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茂昌

辦公室里,張全有站在我對面,十分鄭重地匯報著一大堆在我看來俱是無關痛癢的工作。忽然張全有住了口,沒有了下文,大概持續了七八秒,我看了他一眼。張全有的眼神里盡是謙卑和示好,我問他,有什么事嗎?張全有微微一笑,俯著身子對我說,劉礦長,劉前進的工作問題怎么解決?
我的腦子里飛快地檢索起來,劉前進是誰?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我問他,劉前進是什么情況?張全有見我有些摸不著頭緒,說,不就是那“一把手”嘛。
“一把手”!我跟著脫口說了一句,不由會心一笑。說到“一把手”,我緩過勁來,原來礦上赫赫有名的“一把手”大名叫劉前進。明明我是礦井的當家人,真真正正的一把手,但有些時候,有些場合,我的知名度甚至遠不如劉前進這個“一把手”,想到這里,我不禁啞然失笑。我看著張全有眼睛里的企盼,明白他想說什么。
前段時間,省里面有個專項安全檢查,檢查團到礦的時候,我尚在外地出差,但還是在檢查結束召開通報會之際趕回來。通報會上,檢查組的專家說了檢查過程中存在的隱患問題,其中一位專家臨說完時講了一條建議,說是井口檢身挺重要的一個崗位,怎么安排個殘疾人,是不是考慮換個人?輪到我發言時,我表態,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所有問題整改完畢。會后送走檢查團,我問張全有,井口檢身出了什么問題。張全有說,“一把手”恰好上班,給人家撞見了。
今天,張全有來向我匯報檢查問題的整改情況,最后,還不忘請示我,“一把手”劉前進要不要調換工作崗位。我左右權衡,覺得這件事情并不著急,便對張全有說,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等張全有走了,我陷入沉思。“一把手”劉前進的模樣浮現在我的腦海,已經好幾年了,時不時下井還能在井口碰到他,可我漸漸竟不知把他忽略到哪個角落。難得辦公室此刻清靜,我回想起與“一把手”在礦上的幾次交集。
大概是兩年半前,我從鳳山礦生產副礦長的角色來到了楊樹林礦擔任礦長。宣布任免那天,集團公司一位副總經理親自帶隊,對我以往的工作充分肯定,并對今后楊樹林礦在我的帶領下高效發展寄予滿懷期望。我猶如出征的將軍,熱血澎湃,心想著在新的起點,一定要團結班子,銳意進取,為楊樹林礦的美好明天鉚足勁地去干!
當天下午,趁著干部大會的東風,我決定先下一個井,實地了解一下楊樹林礦井下的基本采掘現狀。不想過于聲張,我僅帶了楊樹林礦的兩名中層干部,一個是生產科科長李萬良,另一個就是安監部部長張全有。張全有帶著我來到燈房,把礦燈和自救器穿在背燈帶上,親自為我系起來。李萬良引著我往井口方向走,張全有在身后給燈房、安全調度臺交代事情。
不料想,我和李萬良先期到了井口準備檢身時,井口檢身工見李萬良帶著我,我穿著一身嶄新的工作衣,戴著一頂錚亮的安全帽,把我認成與生產科有業務往來廠家之類的人了。檢身工把我攔住,要查看我的證件。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李萬良就跟那人急了,說,你知道這是誰嗎?檢身工一臉風輕云淡,說,甭管誰,哪條規定說下井不用攜帶證件了?按理來說,下井確實需要提供入井安全資格證,這就好比住賓館出示身份證,可我初來乍到,什么手續都未理順,哪里顧得上辦安全資格證?李萬良趕緊把他拖到一旁,小聲交涉。
但是,檢身工不買李萬良的賬,大聲回擊李萬良,說,誰也不好使,礦長咋了?礦長更應該帶頭!這話表面上是給李萬良說,其實是讓我聽。這個時候,我也犯難了,進退不得。說實話,一開始我對這個檢身工的勇氣還是有些贊許的,然而什么事情也講究個度,不知道我是誰我不怪你,但李萬良同你講了,咋還如此不識趣呢。
張全有火急火燎趕過來。我心里一喜,救星總算來了。檢身工不聽我和李萬良的,總得聽張全有的吧。俗話說得好:縣官不如現管。張全有恰好就管著井口。張全有近前一看架勢,一拍大腿,說,都安頓好了,咋就把你個老家伙給忘了呢,快閃開!別礙著劉礦長下井!張全有這話既像是恫嚇那檢身工,又像是向我辯解。
不行!誰也不行!必須要有證件!檢身工的犟勁上來了。
“一把手”,你犯什么渾!這真是劉礦長。張全有急得不行,跳到跟前,說,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那人依然一副泰山壓頂而巋然不動的神情,伸出一只手,說,劉礦長咋了,我還是“一把手”呢!啥話也不好使,拿出證件來!有證件準予通行,沒證件免談!這不都是你張部長要求我們嚴把關的嗎!
我不經意看了那人的手掌一眼,心里頓時一驚,只見那人的右手,僅留了拇指,其余四指皆消失不見,一根拇指孤零零地蹺著,給人的感覺好似一個被啃剩下的帶把的梨圪垛般,殘掌上受過傷害的疤紋清晰可辨,讓人不忍窺視。看到這樣握不成拳的殘手,心里十分不舒服,我喊了一聲張全有,說,你別在這耽誤時間了,趕快去辦個證!又指了指那人,說,人家老師傅說的有錯嗎?張全有說,好好,我趕緊去。扭身臨走,還不忘給那人甩個臉色,說,你就給我等著吧!
