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

就是這鬼Z123，從廈門開往蘭州的列車，綠皮的。工作需要，這趟列車我每個月都要乘坐三四次，我當然不是從廈門坐到蘭州，那樣我會坐死。我只坐其中一站，南昌到武昌，票價五十四元，車程三個小時。這個時長是火車時刻表上說的，實際上這趟列車回回晚點，從未在三個小時的時間內從南昌抵達過武昌，最少需要四個小時，甚至五個小時。這是一趟貧窮落后且滿嘴謊言的列車。

每次檢票口都是黑壓壓幾條長龍，一開閘就跟過洪峰似的奔涌到站臺。福建的、江西的、湖北的、河南的、陜西的、甘肅的、新疆的，啥口音都有，大半個中國都在這車上。肥胖的乘務員站在車廂門口，眼睛如紅外線掃描儀，“掃”完票證后，就趕鴨子似的將扛著大包小包的乘客往里趕，手里的圓形牌子不停地擊打車廂，快點快點，往里走往里走，不要總“扒”在個門口。門口烏泱泱一窩沒買到坐票的，或蹲或躺或靠或歪地膠在那里，滋生擁堵和牢騷。車廂的門口面對兩個狹小的廁所，千人尿萬人屎，腥臊與火車的重金屬味道并御，在局促的空間里與人群的汗味、頭油味、口臭味還有臭腳丫子味締結成同盟，肝膽相照，足以讓一個胃淺的人當場嘔吐。還好，我喉深胃廣，每次都能扛住。

下午一點三十分，這是我的一個困點，上車前吃了一碗醬油色重的南昌炒粉后，此刻全身血液急急如律令趕赴腸胃去幫助消化，腦部供氧不足，暈暈乎乎的。還好座位靠窗，這樣就有了一個角落，加上面前一個小桌板，可供睡覺的姿勢就多了個選擇。眼睛一閉，黑暗的世界遼闊無垠，伴隨周遭的嘰嘰喳喳和火車行駛的轟隆聲，神思開始飄飄蕩蕩。

我是被一陣小孩的哭聲吵醒的。醒來看了看手機，我瞇了四十分鐘不到。感覺那小孩的哭聲吧，像魚咬鉤一樣，嗚哇嗚哇的，將我混沌的神思一點一點給拽到了清醒的岸邊，我睜開了眼睛。車廂還是這節車廂，乘客也還是這群乘客。從南昌到武昌中途沒有站，在這三個小時，哦，不，四個小時或是五個小時的時間里，周圍人群是不會發生很大變化的。

我對面坐著的是個女子，臉上腮紅眼影、高光閃粉樣樣有，如此興師動眾的妝，但姿色看起來還是很一般，她眼睛一會兒就攢一汪水，總要用紙巾去沾。可能是被男朋友甩了吧，我不懷好意地猜想。她的旁邊是一對高顏值情侶，女的很瘦，鎖骨可以養魚的那種，她低頭撫摸手機，男的靠在她肩頭睡覺，那顆碩大的頭顱壓在那女孩的肩上，仿佛同時也壓在我的眼睛里和心臟上，給我的視覺和心理造成了嚴重壓迫。我的旁邊是一位年輕女子，憑著側臉的輪廓和雀斑，估計長得頗尷尬，不過她認命，不往臉上涂脂抹粉，素面朝天的勇氣可嘉。干凈女孩的旁邊是一位男子，人近中年，右腕戴著一黑乎乎的木串，手里捧著一個保溫杯，就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放枸杞，還好沒禿頂，身材也還行，這么坐著，倒沒看見有肚腩。再視線所及便是一大堆模糊嘴臉了，大部分是面目焦黑的中老年男女，半工半農的模樣，穿著化纖質感的衣服，桌上、地上、掛鉤和懷里到處可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袋子里裝的大都是康師傅方便面和金鑼王火腿腸，花花綠綠，熱熱鬧鬧。嗯，怎么說呢，感覺中國的交通工具，無論是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還是地上跑的，跟方便面那都前世拜過把子。特別是火車，我的天，紅燒牛肉面的味簡直是綠皮火車的靈魂，天王蓋地虎，從車頭到車尾甚至是車廂連接部，隨時隨地關愛你。

