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欣
(廣西師范大學,廣西 桂林 541006)
東盟是當今東南亞地區最重要的區域組織,隨著東盟組織的建設及實踐的發展,逐漸形成了“東盟方式”這一獨具特色的東盟成員國與對話伙伴國間協調沖突、促進合作的規范體系。“東盟方式”的內涵與特點決定了“東盟方式”對維護東南亞區域穩定具有雙重影響,對其進行分析有利于更好地把握“東盟方式”,并為其他區域組織維護地區安全與穩定的探索提供借鑒。
“東盟方式”(ASEAM Way)最早產生于東盟初創時期,東盟初創五國的政府部長在非正式的高爾夫休閑活動和交談中逐漸達成關于建立東南亞國家聯盟的共識。印度尼西亞的穆托波將軍是較早使用“東盟方式”一詞的人之一,其將東盟的成功歸結于以協商為標志,處理東盟成員國所面臨的各種各樣問題[1]。新加坡前外長賈古瑪將“東盟方式”總結為“非正式性,組織最小化,廣泛性,深入細致地協調以達成一致,和平解決爭端”[2]。由此可將“東盟方式”定義為一套具有東盟特色的成員國與對話伙伴國間協調沖突、促進合作的規范體系,其實質是東盟一體化的精神與理念,是東盟國際關系原則的具體體現。
“東盟方式”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進程,成員國間以非正式的形式進行一致性建構,以非沖突性的形式進行討價還價,共識的達成經歷了一個反復協商、不斷修訂和逐步增進的過程。
“東盟方式”在東南亞多元文化的土壤中萌芽,因符合東南亞各成員國的需求而迅速得到認可與推廣運用。東南亞各國因其民族構成、文化遺產以及獨立后的社會經濟發展情況各異,形成了各國獨具特色的文化。各國文化相互交流、相互影響,沒有哪一種文化能夠獨自占據主流地位,形成了彼此交融的文化均勢。且東南亞國家大多為“二戰”后經過漫長的反殖民斗爭而取得獨立的新興國家,經歷了黑暗屈辱的被殖民歷史,因而有著強烈的民族意識以及反對外來國家干涉的意識,文化的多元復雜性與民族主義思想并存,深刻影響民眾或國家的思維方式,稍有不慎便容易引發沖突甚至戰爭,成員國之間的交往變得謹慎。面對上述情況,東盟不尋求采取制度化的手段將區域內國家納入一個嚴密的框架內進行管理,從而最大限度縮小差異,統一各國行為方式,而更傾向于采取一種相對溫和的方式,營造相對寬松的文化氛圍進行協商,促成合作,由此催生了“東盟方式”。
“東盟方式”因符合東盟各成員國的需求而迅速得到推廣和運用。首先,“東盟方式”滿足了“二戰”后取得獨立地位的東南亞國家相互聯合以增強整體影響力的需要,從而保證各新生民族國家的生存與發展。東南亞地區的新興民族國家都存在重視獨立和維護本國主權的共同點,“東盟方式”所具有的松散、非正式的特點滿足了這一需求,從而能有效避免成員國間的沖突。其次,“東盟方式”滿足了東南亞國家經濟發展的需求。新興獨立的各國面臨的重要任務是發展本國經濟,由于獨立之初,單個國家力量有限,故而“東盟方式”為滿足各國間加強經濟合作,形成經濟發展的合力,提升經濟效益方面的需求提供了渠道。最后,“東盟方式”滿足了東南亞國家避免卷入大國競爭、避免本國內政被干涉的安全需求。如1971年發表的《吉隆坡宣言》是東盟公開進行政治合作的第一次嘗試[3],面對當時英軍撤出東南亞、美國戰略收縮造成的國際形勢變化,東盟提出了“建立中立區”的主張,以滿足東南亞各國避免卷入大國實力紛爭和大國對本區域內成員國內政進行干涉的安全需求。可見,“東盟方式”與東盟各成員國需求的契合推動了其運用與發展。
“東盟方式”最突出的特點是非正式性。其對制度化的理解不同于歐洲聯盟,歐洲聯盟尋求緊密的制度框架以規范成員國行為,建立了一整套的法規和正式的超國家機構對地區事務進行管理,而東盟更注重通過習慣性的對話逐漸建立機制,其機制構建的要旨在于探索如何在新理念下相處。“東盟方式”的非正式性表現在通過的決議不是通過制度的強制力執行,而是依靠東盟成員國的自覺履行。國家間合作的達成或繼續有時候不是根據某項正式具體的協議,而是依賴成員國領導人之間的私人關系與私下協商。這種以非正式形式建立起的合作機制因具有非法律性和非強制性的特點而缺乏實質性的約束力。在合作進程的推進中,東盟不強求所有成員國步伐的一致,而是強調參與及合作范圍的自主劃定,東盟成員國甚至可以單獨同域外國家開展合作,在此情況下,東盟的機制無法正常發揮應有作用。東盟充分尊重成員國的主權,認為這種主權限制下的非正式性交流合作有利于成員國的和平共處,能夠有效避免矛盾和沖突,從而保持東盟內部團結,維持地區穩定。
