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六首）

程葉箴

炊 煙

炊煙一會兒像云，一會兒像獅子

有時也像我，以及故去的親人

炊煙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它從柴火中來，要回到虛空中去

它回去時，會騎一匹漸漸變成白象的馬

炊煙搖曳的一生，飄渺，無常

它會按自己的樣子塑造看它的人

將我沉甸甸的心，變幻成一頭大象

我們的身軀，也從柴火中得到滋養

把一顆心交付明月的同時

也向大地交出身軀，向虛空交出姓名

看炊煙久了，我會看到自己的臉

隨風吹得淡淡的臉

臉后面是群山，群山后面是落日

距 離

麻雀飛到林間覓食，從廣闊的天空中

它將一顆驚慌的心帶到樹下

短短的脖子，深藏在灰色的羽毛里

覓食時，它似乎小心地閱讀一封信

一啄，一啄，它在尋思

每一陣腳步聲，都會將它的心變成戰鼓

梧桐在遠處保持著克制

柳樹正努力降伏揚起的枝條

小小的白蝴蝶，圍繞野花輕輕鼓掌

為了一只正在讀信的麻雀

我也愿意留在原地

為不斷的風聲保持一點兒矜持

虛構之樹

它沒有枝葉，沒有年輪

甚至，沒有根須在塵土下勞作

在塵世上，作為一棵樹它是多余的

它徒有風雪，雷暴，和一群慌亂的麻雀

它徒有孤獨的白鷺，煙雨和蒼穹

一只衰老的綿羊和埋在草叢中的秋千

作為一棵樹，它已多余

它的天空，是一頂空空的帽子

白天釋放孤鴻，夜晚收納蝙蝠

河 流

遠遠看上去是一條河，慢慢靠近它

才知道流動的其實是群山，柳樹

還有云朵和飛鳥

觀一條河的內部，看清河心時

在河床上奔騰的，其實是整個虛空

是我瞬息變遷的心，將一切顛倒在河水里

河水生生不息，把一座山流盡成平原

把平原澆灌成森林，然后一群人圍繞著火焰

起舞，我從中看見了自己

河流，正是我腳下的土地

群山和云，默默在我心中流淌

我劃著一身肉筏，擺渡于這生滅的世間

竹 橋

竹子，離開竹林之后

就變成了橋

在橋上，撫摸一根竹子

它像一個人，從故鄉中走出來

人們從這頭走到那頭

水從橋下經過

落日正將一棵棵竹子

劈成水中的倒影

藏在竹節中的風啊，一寸一寸

也隨著橋下的河水流去

落下的李花，桃花

也隨著河水流去

河水中，有我看不見的竹林

一片一片

那是我的倒影，在緩緩地流去

軒轅柏

（詩于黃帝陵）

古柏升入灰色的天空，樹皮干燥

但它的根須，還在灌溉大地

讓苔蘚沿著枝干上爬，淺草寸寸生長

云朵被壓縮成一個鳥窩，斜倚在樹叉里

當人們抬頭瞻仰，那穿梭于古老枝丫中不死的龍

正在盤旋，上升，它守護著柏樹的山河

我們把歷史寫了很久，我們在鏡子前站了很久

無數的影子，正重疊成一棵柏樹

仿佛我已比它更老，而它永遠蒼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