那小孩還在哭，一陣一陣的嗚哇嗚哇聲從烏云密布的方便面味和轟隆隆的火車聲里鉆出來，像一柄剛鑄好的小矛刀過了涼水，那剛出世的鋒芒，割著你的耳朵，剜著你的心臟，絞殺你的神經。悶，一定是車廂太悶了，毛頭孩子對環境都異常敏感，這嘈嘈雜雜的，車廂連接部定有幾個煙鬼，煙味都竄到我鼻子底下了，真他媽討厭。聽這哭聲，孩子應該不到一歲，喉嚨細細的，音帶還未發育完好，是個嬰兒。唉，可憐。

我是才做了母親，孩子七個月了，上個月剛斷的母乳。那一坨香香肉，簡直就是我的命根子，孩子一啼哭，那是天大的事，就算那會兒馬云爸爸要幫我清空購物車，我也會讓他滾蛋。我得奔過去看我的孩子是尿了、拉了、餓了、渴了，還是要睡了，無論怎么我都要抱一抱，拍一拍，唱個歌兒，輕言細語哄著他，直到他咯嘰咯嘰笑了才算好。那粉嘟嘟的小臉兒，那都是想看個夠卻總也看不夠。

自從當了媽，我不光見不得自己的孩子遭罪，連別人家的孩子遭罪也受不住，這大抵是母性使然吧。見到那種帶孩子不仔細的，拿小孩子撒氣的家長，我總要上前去多個嘴;遇到有抱小孩子又要提許多重物不方便的時候，我也會上前去搭把手，幫忙撿個東西，拿個車子或是按個門鈴什么的。不這樣做，我良心上總過不去。若所有的小毛頭都能在父母的懷里美滋滋地吮著手指頭，每一聲啼哭都能得到安撫，我才會有河清海晏、天下升平之感。

今兒也是怪，總遇見孩子哭，剛在候車室就遇見過一回。過了安檢，一上電梯就聽見有孩子哭，偌大的一個候車廳，那么多人制造的龐大噪聲都掩蓋不住那哭聲。我現在是最聽不得小孩子哭，那么小的孩子，雖說有口有嘴有手有腳，可不會說不會走，冷了熱了，渴了餓了，都只能哇哇哭，弱小的身軀任人擺布、拿捏。怎么說呢，在我看來，這世上所有的孩子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都是可憐的、弱勢的。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爹媽都有資格為人父母的，渣父渣母多得是，不然就不會時不時爆出棄嬰案、虐童案了。前不久，我還在新聞里看到一對父母在賓館里生下孩子后，用筷子插入嬰兒的喉嚨里，將其殺死，手段殘忍得令人窒息。這個世上，已沒有什么稀奇事了，什么惡心的怪事、惡事、丑事沒發生過，人類的底褲早已褪到腳踝處了。我說就三個月前有個男人在這個候車廳脫了褲子，當眾看A片、打手槍，你信嗎？由不得你不信，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你會說，大廳這么多人就沒一個人制止，就沒一個上前去警告或修理他？我只能如實地回答沒有。當時看到這一幕的絕對不止我一個人，來來往往的乘客，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各自忙各自的事。而我呢，我看到了，不也只是大吃了一驚，然后憤怒，然后又莫名地害怕，然后又像受到奇恥大辱般地掉頭走開了嗎？我有上前去放個屁嗎？