“東盟方式”協調一致性的特點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在一致的基礎上決策,即東盟所采取的任何行動或決策都需要得到各成員國的一致同意,達成共識后方可實施;二是如果不能妥協,則擱置爭議,即對成員國出現分歧而無法調和的矛盾,不是去尋求解決,而是采取擱置的方式處理,對成員國不能達成既定承諾的情況,不會對其進行制裁,而是通過新的協商達成新的共識;三是個體利益服從組織整體利益,原則上各成員國的利益不能與東盟的整體利益沖突,但若某成員國的利益與整體利益無法達成一致時,則采取擱置爭議與分歧的方式處理。協調一致原則力求在和平友好的氛圍中達成共識,甚至為了避免可能發生的矛盾與沖突,采取擱置問題的方式,實質上多少帶有一些回避問題的意味。
不干涉原則最早出現在1776年的《獨立宣言》中,法國等歐洲國家也對其作出了相關闡釋。“二戰”后,東南亞地區深受殖民壓迫的國家積極投身反對殖民統治、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中,紛紛獲得獨立,隨著各類國際組織和規范的建立,主權平等和不干涉原則獲得了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認可和遵守,對戰后世界普遍認同的既有國際規范的繼承,成為“東盟方式”形成的重要基礎,其權威性和普遍性也得到了東南亞國家的認同并加以借鑒,從而為東盟的合作與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不干涉原則主要包含不干涉成員國的內政,以及不采取干涉的手段(包括軍事干涉和非軍事干涉手段)解決沖突和爭端兩個方面。在不干涉內政的原則下,東盟不是公開發表言論進行譴責或依據相關條文采取制裁行動,而是依據不干涉原則的要求調解成員國內部或成員國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以維護東盟的團結和諧。
“東盟方式”有利于為對話國營造相對寬松的環境氛圍,從而采取和平而不是武力的方式解決矛盾沖突。東盟成員國受到嚴格規則和制度的約束較小,可以采取更靈活多樣的方式解決爭端。此外,“東盟方式”以非正式方式建立共識,能有效避免東盟內部矛盾進一步擴大,引起更大范圍的地區動蕩。東盟對緬甸問題的處理正是“東盟方式”發揮作用的體現之一,國際社會在對待緬甸問題上分為兩方立場:以西方國家為主的一方采取強硬的方式,支持孤立緬甸,另一方則支持與緬甸進行“建設性接觸”[4],以漸進的方式推動緬甸民主化進程。東盟認為將緬甸問題公開化或采取強硬措施只會讓緬甸問題進一步嚴重化,因此選擇了第二種方式,通過加強東盟成員國與緬甸之間的經貿往來、增加外交接觸等非正式的方式逐漸影響緬甸軍政府的立場,促使其做出改變,從而將緬甸問題的對話限制在東南亞區域內,有效避免將緬甸問題造成的影響擴展到國際范圍。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處理方式并沒有違背“東盟方式”中的不干涉原則,而是對該原則的靈活運用,在較為寬松的氛圍內,以和平溫和的方式進行協商,達成共識,從而解決問題,此種方式有利于維護東南亞地區長期的和平與穩定。
“東盟方式”最集中的體現是相互間關系的非正式化(Imformality)[5],即強調營造放松、自然的協商環境,形成心理暗示,減少成員國間的不信任,增進國家間的相互了解,提升戰略互信,從而更加真切、誠懇地探討所面對的共同的問題。東盟地區論壇(ARF)這一多邊安全機制的運行便是“東盟方式”發揮作用的體現。東盟地區論壇建立了多個地區多邊安全對話與合作的渠道,通過對話和協商機制來建立戰略互信,為維護地區穩定與安全共識的達成提供了平臺,強調以讓各參與國感到舒適的步伐前進,并在全體參加國廣泛協商的基礎上一致決策,其運行模式實質上是“東盟方式”的生動體現,并強化了東盟在東盟地區論壇中的主導作用。此外,“第二軌道”溝通交流的載體主要是非政府組織和一些智庫,如亞太安全合作理事會(CSCAP)、學術界以及智庫的論壇思想庫。這些“第二軌道”的溝通和交流是“東盟方式”非正式性特點的重要體現,在寬松和諧的環境中達成共識,為增進國家間的了解與合作拓寬了渠道。
亞歷山大·溫特指出,文化選擇是一種進化機制,是身份構成的途徑之一。同一性來自文化和價值觀,當同一性產生后,個人或群體會產生一種“我/我們是誰”的意識,由于文化和價值觀的不同,這種意識是區別不同的個體和群體的標志之一,并逐漸演變為個人和群體的身份[6]。“東盟方式”使東盟有別于其他國際性和區域性組織,意味著“我是東盟人”這樣的“東盟意識”開始出現,因此可看作東盟的身份之一,有利于促進東盟的群體融合和團結,提高群體凝聚力。“東盟方式”有利于東盟認同感的培養和提升,促進成員國間的融合共處和東盟文化的形成,加強對“東盟意識”同一性的建構,從而增強東盟的內部凝聚力。由此,團結凝聚的東盟可以使其作為一個整體出現在國際舞臺上,用同一種聲音表達東盟整體的利益訴求,提升東盟與其他大國間討價還價的能力,增強東盟的地區主導作用與國際影響力。如東盟“10+3”機制的建立是為了整合東亞力量,提升東亞和東南亞在國際經濟談判中的影響力,增加其與歐洲經濟體和北美自由貿易區談判的資本,展現外交風采,同時幫助東盟在東南亞地區發揮地區主導作用,維護地區穩定與發展。
