廟”字,查同時史料無檢,《乾隆江南通志》載金灣閘下游有孔家灣,疑《鎮江志》衍“廟”字。灣中山石觜,橫亙山趾,下極大江涂泥。宋咸淳間,有趙一飛者,爰始侵占。學言之郡,郡業諸學混一后,田旁沙益可墾。一飛死,其子允成有地鄰學田,私貨于豪民丘永崇。永崇乃并緣蒙昧,包括吾田,占租于官。學申理省臺,鞠究永崇佃業,無所根據,厥伏辜,田乃復舊。大德改元,永崇輩復立虛券,以田千八百余畝,質于鎮南王②此處之鎮南王與下文“就第廣陵郡”之鎮南王應非一人,以大德改元計,此處應為元世祖第九子脫歡。而后文也即延祐元年之鎮南王,據《元史》卷二三“老章入闕受拷問”這一記載,或可推測為脫歡之子脫不花。乳母家蒼頭歲哥,盤踞攘奪,有司莫敢誰何。丞相答剌罕由江浙行省大用入朝,道經朱方,儒生叩馬陳訴,丞相命從官窮詰,械永崇市區,罪逮支黨,復歸吾田。永崇怙終,罔或懲畏,益長暴縱橫。每夏若秋,輒鳩合歲哥擁嫖,忽猛鷙男子,控弦臂鷹隼,嘯歌騰突,動數十騎,至遇儒生,榜辱之。驅迫農民,旦暮奮厲,剽掠麥禾,絕江西去,眾拱手無能前者。學凡移縣、申府、聞監察御史肅政廉訪司,上達省臺,綿曠歲月,詳擬明斷,以十數計。永崇且死弗悛,其子德仁世惡。后歲哥失勢,德仁遂稱己業,永安莊田獻佃鎮南王府,獲緡錢萬五千。儒生蕭去病等控告省臺,省臺檄郡,郡達魯花赤嘉議太平公、總管太中段公暨寮屬長史固執公議,弗撓弗奪,亟命縣尹趙孝祖、教授郭景星行田具狀,令德仁前導,指畫弓步,大小十有二圍,為田二十八頃九十五畝七分四厘,具集里胥父老地比之民,根校驗著。延祐元年夏,始名田制斂法,輸賦官廩。二年奉詔經理自實,德仁又妄稱已馬田言于官,且糾結鄉里猾民,執驗其說。夏四月,天子命重臣奉使宣撫江南。既聽政,教授王天覺率儒生孔克懋、蕭去病等拜行府訴焉。廷詰兩造,去病具對辨析,德仁理屈辭窮,竟黨與服罪。申命郡縣,歸田于學。秋七月,鎮南王自京師就第廣陵郡,乃述使命,移告王傅,啟奉王令,以田來歸。先是,行省具以其事咨都省。四年春,省檄甫至,追德仁所獲緡錢,沒入于官。奎適承乏,攝學事,諸儒請以本末勒諸石,并以省檄刻之碑陰,示不朽。余誼不得辭。於乎!有司法令明備,賢能在官,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彼丘氏子,將胡然耶?豈頑冥強梗,物有所間,必噬嗑而后亨歟?吾田之復,固有時哉!圣朝惠育多士,恩澤洋溢,禁侵奪贍學地土,有明詔,仳仳小夫,孰敢予侮?繼自今,敬慎持守,毋易以忽。茲田也,其永久無斁矣。
延祐四年正月日,鎮江路儒學學錄權學事過奎記。
中大夫鎮江路總管兼管內勸農事文□□□③此處及之后人員《鎮江志》無載,原碑人名為八思巴蒙古字,應為《鎮江志》所載此時期鎮江路總管兼勸農事“文伯要?”。篆額。
鎮江路儒學學正權學事蔣子榮、直學蘇子右郎璹立石。
京口華普潤鐫。
依碑文所敘,事發于江浙行省鎮江路丹徒縣(今江蘇省鎮江市丹徒區)。《元史》載:“鎮江路,唐潤州,又改丹陽郡,又為鎮海軍。宋為鎮江府。元至元十三年,升為鎮江路……縣三,丹徒,丹陽,金壇。”①〔明〕宋濂等:《元史》卷六二《地理志·鎮江路》,中華書局,1976年,第1495頁。在元所施行的省、路、府(州)、縣四級的行政制度下,地方政府有朝廷派出機構之性質,常設置學宮,并行學田制度。“自京都至于郡邑,莫不有學,而學莫不有田,皆為奉祭祀廩師生設也”。②劉培桂編:《孟子林廟歷代石刻集》,齊魯書社,2005年,第63頁。鎮江路學宮亦如是,依法占有田產,租稅作為辦學及養師的主要經費來源。