我循著哭聲往前走，想看看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出門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特別是帶著這么小的孩子出門。倒也不難找，就在A3候車區的鐵質座椅上，反正我的A2候車區沒有位置了，索性就坐在A3區這里，挨著那哭泣的孩子坐著。是個男孩，生得精明伶俐，一雙眼睛滴溜溜的，皮膚也白，留著筲萁頭，挺惹人愛的，只是他右邊臉上，從額頭到上眼皮，從下眼皮到臉頰，好大一塊暗紅色傷痕，結了一層顆粒狀的痂。我想起少時學騎車摔在鄉村公路上，膝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這么一蹭，頓時火燒似的，疼得肉跳，后來結出的疤也就是這個樣子的，至今想來那種痛都十分鉆心。孩子前面站的那個女的應是監護人，枯黃短發，面黑骨瘦，但不知是孩子的奶奶還是外婆，她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哭，還有兩次在孩子面前舉著巴掌，說，哭哭哭，再哭，我打你。雖然沒打，但那兇狠的樣子令我很詫異。一個不知天命的孩子，有必要這么嚴苛嗎？那孩子許是感知到恐懼，越發哭得響亮了，張著一雙小手，可憐又無助。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說，您還是抱抱他吧，哭得讓人心疼啊。那女人朝我看了看，遲疑了一下，還是將那孩子抱起了，嘴里說，好好好，媽媽抱，媽媽抱，爸爸一會兒就來了。我心里一驚，原來竟是孩子的母親。

我不禁又朝那女的多看了兩眼，一副全人類都虧欠了她的面相，年齡應該在四十五到五十之內。這么大年紀了，定是趕著末班車要的娃，頭胎？二胎？失獨了再要的？在我滿腦袋的問號中，孩子已經在她懷里睡著了。原來是鬧困，唉，可惜當媽的不懂，害他聲嘶力竭地哭了這么久。我的孩子可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罪。總算是天下太平，我的心緒也安定下來。此時Z123已經到站，A2閘口的人頭已經攢動，我前去檢票。走時我心里動了動，對那個老母親說，大姐，養孩子還是要多一點耐心，你對他好，他長大了會回報你的。也不知那女的聽沒聽見，反正她就像根木樁杵在那里，沒一點反應。我也知道平白地管人閑事，是很討人嫌的。但畢竟孩子得了一個安穩覺，說不定還能做個甜甜的夢，也算是美事，討人嫌就討人嫌吧。若每一個孩子都能得一個細心善良的母親，別說是討人嫌，就是下十八層地獄我也無所謂。我真是這樣想的。

有時候我就覺得每個孩子來到世上，上帝似乎都安排了神靈暗地里在照看，你看那么多的父母，仔細的、粗糙的、有愛的、冷漠的、樂觀的、悲觀的、積極的、墮落的，一日三餐均勻的、饑一頓飽一頓的，按書養的、照豬養的，蜜罐里的、苦窖里的，也都把這些孩子帶大了。有時候我也疑惑，這些孩子的活法，究竟是上天的好生之德還是人類生命力的強大。同時我也會在某一刻反思自己，我的多管閑事，到底是對他人的侵犯還是對自己善意的成全。

所以聽著火車上那孩子的啼哭，我選擇了靜默，充耳不聞。滿車廂里的人也都跟我一樣，不知道他們是聽不見還是聽慣了這讓人揪心的哭聲，沒有一個人去探問那孩子和那孩子的監護人。我面前那個脂粉女，依然眼淚汪汪，不知何時手里多了一面鏡子，時不時地照一下，捋捋頭發，又打開手機，“咔”一聲，拍了一張照，然后手指在手機上啪啪啪，不知是在美圖還是要把這哭照分享給誰。那男的依舊將頭擱在女的肩膀上睡覺，女的依然劃著手機。我身邊的那個素面女看我醒后，她就趴在桌上睡了。她旁邊那個串珠男，沒睡也沒玩手機，就那么挺著腰板坐著，眼睛直視前方，身子隨著列車的節奏搖擺，如入了禪定。

面目模糊的人依舊面目模糊，模糊的腦袋模糊的身體，模糊的面孔模糊的語言，敞著領口卷著褲管的，趿著鞋蹺著腿的、瞌睡打鼾的、吃東西吧唧嘴的，他們動與不動，都跟僵尸似的，臉如預制板，沉重得沒有任何表情，雖然滿車廂里人聲鼎沸，但還是讓人感覺死氣沉沉，似乎只有那持續不斷的啼哭的嬰兒才是這列車上唯一的生命，唯一的活人。