“東盟方式”內部協商的非制度化和非正式性意味著缺乏具有強有力的規則約束,特別是當成員國之間的安全利益不一致而引發利益沖突時,東盟成員國都以實現本國利益的最大化為目標,互相之間很難讓步。加之由于缺乏強有力的規則制度來調和成員國間的核心利益矛盾,沖突的影響范圍很可能進一步擴大,波及更多國家或地區。按照協調一致原則規定,如果成員國不能妥協,則擱置爭議。由此看來,在“東盟方式”下的協商,在涉及國家安全等核心利益的沖突不能妥協的情況時,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矛盾,而只是維持成員國間表面和諧的協商氛圍。
東盟的反恐政策的實施是“東盟方式”難以調和成員國核心利益沖突的體現。東盟防長會議是東盟建立的亞太地區多邊安全合作機制之一,在海上安全、反恐合作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盡管其制定了一定的關于加強反恐合作、增加反恐演練、反恐信息共享的反恐政策,但由于各國對自身安全利益的考慮各不相同,阻礙了東盟反恐共識的建立。部分成員國認為東盟內部的反恐合作機制不完善、合作欠緊密無法滿足國家的安全需求。因此,相比參與內部的反恐合作,東盟成員國更傾向于依賴域外大國的力量進行反恐。如泰國出于恐怖主義對其旅游業造成巨大沖擊的憂慮,以及菲律賓出于與美國的盟友關系的考慮,兩國紛紛與美國拉近距離,尋求與美國在反恐方面的合作與保護,希望借助美國強大的反恐力量滿足自身的安全需求。由此看來,雖然東盟內部形成了一系列反恐的合作協議,但最終出于對國家安全利益的考慮,各成員國更寄希望于與東盟外的大國加強合作進行反恐活動,導致東盟內部的反恐合作難以落實。
“東盟方式”的非制度化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東盟的組織制度建設的進程。雖然東盟內部存在主管相關方面事務的官僚機構,但在非正式性的特點下此類官方機構的約束力較小,對各國作出決策的影響程度低。“東盟方式”下的機制建設雖有成果,但缺乏強制執行力與約束力,也沒有關于違反規定的相應懲罰行為,不利于形成強有力的威懾力以規范和約束成員國行為,成員國履行相關規定和義務的行為帶有極大的自主意愿色彩。這種自主性和非制度性導致東盟成為一個松散的區域組織,阻礙了東盟組織制度建設的推進,而機制建設的進程又將進一步影響東盟建成政治、經濟與社會文化三方面共同體的進程,使得東盟“一體化”的進一步推進受到影響。
如前文所述,“東盟方式”的非正式性和協商一致原則易導致東盟成員國間的核心利益沖突難以調和,東盟內部無法達成共識去形成一個統一的解決對策,在國際舞臺上更難以做到“用同一個聲音說話”,從而削弱了東盟作為一個整體與域外國家協商談判的能力。例如涉及“南海問題”的“六國七方”,大多數國家為東盟成員國,但因其在涉及領土主權等核心國家利益的問題上利益不一致,各國意見不一,東盟內部無法形成關于“南海問題”的統一立場和態度與區域外的中國進行談判,使這一問題的解決進展緩慢,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東盟與中國的關系,不利于和平友好的區域組織國際形象的建立。對比另一個組織化和制度化程度較高的區域組織——歐洲聯盟,其通過內部的協調已達成相對一致的意見,故而在國際談判中通常以一個利益方的身份出現,提升了其在國際事務中的話語權與國際影響力。可見,“東盟方式”協商的非正式性和低效直接影響了東盟國際影響力的擴大,在世界政治不斷走向多極化的今天,東盟若想提升作為其中一極的國際影響力,需要先克服“東盟方式”帶來的消極影響。
“東盟方式”在和平解決矛盾與沖突、增進成員國間的了解與合作以及“東盟意識”的形成與夯實方面做出了不可忽略的貢獻,但因其自身特點的缺陷,導致其對東盟成員國核心利益的調和、組織制度建設的進程以及國際影響力的擴大產生了消極影響。“東盟方式”作為具有東盟特色的成員國與對話伙伴國間協調沖突、促進合作的規范體系,是東盟這一區域組織不斷發展的產物,將繼續對東盟今后的發展產生深遠影響。如何發揚東盟的地區特色,揚長避短,使“東盟方式”更好地適應東南亞區域環境和國際環境的變化,幫助東盟成長為更成熟的區域組織,在東南亞地區乃至世界上發揮更具有建設性的作用,是東盟成員國需要不斷思考與探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