宋咸淳年間,丹徒鄉有惡民名趙一飛,強占學田。其人見載至順《鎮江志》:“胡鼻莊在丹徒縣丹徒鄉圌山之北,宋舊為贍學蘆場。”注曰:“咸淳九年,為本鄉居民趙一飛侵占。”③《至順鎮江志》,《宋元方志叢刊》,第2769頁。并占沙田灘地,是與碑文相互佐證。后其子趙允成變本加厲,將學田“貨于豪民丘永崇”,丘永崇復“占租于官”,竟貪用租稅以中飽私囊。對于此事學官亦曾上訴,而丘永崇也因其所占之田“無所根據”而服罪。但大德年間,“永崇輩復立虛券”,造假買賣學田契約,將土地作為商品與鎮南王乳母家展開交易,主管官吏“莫敢誰何”,無人敢于過問。直至丞相答剌罕由江浙行省北上赴任時發生轉機。《大明一統志》“丹徒縣”下有注曰:“本吳朱方邑”。④〔明〕李賢等:《大明一統志》卷一一《中都·鎮江府》,巴蜀書社,2017年,第486頁。又據《至順鎮江志》可知丹徒縣東夾城有門名曰“朱方”,由此或可推測,朱方應在丹徒境內。答剌罕途經此地,儒生叩馬而諫,竭力陳情,方逮捕丘永崇等一批惡勢力黨羽,暫復學田。惜此次處理不夠徹底,相關處罰措施,碑文尚且未能明確記錄,可見對鎮江路學田制度的產權關系更是沒有厘清,后患非絕。丘永崇等人果然怙惡不悛,辱沒儒生,驅迫農民,搶掠田糧,實可謂罪大惡極。學官無可奈何,只得堅持上訴。按碑文言,“學凡移縣、申府、聞監察御史肅政廉訪司,上達省臺,綿曠歲月,詳□明斷,以十數計。”此事久遭擱淺而不能決。丘永崇死,其子丘德仁復又投獻土地于鎮南王府,欲托名以減輕賦役,獲得資財。
然文化教育事業畢竟在社會活動中處于顯要,生活必要的物質需求與文人不屈的精神氣節,均產生一種強大的驅動力,促使以蕭去病為代表的儒生“控告省臺”。省臺下發文書處理此事,郡縣官吏茲為重視,令丘德仁與里胥鄉民同聚于學田內,對學田加以丈量與核驗。延祐元年(1314年),名田制斂法肇始頒行,是以法律確定了有關土地管理和土地利用的制度框架,為學田稅務收繳與產權關系增設規章保障。然丘德仁賊心不改,再次糾合鄉里惡民,上訴告官。適逢“夏四月,天子命重臣奉使宣撫江南”,教授王天覺于是率儒生參拜行府,原告、被告兩方當堂受審。這一次審查的結果自然屬正義者勝。同年七月,鎮南王也將早前收納投獻的土地予以歸還。延祐四年(1317年),“省檄甫至,追德仁所獲緡錢,沒入于官”。
至此,圍繞鎮江路學田展開的經濟紛爭終告一段落。為記此事,諸儒特勒諸石,將省檄刻之碑陰。碑文有“必噬嗑而后亨”語,典出《周易》:“噬嗑而亨。”⑤〔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卷三《噬嗑》,中華書局,2009年,第74頁。意指將口中所含之物咬合嚼碎,所以解決之。撰文者借此暗喻圣朝威懾明察,方使法律端正。碑文又特著意用墨“圣朝惠育多士,恩澤洋溢”,則當地官民儒生對“儒學復田”一事持有深切感懷,可見一斑。
由以上對《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所載史事的完全梳理,可窺見“儒學復田”一事本身具有相當程度的復雜性,涉及社會方方面面,譬如以官吏、治事為彰顯的政治管理生活,以田產、田制為體現的經濟調控生活,以學官、儒生為闡釋的文化教育生活,等等。再將此類事件置于元代的宏觀視域中進行探索,便知大一統王朝的背景下,“儒學復田”其實是由一種特定且必需的時代要求所催生的現象。