列車里的空調口出風了，冷空氣將方便面嗆鼻的調料味與各種異味弱化了一些。我想空氣質量改善了，片刻后孩子就會安靜下來的。我閉上眼睛耐心地等待哭聲弱下去，時不時去掐一下時間，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孩子的哭聲依然像把小矛刀，尖銳鋒利，在我的聽覺神經上剌過來剌過去。在這持久的哭鬧里，我似乎沒聽見孩子的監護人有什么作為。正常的監護人此時應是抱著孩子，不住地輕言細語來安撫，即使是三棒子夯不出個屁的言短之人，整不出一套詞，也會滿嘴的“哦哦哦”地哄著。

我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忍著自己的性子，不去狗拿耗子。這世上一根草兒頂一顆露水，一切生靈皆有命數。我的多嘴多舌誰知道給孩子帶來的是福氣還是禍事呢。算了吧。可這時孩子發生了嗆咳，咳得似要背過氣去。娘稀皮的！我站起身扭過頭看了看，？菖，我看見哭聲來源處的那個女的，竟然就是剛剛候車廳那個，紅色花朵的上衣，藕色的七分馬褲，黃頭發，黑皮膚，吊梢眼，上半身橫肉滾滾，下半身跟上半身交相輝映，通身販夫走卒下九流的樣款。是的，就是這個女的，此時她正背靠著小桌板，雙臂交叉于胸，一條短腿疊在另一條短腿上，跟對面一群黑咕隆咚、袒胸露背、摳腳挖鼻孔的爺們兒聊天呢，聊得神喜二歡。

這臭婆娘，居然跟我是同一趟車，同一個車廂，前后只隔了三個卡座。我們分別時孩子剛睡，如此推算下來，孩子攏共睡了不到半個小時，這個月齡段的孩子一閉眼最起碼能睡兩到三個小時，怪不得孩子情緒不好，孩子哭成這樣了，她竟沒事人一樣。

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憤然離座，撥開一層一層的大腿和胳膊，從擁擠的人肉河流里奮力“游”了過去，然后在那唾沫橫飛的女人面前站定。我說，你是不是這孩子的親媽？有你這么帶孩子的嗎？我在候車廳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不正常，這孩子哭了多久了，都快要哭背過氣去了，你聽不見嗎？

那女人在愣了三秒鐘后，突然眼睛一橫，鄙夷一笑，說，你們看這個人搞笑不，神經病吧，真是神經病，孩子的爸爸我老公在旁邊都沒說話呢，她跑過來說啥說，搞笑吧，真是腦子有病。

這時我才看到孩子的旁邊坐著一個男的，兩手橫握著手機，屏幕上黑洞洞的槍口在一棟破舊的建筑物里警覺前行，時不時有槍聲和炸彈聲響起。他的手臂上有文身，某種動物的爪牙，從袖子里面露了出來，兇猛又鋒利地伸張著。射擊的游戲、文身的局部已讓我心里有些打鼓了。此人非善類，是黑道上的，我腦子瞬間閃過港片里面古惑仔們街頭火并的血腥場景。這男的抬頭看了我一眼，目露兇光，伸手將我一推，說，滾。

這是一對混賬父母，是我無法與之交流溝通的狗男女，而且我感知到了我的危險，這閑事管不好也許會惹來拳頭，血光之災也有可能。但我已然橫刀立馬，擺出了太平洋警察的款，只能哆嗦雙腿斗膽撐著。孩子此時暫住了哭聲，一雙眼睛圓溜溜地直盯著我，我瞥見他快要結痂的傷口似又滲出了一些新血，他一定很疼吧。這可憐見的小寶寶，瞎著眼睛投胎，竟投到這狠毒心腸的爹娘這兒，活遭罪。

我依舊大聲斥責，有爸在又怎么樣，孩子哭了這么半天，你們當爹的當媽的有拿出個樣嗎？哄過嗎？抱過嗎？但凡有點人性的父母絕做不到你們這樣的狠毒。

那女的氣惱了，但估計沒讀幾本書，除了不住地冷笑呵呵就是翻過來翻過去的一句話，你神經吧，你神經吧。

神經不神經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你操心。我說，但這個孩子若真是你生的，你就要對他負責任，阿貓阿狗下了崽都知道奓毛護兒呢，哪有當媽的聽著自己的孩子哭得要嘔都不聞不問，倒跟不相干的人談笑風生，我就不明白，你怎么笑得出來。

