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蟲的世界里

一早上，你跟隨一只熊蜂

在馬鞭草的花蕊上起降。

你暗中嘲笑那汽油桶一樣的身子

和那樣單薄纖弱的透翅

但你從厚實的絨毛、幾乎占據(jù)了整個頭顱

的復(fù)眼和長吻中

感到了逼近過來，放大的恐懼。

你在五狗臥花中間又遭遇了

有如長筷一般的竹節(jié)蟲。

它長久不動

讓你無法猜透用意。

你轉(zhuǎn)身，螳螂已經(jīng)撕碎蝴蝶的頭頸

正在大快朵頤

黃色的仙人掌花朵有如早上的餐盤。

天色轉(zhuǎn)陰，烏云貼近大海

但你似乎聽不到海浪

只有莽撞、焦躁的兜蟲，在黑松林里飛舞

“砰砰地”撞擊樹干。

而當你穿過顛茄叢

絲網(wǎng)破裂，蜘蛛

只好從那陰謀詭計中央逃竄。

你大腿不慎碰到的葉片上，幾只臭蝽

也就從葉緣邊上疾速地爬過。

在昆蟲的世界里

充滿了埋伏、冷酷的欲望

以及悄無聲息，血腥的暗殺。

事實上，你幻想變得更小

以相當于它們的體量

去進入危險的世界，遍歷艱辛。

那比人的世界

也許更加的簡單、直接和瘋狂。

對這一點，萬能的造物主深以為是

它把如此眾多的駭然生物

制作得盡量短小、精巧

如同人類世界里的玩具。

（選自本刊2021年第一期“專題”欄目）

一行品讀：

從感知到理解

休斯在《詩的鍛造》里說，寫詩就像捕捉動物——抓動物時的那種勁頭與靈活性，跟寫詩的狀態(tài)非常接近。津渡這首關(guān)于昆蟲世界的詩，就能讓讀者感覺到詩里有一股熱情和生動性。

詩以“在昆蟲的世界里”為題，又以正文中出現(xiàn)的這句詩為界，劃分為前后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以感知細節(jié)的捕捉為主，可視為一系列特寫鏡頭的連續(xù)變換。詩人的目光，在不同昆蟲之間不斷跳躍、轉(zhuǎn)換，同時，這也是攝影鏡頭的移動。在第二個部分，詩進入到人類對昆蟲世界的反思和理解之中。詩人試圖理解昆蟲世界的法則，揣摩“大自然”或“造物主”的意圖。這當然是基于“人類視角”的理解。昆蟲是一種讓人覺得恐懼的存在物，但因為它“短小、精巧”，其恐怖性又被限制了，不然的話，人們可以想象它有多恐怖。正因為昆蟲精巧短小，它的暴力，包括暴力所攜帶的血腥感都以某種方式被削弱了。詩人把昆蟲比作“人類世界的玩具”，這是一個非常精準的、兼具感知力和反思力的比喻。

這首詩從感知向反思、理解的轉(zhuǎn)換，可以作為詩的一種寫法模式：從感知開始，以理解結(jié)束。當然也可以倒過來：從理解開始，以非常具體的感知結(jié)束。不管怎么寫，對陌生之物的熱情和好奇心，構(gòu)成一首詩的真正動力。好奇心能夠使我們進入到一個跟人類尺度不一樣的世界之中，從這里開始“詩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