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花如雪
十月初,老母生日,匆忙回鄉。
午后,陽光如水,空氣清爽。山道彎彎,芒花簇簇,明亮、耀眼,超然地搖曳,猶如舉臂擊掌,瞬間點燃綿長的鄉情。長期在故鄉之外行走,鄉情累積,擢升起一個難以抵達的高度。遷延日久,疏于親近,如此入眼的景致已難得一見,深藏內心的柔軟部位不禁為之觸動。
車輛徐行,金風拂面,我宛如一條游魚,于溫暖、平和的秋日悠然回溯。往事歷歷,芒花卻是如此反復、清晰地映照漂泊的凡心。
在家鄉,芒草俗稱巴茅,溝坎坡梁、懸崖石縫,隨處可見,生命力極強。尤到秋日,芒花如雪,秋風拂動,滿目蒼茫。株株芒穗,瀕臨歲月盡頭,揚開滿頭蒼白與蕭疏,用畢生的站立,清掃一季晚秋,使得每一縷時光都澄凈空蕩,輕如芒絮。融入如此空茫,身心漸至空靈,欲念無處附著。以致獨自行走塵世之人,雜念摒除,無所念想,亦不知今夕何夕,不覺步履所蹤了。
回想童年與芒草的不解之緣,今日重逢,尤感親切。
人的繁殖力與貧窮和困苦似乎關系不大。在那樣饑腸轆轆的年代,大多窮苦人家都有一大串孩子。二十年間,母親生育九胎,一個餓死,一個胎死腹中,剩下七個,加上三伯的遺孤,從四歲開始收養,陣容龐大,有如一叢芒草,潦草生存。子女一個個長大,走遠,父母的身體和內心一點一點被掏空。日子因為貧瘠而漫長。一溜餓鬼,肚子是永遠填不滿的窟窿,活下來何其艱難,可想而知。生命力竟如芒草,貧而不枯,瘦而不死,實為神奇。
若不為生計,芒草與人本可相安無事。人在走投無路時,總會另辟生機。春天,嫩綠的芒草是牛羊的美食。盛夏,芒草極致生長,砍來晾干可蓋房搭棚,芒葉經過處理可編工藝品。入秋,芒稈是造紙的好材料,芒穗扎掃把,環保實用。芒根味甘性涼,是為良藥,全年可采,清熱活血,取之不盡。零碎廢草,還可燒鍋。于是,芒草徹底地介入生活。大人忙于上工,孩子們閑暇便可上山下河,向芒草討生計。放牛,砍草,剔葉,抽稈,打穗,挖根。極盡所能,積少成多,能賣的都拿去換錢。盡管價格低廉,收入微薄,但盡綿薄之力,也可換取一線生機。
母親常說:“我家伢都是在茅草窠里長大的。”此言不虛。糧食奇缺,山菜野果也成美味佳肴。陽春三月,花果飄香。芒草叢中,綠豆果、秤砣果、刺莓、棠梨,相繼成熟。七月陽桃,八月山楂,九月毛栗笑哈哈。穿過蓬勃的芒草,前方常有意外的驚喜。甘甜的芒根,芒花孕苞時綿柔甜嫩的芒穗,均能解渴果腹。那時,芒草也是親密的伴侶。
芒草是有性情的。和它親密接觸,切須小心。稍不留意,鋸齒形的葉邊就會讓你肌膚受傷。砍斷的芒茬堅硬鋒利,切不可貿然踩踏。然而,生計所迫,遍體鱗傷也在所不惜。
芒草是低調的。不擇地域,不圖安逸,隨處扎根,隨遇而安,隨性生長,實在而不驕矜。芒草是鄉俗的。生于斯,長于斯,它只屬于山野,屬于鄉村,屬于刀耕火種,屬于瓦舍炊煙。
前幾年,老父先走。母親形單影只,常常倚門守望,期盼一年一度,芒花飄落時節,生日之際,子孫團聚,得溫天倫。
生活中,許多東西,遠離等于失去。曾經擁有不等于永久在手。孑然一身的回眸,歲月空空如也。久違的山鄉,處處寫滿芒草的牽掛。明亮的陽光下,芒草如林,芒穗搖曳,芒絮飄飛。芒草的禾葉褪盡生機,枯槁潮水一樣起伏。
村口溪邊,芒花搖落夕陽。臨近家門,母親正顫立門前,手持一束芒穗,于迷茫處欠身張望。
夕陽下,母親的頭發亦如芒花一樣雪白。
遠山的呼喚
飄落歲月風塵中的那一聲聲呼喚,像一根固執的繩索,時時將我拉回往昔。往事的枝葉屢屢浮現,拂動記憶的時空,心靈深處漾起一圈圈憂戚的漣漪。
四弟離家出走第二天的那個風雪彌漫的早晨,大黃從家人的視線里徹底地消失了。任憑我們怎么呼喚,它那箭一般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只有霧氣迷茫的山野還以空洞的回音,仿佛大山內心無助的呼應。
大黃是我家養了十三年的一條狗。四弟出生那年,父親從舅舅家捉回一條小狗,身材渾圓,眼睛晶亮,黃背白肚,絨毛蓬松,搖首擺尾,憨態可掬,一下子贏得了全家人的喜愛。母親嘆道:“唉!人都養不活,還養狗,拿么東西給它吃呢?”父親說:“我長期外出做工,養條狗給你和伢幾個做做伴,看看家。”后來,這條狗就伴著四弟一起慢慢長大,由于毛色淡黃,我們就叫它大黃。
母親常說:“人懦弱,養的狗也本分。”大黃性情出奇的溫順,從來不亂叫,更不襲人。分辨熟人和生人,分寸恰到好處。不論是誰,只要與家人搭上話,它立馬知趣地低頭順尾,默默走開。四弟出生以后,家人忙于生計,沒有時間看護,幸虧有大黃陪伴。大黃從小和四弟一起跌爬滾打,相依為命,終日守護,如膠似漆,給家里省了不少事。