你真是神經病，神經病吧。那女的念經似的念著這句爛經。

男的那只張牙舞爪的黑手臂再一次伸了過來，把我一推，極不耐煩地說，滾，你滾，滾滾滾！我被推得倒退了兩步，若不是身后一道道肉墻抵著，估計我已倒在了地上。我又氣又急，又火又怕，真想把這對狗男女摁在地板上好好摩擦摩擦，可我做不到啊。

滿車廂的男女淪為看客，看猴把戲和西洋鏡似的，看一個屁本事沒有的弱女子為一個嬰孩強出頭，看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對一個女人揮拳頭。在我踉蹌的這幾步，我迅速質疑我自己，難道我錯了嗎？我最先以為我站出來的時候，會引出人群里敢怒不敢言的同盟，來壯壯我的膽，與我一起為這個還不能說話的孩子說幾句公道話，彈劾他的父母，我們相較于孩子來說是強者，強者生來就有保護弱者的使命，這是天賦的職責，不需要教化都能明白的道理。比這個文身男的拳頭更讓我感到寒心、恐懼和絕望的，是這節車廂的集體沉默。

我再一次走過去想要理論，雖然我這肉身也懼怕拳頭，但我還想吶喊幾句，為某種沉睡的血液和瀕死的雄風吶喊。每一個孩子都應該是父母的心頭肉，每一個母親的面孔都應該是慈祥的，每一個父親的心腸都應該是柔軟的，江湖上多少步殺個人，多少里不留行暫且不論，但虎毒不食子呢，就算是惡魔對自己的孩子也該有一絲天倫之情吧。那孩子又哭了起來，黑亮亮的眼睛盯著我，似有千萬種不能言說的委屈，他傷口上滲出的血聚成一滴流到了嘴角，他一定是餓了、渴了、疼了，我想為他做點什么，卻啥也做不了，一時間我對自己的軟弱無能生出巨大的歉疚與恨意。他的嘴里冒出了兩顆小小的上牙，筍尖似的，七坐八爬九個月長牙，這么說起來，這孩子應該有九個多月了，可看上去卻只有半歲大小，身高和體重明顯不能達到九個月月齡的孩子應有的發育標準。讓一個不相干的人看著都心疼的孩子，卻得不到他爸媽的疼愛。若是我的孩子，肯定奶粉奶瓶冷水熱水磨牙棒安撫奶嘴都帶在身邊隨取隨用，若有傷口，碘伏藥棉之類的早就用上了。可我一點都看不出這對父母有任何舉動，女的只顧著日白，男的只顧著爆頭。？菖，這倆貨。我不禁再次懷疑這對狗男女是不是孩子的親生父母。

我剛要張嘴，卻被一只旁來的大手牽住了手臂，我側身一看，是與我同一排座位的那個手串男子。他想拉著我回到座位，這是一只援手，是一種善意的搭救，怕我吃眼前虧。我也知道跟他們理論是雞同鴨講。假使是我帶孩子若有不妥之處，有人來指點或是責備，我定不會把別人的好心當驢肝肺，第一次為人父母，如何養育孩子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有過來人的提點，是一條當好父母的便宜捷徑，有時候陌生人的指責是一種溫暖的關愛，對的就認真聽取，錯的報之一笑不就完了嗎。那孩子繼續哭，那爛女人依舊環抱雙手，不管不顧，似有意做出這樣子給我看，要挑釁我、激怒我、氣死我。那張如喪考妣的臉寫著，我的孩子我樂意咋帶就咋帶，你能把我怎么樣？這婆娘真是搞笑，黑白顛倒、本末倒置，拿自己孩子當炸藥包對付外人。不可理喻，真是蠢婦、毒婦。那文身男一直怒視著我，大有我再鬧，就給我顏色瞧瞧的架勢。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后一步是人生。我承認我了，順著手串大哥的臂力退回到了座位上。