學田制度最早應發軔于南唐烈祖升元元年(937年)陳袞所建的江州東佳書堂,“(袞)遂于居之左二十里曰東佳,因勝據奇,是卜是筑,為書樓堂廡數十間,聚書數千卷,田二十頃,發為游學之資”①董誥:《全唐文》卷八八八《陳氏書堂記》,山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5469頁。。學田為各級各類學校資產的總稱,包括但不限于田地、校舍、湖泊、山丘等,一般而言分為中央官學學田、地方官學學田、私學學田幾種主要類別。學田出租給租佃戶而獲取收入,學校在朝廷與政府的昭示、規劃下行使自己的支配權,大體圍繞養學、建學、充學等用途展開花銷。即學田收入充當教育經費,學校借此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經濟閉環。宋乾興元年(1022年),孫奭奏請朝廷賜給兗州州學學田十頃,“以為學糧”②〔宋〕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520卷》卷九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58頁。,得到朝廷允準,此舉被視作宋代學田制度的開端。終宋一代,“無論是在數量、范圍,還是在管理、經營上都逐漸自成體系,最終形成一種較為完善的制度。”③賈燦燦:《宋代學田制度》,碩士學位論文,鄭州大學,2011年,第3頁。受宋室南遷的影響,全國諸事務重心移至江南地區,故而江南學田制度更為健全,江浙集中分布有鎮江府學、平江府學、應天府學、江寧府學等多所地方學校,均占有資財。元代在江南統治方式上多有承襲前宋遺緒者,其時學校產業經營管理中普遍囊括學田一項,在這一方面,可以參照陳高華等先生編著《元代文化史》。④陳高華、張帆、劉曉:《元代文化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187~188頁。之后學田制度亦歷明清二代而不衰。宋及以后各朝均以“學官占有國有土地”為社會共同點。土地作為當時重要的生產資料,對其產生渴求欲望不足為奇,在土地兼并頻發且無法遏制的實況基礎上,偶或發生學田被社會各界侵吞之現象。又江南山田、桑田、林田、水田的自然優勢尤其突出,田埂連片,土地肥沃,則占田之事頻發于此不難理解。正如《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所明言:“宋咸淳間,有趙一飛者,爰始侵占。”是學田制度甫一廣泛推行時,便有被惡勢力破壞的趨勢展露。前述學田制度長期維系,故該問題伴隨而來,素為歷朝所難能規避。
值得注意的是,在持續如此之久的有關學田經營管理的問題上,針對占田而采取“勒令占田者歸還學官土地”,也即“儒學復田”方案的,惟以元代尤為突出。此結論來源于相關古籍文獻記錄及實物說明。普遍搜羅,在宋、明、清三朝少見表征,而元代卻多有。以地方志為例,成化《山西通志》中有錄:“《上黨縣儒學復田記》,元立。”⑤成化《山西通志》卷一七《寺觀類》,民國二十二年景鈔明成化十一年刻本。王南叔所撰《南康縣儒學復田修造記》全文被收于同治《南安府志》,用筆于南康縣學官廢興的細致過程,載:“鄆、讙、龜陰之田,本魯故物,而齊國有之,從容于一言之間,侵疆來歸。吾邑學廩不幸類是,其亦幸而有能復之者。”⑥嘉靖《南安府志》卷二五《藝文志二》,明嘉靖刻本。文以魯、齊二國爭奪土地之事為指代,表明南康縣學田經歷了一個產權轉移的過程,是泰定年間在修葺荒廢破敗的儒學書院的同時,對學田亦作重新清算,“可道今亦復之”。此外,《永樂大典》殘卷中也保留有興寧縣志文獻三篇,其中之一即潮州府教授何民先所作的《興寧縣儒學復田記》。該文云:“興寧為廣東著邑,邑故有學,學故有田……至元丙子后,海濱未寧,章逢散逸。前教諭陳采護其籍,器貯而藏于土中。”⑦《永樂大典》卷二一九八四,明寫本。后動亂平息,發掘學官土地契約,按冊復田過半,皆為良田,豪民也“自首于公,盡歸侵占之地”。同在至正年間發生的還有光緒《處州府志》刊:“宋壽之見官師表,邑人任縣學訓導,又見至正二年《儒學復田記》……”①光緒《處州府志》卷末,清光緒三年刊本。當然,其它地方志及碑刻對此也不乏記載,此處筆者不必一一贅述。但從以上所舉文獻個案中已能有些微體會,在其它封建王朝或難尋覓蹤跡,而于元代而言,“儒學復田”實踐在全國是十分普遍的。