大黃極有靈性,除了和四弟跟前跟后、打鬧嬉戲之外,只要家里有人外出或回來,它必定要迎送一程,風雨無阻。那時糧食金貴,家人每每從嘴邊省下一口給大黃,大黃總是細嚼慢咽,十分珍惜。即使半饑半飽,也是很安靜地伏臥一旁,眼神淡定,若無其事,從不饞嘴偷食。不論大黃離家多遠,只要家人“哦——”的一聲,它立馬飛奔而至,膝前身后,騰躍撒歡。
我曾經失手傷害過大黃一次,至今想來,仍然痛悔不已。兒時,我酷愛兵器,尤喜刀槍箭矢。家貧如洗,身無分文,不敢奢望購買,只能偷閑自制。那時,我用小竹竿做弓梁,用細麻繩做弓弦,制作了一張小弓。用高粱稈做箭桿,用兩頭打磨尖利的鐵釘做箭頭,將鐵釘的一頭插進高粱稈前端,用麻線綁緊,做成箭。此后,便常做拈弓搭箭狀,四處搜尋目標,胡亂瞄射。但由于技藝生疏,往往十射難中其一。一次,我看到大黃遠遠跑來,心里只想顯擺一下,以為手氣依然像往常一樣臭,不會造成傷害,隨手拉弓朝著大黃就射。誰知造化弄人,那箭像長了眼睛,鬼使神差地直奔大黃頭部而去,一頭扎進大黃的鼻子。頓時,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大驚失色,手腳冰涼。大黃帶著箭和傷痛,瞬間跑到我身邊。我一把將它抱在懷里,慌忙從它的鼻子上將箭抽出來,傷口上很快冒出一顆血珠。好在箭只是扎在大黃鼻尖上,傷得并不重,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大黃臥在我懷里,神情憂傷地望著我,渾身微顫,張口吐舌,眼睛濕潤,眼神充滿不解和疑問。對大黃的這一次傷害像一根尖利的刺,深深地嵌入我的內心,不時在回想中扎出刻骨的疼痛。可大黃卻是那樣寬厚,一點也不記仇,和我還是一如既往地親近。
四弟出走時還未滿十三歲,讀初中二年級,由于家境貧寒,早晚和節假日要砍柴、推磨,還兼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算得上半個勞力。四弟學習成績優秀,但生性執拗,性格倔強,寧折不彎,不愿多說話。父親說,算命的算定他五個兒子里有一個拗子,并認定這個人就是老四,于是對他總是看不順眼。
時值隆冬,大雪突降。前兩天,四弟突然提出不念書,要回家干活,父親聞后暴跳如雷。哥哥扛起四弟送往學校,四弟掙脫以后,一頭扎進路旁深深的積雪里,死活不肯出來,急得大黃狠命地咬住他的衣服使勁往外拽。家人無奈,只得由他去。頭天上午,四弟緊緊摟住大黃,靜靜地呆坐了一會兒。然后,不聲不響地將書包騰空,找我要了那件鄉里救濟的舊黃軍褂,和他自己幾件破舊的衣服一起裝在里面,隨口對母親說:“媽,我出去打工了。”母親疾呼:“死鬼,你一個小伢,人生地不熟,又沒出過門,到哪里去打工哦?”四弟說:“我和人講好了,你不要管許多。”說著頭也不回就跑了,大黃也追隨四弟飛奔而去。母親放下手中的活,隨后追了一截,沒有趕上,急得癱坐雪地,痛哭失聲。當天全家人四處打聽,并紛紛猜測四弟的去向,最終不得而知。傍晚,大黃神情落寞,有氣無力地獨自回來了,眼里淚光瑩瑩。當天晚上,家里死一般沉寂,煤油燈火有氣無力地跳動著,父親一個勁抽著黃煙。母親一邊抽泣,一邊喃喃自語:“娘老子不會忙,帶著伢幾個吃苦受累,作孽喲!”大黃不吃不喝,靜靜地伏在墻根,喉嚨里隱約地嗚咽著,一動不動。
“哦——哦——”第二天一早,母親打開門,習慣性地呼了幾聲,大黃一反常態沒有出現。門外霧雪茫茫,雪地上的一切痕跡都被覆蓋,大黃的稻草窩里空空如也。從此,大黃杳無音信。一個多月后,四弟從溫州來信,說是在那邊工廠跟師傅學車工,工資微薄,足以糊口,無須掛念。寥寥數語,本性畢現。四弟有了著落,家人總算松了一口氣,但對大黃的牽掛與擔憂始終沒有放下。然而,無論多么長久的等待和呼喚,都已無濟于事。大黃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跡,消失得那樣猝不及防,那樣不可理喻。四弟的出走和大黃的離去給家人的生活增添了更加困苦的色彩。母親每天早晨開門時,仍然堅持呼喚,聲音逐漸無力,充滿失望。一直延續到什么時候,已經記不清楚了。
此后,四弟常年漂泊在外,很少回家,只是偶爾寫封信、寄些錢回來。知道大黃失蹤的消息后,四弟很是悲傷,他斷定大黃是因他而去。二十多年來,四弟堅持把生計當作自己的事業,輾轉四方,頑強打拼,直到有一天將私家車開回遙遠的山村。
想起大黃,四弟黯然神傷。他輕按手指,清脆的汽車喇叭聲在群山之間久久回響,猶如一聲聲深情的呼喚,不知道大黃聽到沒有。
(選自2020年第11期《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