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那女的得勝似的一遍又一遍大聲叫嚷。這豬玀一樣的惡婦。

手串大哥說，你跟這樣的人講不清道理的。

我說，我真的很懷疑他們是不是孩子的親生父母。

那手串大哥抹了抹嘴巴，說，那應該不至于，你多心了，若真是拐的，不會坐火車，還整出這么大動靜的，現在的人販子一般拐到手了，都開小車走了。

似乎有點道理，我的心稍稍安了一些，可是我依然還有一腦袋疑問。我說，那么小的孩子，哭了這么久，嗓子都哭啞了，哭得咳，哭得嘔，而且臉上帶著那么大一塊傷，爹媽竟然不管不顧，我真是沒見過有這樣為人父母的。

手串大哥轉動著手串，說，每個人層次不一樣，想法就不一樣，想法不一樣，自然做法也就不一樣。

是嗎？這事真的只是簡單的層次不一樣、想法不一樣、做法不一樣嗎？我心里滿是疑惑并感到不解。不管怎樣，手串大哥還是善良的，及時給我送來臺階，讓“架”上的我下來，解了我一圍。雖然我不能完全茍同他的意見，但也不好意思與之爭辯，怕我這辯論推理中的尖牙利齒傷了好人的心。我只能沉重地嘆息一聲，唉！

那是孩子的奶奶吧？邊上一位站票婦女朝那邊瞟了一眼后向我詢問。

我說，不是奶奶，是媽媽，那女人自己說是媽媽，我在候車廳就碰到了，孩子那會兒就一直哭。

那個站票婦女約莫五十多歲，用舌頭在唇腔滑了一圈，說，是不大正常，人也不正常，事也不正常。就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帶，也不會允許自己的孫子哭這么久，又不是五六歲的孩子不聽話，要別別性子，這吃奶的孩子，誰不是一打哭聲就抱在懷里。

人群中還是有跟我一樣存疑的人，他們心明眼亮，洞若觀火，只是他們將狐疑沉在肚里，不肯前去過問，選擇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各個都有祖傳的一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絕活。槍炮滿天飛，傷及多少無辜都不打緊，只要不落自個頭上，便還可以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呵呵。

但不管怎樣，站票婦女與我一樣的疑慮，令我坐立難安。想想也是，這么大年紀的父母，若是第一胎，不得寶貝得跟天上摘下了星星似的;若是趕著國家政策生的二胎，那便是斷腸兒，自古爹娘對斷腸兒都有一種偏愛，無論幺兒還是幺女那都是掌上明珠;若是失獨了再要的，更是彌足珍貴，把孩子看得像一口氣，含著怕化，捧著怕摔。他們這算什么？抱養的？拐來的？想著若這孩子真是拐來的，那孩子的親生父母豈不是要急暈過去。孩子都是父母的命根子，是一個家庭的一盞燈，拐走人家的孩子，豈不是要了人家父母的命。將心比心，若是我的孩子被人拐了去，那我指定得瘋，不瘋就得死。

我被這種想象弄得心急如焚，臟腑恨不得冒出煙來。看了看手機，已經下午四點二十分了，比時刻表上顯示的四點五分抵達武昌站晚點了一刻鐘，已經過了一個叫流芳的小站，不出二十分鐘就應該到武昌站了。也是奇了怪了，這三個多小時的車程里，我沒看見列車長巡過車，往常查票如盯賊的乘務員今兒突然對這滿車廂乘客給予高度信任，沒來查過票，甚至連討厭的推小車的也沒有出現。我想去找乘警，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我這還有一個大大的行李箱，這巍峨肉山、浩浩肉海，拖著它會是很大的累贅;不帶著，又怕一會兒到站，我返回不及時給弄丟了。我打開手機上網，想查一下可否用短信或是更隱秘的方式悄悄報警，但點開網頁，4G就變成了1X，手機頓時白屏。此時，我如深陷泥潭，無計可施。

當然我也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這事一起頭就弄錯了，一發現不對勁，我就應該悄無聲息地去找列車長或是工作人員，將心中疑惑告知他們，讓他們來盤查過問。我一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為自己的無知和沖動感到懊惱，該死該死！