這種對比結果似乎略顯吊詭。學田的存在確立了學校的經費來源,其本質其實是一種贍學形式,目的在于以經濟制度保障教育發展,從而進一步推動文化事業蓬勃興盛。宋代將“崇儒右文”的政策一以貫之,“加惠學校”,又注重改革隋唐以來科舉制“冒貫寄應”的弊端,鼓勵士子在地方讀書。重儒至此,卻未能用力于學田被占這一棘手問題。與之相比,元代統治者出身草原游牧民族,論文治則略顯遜色,開國近半個世紀中,華北地區文化呈倒退趨勢,全國范圍內的科舉制度也一度被廢止。元太宗十年(1238年),耶律楚材欲借“戊戌試選”恢復科舉,然遭到守舊派勢力頑固反對,通過考試的儒生最終所擺脫的僅是徭役和他們的奴隸身份。至忽必烈逝后,儒生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儒學文化教育隨著科舉制度衰落湮沒,進入低潮階段。在如此的社會氛圍之中,此碑文中卻反映了元朝統治階級留心于保護地方學校所占田產,為儒生及教育爭取經濟權益,從中或可一窺元代中期文化政策之轉向。
仔細審視元代文化政策變化情況,則可見個中端倪。據《元史》記載:“當時由進士入官者僅百之一,由吏致位顯要者常十之九。”②〔明〕宋濂等:《元史》卷一八五《韓鏞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4255頁。新建蒙元王朝為選拔官員能臣輔佐朝政,轉而選用兩漢時期曾施行的“由吏入官”制度,大膽啟用各個大小衙門里具有實際辦事經驗的基層文官,希望在實踐中篩選吏員之品德操守,盡可能地凈化官場腐敗現象。然此方法并不遂人愿,甚或適得其反。這批吏員畢竟缺乏“兼通經史”的系統教育訓練,又常通過逢迎上峰、鉆營投機來獲得仕進的機會,造成“府州司縣人吏,幼年廢學,輒就吏門,禮義之教,懵然未知,賄賂之情,循習已著,日就月將,熏染成性。及至年長,就于官府勾當,往往受贓曲法,遭罹刑憲,蓋因未嘗讀書心術不正所致”③方齡貴校注:《通制條格校注》卷五《學令·科舉》,中華書局,2011年,第220頁。。統治階層的人員構成關系到施政的成功與否,如此一般開歷史的倒車,顯然與穩固蒙元政權的目的不相兼容,社會必然催生出恢復科舉的迫切要求。于是,相關政策在元仁宗時期發生了轉變,其初登帝位后即向朝中宣布:“朕所愿者,安百姓以圖治,然非用儒生,何以至此。設科取士,庶幾得真儒之用,而治道可興也。”④〔明〕宋濂等:《元史》卷二四《仁宗本紀》,中華書局,1976年,第558頁。皇慶二年(1313年),元仁宗正式下詔恢復自滅金后便已停止的科舉考試。“復科”一事的直接收效當屬對主政人員系統的重新梳理,短期來看有利于經濟、軍事、外交等領域內政策的正確決定與執行落實。事實上,蒙元統治者的這種選擇還是一種根本性、長遠性的最佳方案。對此,劉安泰《談元朝科舉制度的廢與行》一文給出如下解釋:“中國歷史上延綿不斷的農民起義,本身從未取得最終勝利和建立穩定的政權,只有秦末的劉邦和元末的朱元璋似乎例外。很重要的原因是秦朝和元朝失去了封建社會中穩定政權的一支基本力量——儒生階層的支持。”