我埋怨自己的同時也埋怨這滿車廂里的乘客，為何如此冷漠麻木。瞧瞧他們那呆滯的目光，不知道下一步雙腿該往哪兒邁的困頓，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該怎么過的憂慮，面目如此可憎、丑陋！賤民！賤民！我的胸中快要噴出火來。可轉念一想，人之初性本善，這堅固如鋼鐵的冷漠和麻木并不是從娘胎里帶來的，鬼知道這是經歷了多少絕望和欺騙，多少疼痛和馴化，才能有這么高度統一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面孔與心腸。他娘的蛋！

有清潔工過來收垃圾了，碩大的黑色塑料袋里全是瓜子皮、花生殼、可樂瓶、方便面盒和大坨大坨濕漉漉的衛生紙。她眼里只有垃圾，我想與她插話都找不到機會，而且看她那樣兒，也解決不了這事。我對面那個躺在姑娘肩頭昏睡的男青年也終于醒了，他們許不在武昌站下車，所以沒有隨著人群騷動。現在換成了那個女青年擱在他肩頭睡了，男青年從兜里摸出手機，聽聲音應該是玩一種叫消消樂的游戲。看著對面三個青年男女，涂口紅的涂口紅，昏睡的昏睡，打游戲的打游戲，我忽然覺得此時的青春好低級，與垃圾一樣，廉價又惡心。

真為那個孩子的命運擔憂，這便更加重了我的自責。我不能原諒我的愚蠢。也許真的跟手串大哥說的一樣，不是拐的，拐的哪里敢這么囂張，這不是故意要引起別人注意嗎？可這萬一是人販子利用這種普遍心理，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呢？說人販子不會坐火車，可他們偏要坐火車呢？說人販子不會整出大動靜，會給小孩吃安眠藥，可他們偏要小孩哭鬧呢？最危險的手段不就是最安全的手段嗎？這荒唐的世界，哪里有什么邏輯可言呢。

怎么辦？怎么辦？我跟著排隊的人群再次瞄了一眼那對男女的座位處，他們也混在了隊伍里，那一定也是在這個站下。火車在經過一陣顫抖后，終于咚一聲停下。人群開始走動了，我緊緊盯著那對可疑的男女，路過他們的座位時，我用手機拍下了他們的座位號。這當兒，那個文身男竟扭頭回看了一下，再次用他那兇惡的眼光警告了我一次。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我有意落后，但視線一直盯著他們的后腦勺，可等我拖著偌大的箱子下車后，環顧四周，發現他們一滴水似的融進人海里，找不見了。我將行李拖到一邊，拿起手機撥打110，我想將我的懷疑和我乘坐的火車以及那對男女的座位號都告知警方，現在都是實名制乘車，警察的天網一定能抓到他們，是真的是假的，就由警察去分辨吧。

在將手機放在耳旁的時候，我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我下意識地嗅了嗅，還沒來得及分辨到底是什么香味，天就突然黑了，我的整個意識也如鉛球落地跌進這無底的黑暗里，啥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發現我躺在一個荒蕪的水塘里，大半截身子都浸在水里，水很臭，不遠處好像漂浮著一只死豬，蒼蠅成堆，我的周圍全是荊棘。萬幸我還有口氣，沒死。我抓著那些刺藤爬了上來，身上手上被劃出一道一道的血口子，求生的本能和身處陌生險境的恐懼使我感覺不到鮮血流出的疼痛。這是一個荒郊野地里的黃昏。我沒了錢沒了手機沒了行李，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我怎么會孤零零地到了這樣一個鬼地方？直到田野里蛙聲響起，嗚哇嗚哇的，像孩子的哭聲，我才漸漸想起那個哭泣的嬰兒，想起這要命的Z123列車。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我已無從分辨了……

原刊責編? ? 馮祉艾

【作者簡介】宋小詞，女，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屆高研班學員。著有中篇小說《血盆經》《開屏》《柑橘》《祝你好運》《直立行走》《固若金湯》和長篇小說《聲聲慢》等，多部小說被選載。小說曾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獲第六屆湖北文學獎、第十八屆《當代》文學拉力賽中篇小說總冠軍。現為南昌市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