⑤劉安泰:《談元朝科舉制度的廢與行》,《昌濰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第60頁。蒙元統治者進一步感知到拉攏儒生士人為伍的重要性。儒家倫理為中國封建帝制提供了統一的道德信仰和國家學說,建立了自秦漢以降長期延續的意識形態認同,蒙元王朝一定要在既定的國家治理意志下延續相關規范、習俗與傳統,強化在共同體內生存的全體成員對新政權的巨大歸屬感。統治者不得不承認以儒學為核心的文化教育,其所強調的思想是維護政治秩序的一把利器,萬萬不可荒廢。而儒生群體,即士君子,又是“具有理想人格和道德修養、掌握知識技能、傳承和創新禮樂文化的知識精英,他們是社會道義的擔當者,是文化傳承和創新的主體,是實踐王道和仁政的中堅力量,由此也應當是構成大一統帝國職業官僚的主體和帝制中國國家治理的重要力量”。①張正洲:《政治人的生活政治:儒生階層與帝制中國的國家治理》,《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34頁。作為古代中國國家治理的主體而活躍于歷史舞臺的儒生,在治國理念轉變之后重新得到重視。既欲改革之,不啻在于恢復科舉,與之相配套者正如“儒學復田”,為儒生、學校謀取經濟利益,不失為一種“籠絡人心”的有效措施。再注意元代“儒學復田”集中發生的時間,可作出證明。正如焦山碑林所藏《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反映的一般,占田一事在宋咸淳、元大德年間完全被忽視,無官吏予以處理過問。元代前期丞相答剌罕赴任經過鎮江,亦為草辦,不過隔靴搔癢之舉、似是而非之試。真正徹底解除困擾,還是從延祐元年(1314年)開始,政府先后頒行名田制斂法,公開堂審結果,收繳所有被占土地,并追回學田租稅資財,將之俱歸于學。此前所舉元代“儒學復田”他例,亦集中在延祐、至治、泰定年間。何民先在《興寧縣儒學復田記》中記載至元年間官府根據地契材料復田,更在其后。由此可總結,元代“儒學復田”事件的另一顯著特點是發生時間多在延祐年間或更晚,即對儒學教育的態度發生轉變之后。
官方治國理念的轉變是“儒學復田”事件的重大影響因素,還可以從“儒學復田”的其它特點中尋得闡述。綜合來看,“儒學復田”不過是解決土地糾紛的案例。元代不僅蒙古貴族廣占田地,漢族地主也大行兼并之實,無論私田官田,都相繼成為權右豪貴的鯨吞目標。更值得注意的是,元代皇帝對佛寺進行無節制賜賚,除接受賜田以外,寺院倚仗在政治上頗受重視與扶持的膨脹勢力,采用接收投獻、經濟售賣和暴力侵奪等方法進行土地兼并。由此觀之,元代民間有關土地的爭訟案件應該多發,官府處理土地兼并事件當屬尋常。土地兼并的普遍性相較于國家政治、軍事等又為小,則似乎無需“上綱上線”處理,即不必投入過多的人員與精力。
事實卻恰恰相反。元代“儒學復田”事件所牽涉的政治人物往往位高權重,參與事件處置過程的中央、地方各級權力機關甚多。僅看《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所書行政處理的全過程便可知曉。首先是丞相答剌罕主持治罪惡黨。答剌罕是蒙元時代的崇高受封者,雖然事發生在“儒生叩馬陳訴”之后,非答剌罕主動承辦,但畢竟提供了一些說明,即政治地位顯要者至少已開始關注“儒學復田”問題。其后“學凡移縣、申府、聞監察御史肅政廉訪司,上達省臺”。肅政廉訪司是元代設立在路一級的司法機構,主管一省刑名、訴訟事務,亦為中央監察機關督察院在地方設置的一大機構,對地方官員依法行使監察權。而省臺則是中央政府在行省行使權力的代表,元代雖嫌于外重,降低行省品秩,取消中書省宰執系銜,又實行“絜兵民二枋而臨制于閫外”的體制,事實上行省仍掌國庶務,分天下之治。“儒學復田”一事已超越鄉縣管理層面而直逾至省,并最終由“省臺檄郡,郡達魯花赤嘉議太平公、總管太中段公暨寮屬長史固執公議,弗撓弗奪,亟命縣尹趙孝祖、教授郭景星行田具狀”。達魯花赤一般情況下須由蒙古人擔任,掌握地方行政和軍事實權,足見其在蒙古國家治理體系中的顯要地位。其屬官及以下諸級的縣令、教授,諸君也均有參加。最為直觀的是,當天子派遣使臣赴本地傳達皇命并安撫軍民、處置事宜時,宣撫同樣接待了前來訴訟的原告、被告,中央給予巨大關照,為妥善處理“儒學復田”一事又增加了不少推力。綜合考量,元代“儒學復田”事件確實得到了中央與地方行政體系的高度重視。這與此時官方政策轉而傾向于惠及儒生,無疑是一對有機統一的相互注腳。
重要如斯,自然強調對“儒學復田”事件的及時記錄。時人或撰文、或刻碑、多采擷質樸真實之語,不失事實地描摹本事,以求流傳后世。可參《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諸儒請以□末勒諸石,并以省檄刻之碑陰,示不朽。余誼不得辭。於乎!”元時潮州府教授何民先也受興寧縣主簿李象明之囑托,作《興寧縣儒學復田記》。則凡為“儒學復田”知情者,俱關注到記事的必要性。
在公允持平的記事內容外,碑文里也有歌功頌德的用筆印跡。《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文末極盡贊美,如“有司法令明備,賢能在官”,再如“圣朝惠育多士,恩澤洋溢”等,體現了從官吏到部門、從地方到中央的遞進式頌揚。元代基本繼承唐宋以來的定制,專門的德政碑立石需遵循一套較為嚴苛的標準與程序。《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得以樹立的前提條件無敕令、表狀等資料可供佐證,因而只得暫且按下不表。但從其完成敘事之后的抒情、議論性語言中,已然能看到宣揚長吏品格、勸誡吏民愛忠、歌頌圣朝德政的強烈用意。《興寧縣儒學復田記》也有專人篆刻將其為碑,文章最后亦提及“是乃邦大夫學道愛人之初意,國家作養人才之深望也,尚懋之哉”,明確地肯定在元代權力運作系統中,客觀存在的機關及主觀活動的人物都具備仁德的品質。緣此,基本可以見微知著,覺察元代“儒學復田”事件記錄過程中特有的“歌功頌德”特性。
括而言之,元代“儒學復田”事件是歷史特定情形下的衍生產物,代表元代對知識分子和學校教育態度的轉變,及提高儒生地位、保障文化發展背后演繹的政治訴求。也正因如此,元代“儒學復田”事件展示出了在發生頻率、出現時間、組成結構、記錄方式等各方面的豐贍特點。
綜上,焦山碑林所藏《鎮江路儒學復田記碑》不僅可彌補傳世文獻中對元代學田制度記載之闕漏,而且是研究元代文化政策轉變的有利材料。然目前對碑文所記“儒學復田”的探討仍屬稀見,從個例發散到普遍,其作為一類綜合囊括政治、經濟、文化等要素的特殊事件,在元代社會視域下的重要性更是被長期忽略。通過以上鉤沉,茲可稍還原史實真相,即蒙元立國之初的統治點染著極強的游牧民族特色,然耶律楚材“治弓尚須用工匠,治天下其可不用治天下匠人”之語揭示了蒙元適應中原社會傳統以維護政權正統的必然性,在元仁宗恢復科舉之后,一系列“儒學復田”事件作為惠及儒生、促進教育的“仁政組成部分”而頻頻發生,其所反映的本質仍舊是元代治國理念的轉變和圣朝建構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