我心里一通惱火,本計劃發作一下,可又能做什么?我端詳了一下這個老師傅,他穿著一身緊身工作衣,可能是洗過很多次的緣故,衣服泛了白,邊角還有幾處起了線頭,顯得他愈發干瘦,黝黑的臉頰自上而下收縮成一個“V”形,整個面目爬著若干條皺紋,如一張高低落差的地貌分布圖,偏是深凹的雙眼透著一股明亮的光芒。那只傷手,黑瘦的手臂垂下來,大拇指與虎口處夾起一支筆,在臺賬上寫起字,一筆一畫,不僅工工整整,而且速度還夠快。我驚嘆一聲,對他說,老師傅,你寫的好字啊!他沒看我,低著頭說,上上下下的,每班這么多人,不登記清楚怎么能行。
我沒話找話,問他,你在這干多久了?他說,下了十幾年井,手受傷后干不了重活才來的井口。我說,你很負責呢。他半天沒吭我,后來看了我一眼,說,那又怎樣,在你們當官的眼里啥都不是。我尷尬地笑笑,又沒話找話問他,有幾個子女?現在都干什么呢?他不再看我,把頭扭到一側,嘆聲說,哎,當爹的沒本事,能干什么,不還在家坐著呢。我不明情況,不便評價。
張全有很快拿來了安全資格證。把證件上貼著我免冠照的那一面在檢身工的面前揚了揚,說,你瞪大眼睛看仔細點!然后,畢恭畢敬地把證件遞到我手里。檢身工看過證件,大大方方地在我身前例行檢查,確認沒有違禁物品后,用右手一指示意通行,那孤懸的拇指仿佛一枚指路的箭頭。
一路上,張全有怕我生氣,一個勁地給我賠笑臉。他說,劉礦長您別介意,“一把手”他這人就這樣,愛認死理,倔得很!我很好奇,問張全有,你為啥叫他“一把手”?張全有笑了笑,說,這事說來話長,他年輕時在井下干活,一次不小心叫鋼絲繩齊刷刷擠壓掉四個指頭,只剩下一只囫圇手,傷好了礦上照顧他,派他來看井口,可他又愛多管閑事,大家戲稱,“一把手”慢慢就這樣叫開了。張全有害怕我責難他,說,其實“一把手”平常還是很不錯的,責任心強,下井的黑壓壓近千人,他都能準確無誤地報上每個人的姓名和單位,有時候碰到干活毛躁的違章大王,他還不忘來個現身說法,亮出自己的傷手,說你們看看,不聽話就是這個下場。
我輕輕一笑,覺得“一把手”還真是有點意思。起先在井口的不快,隨之漸漸風輕云淡。
第二天早晨調度會,我把下井的印象和感想談了談,還對李萬良提供的礦井三年采掘規劃說了自己的看法,提了些具體的實施意見。之后我話鋒一轉,說,還有件事情要特別強調一下,昨天在井口,我遇見一個檢身工,你們在座的都知道這個人吧。我接著說,這個同志是個好同志!工作敬業,在崗守責,我昨天下井沒辦證,要是換了旁人一聽我這礦長的頭銜肯定會放行,可人家老師傅不認人只認規矩,這種堅持原則的精神非常可取,煤礦工作,來不得半點馬虎,礦井的采掘銜接和發展建設,更需要大家靜下心來,甘于奉獻。我的慷慨陳詞終是迎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又一次與“一把手”近距離打交道,大約是在半年前。那段時間,不知道哪來的風聲,說我有可能要調離楊樹林礦,當下或公或私找我辦事的人多了起來。一天,我剛打發走幾個找我簽字報銷差旅費的人員,還沒穩下神來,短促而沉悶的敲門聲又起。推門而入的是一位須發灰白的老者,我看他的面容總覺得似曾相識,可一下又想不起來。
來人略顯笨拙地要掏煙散給我一支,我忙擺手說,不用不用,你有什么事情說就是了。他還是固執地把煙放在桌子上,開口說,劉礦長,找您辦件事。
我沒有接他的煙,沖他點點頭,你說吧。
他說,家里閨女念了職高,畢業好幾年,一直解決不了上班問題,每年集團公司都要摸底,摸底了入圍,入圍了考試,可礦上歷年囤積的女孩子太多,女工崗位實際根本安排不了幾個人,劉礦長您看能不能給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就是礦上服務公司的大集體工也行啊。
我無意瞥了他一眼,發現他的右手曾經受過傷,虎口之外的四指竟然沒了,這不是看井口的“一把手”嗎。再看他時,面容依舊,滄桑難掩,只是那雙明亮的眼睛仿佛少了光澤,看上去有些落寞,有些疲倦。他微駝著背,瘦弱的身體像要難以支撐似的。我對他說,你先坐下吧,坐下來說。
“一把手”聽話,扭身坐在沙發上。他朝我一笑,套近乎地跟我說,劉礦長,要說起來呢,我也姓劉,咱們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個祖宗呢。
我這時方知“一把手”本姓劉,便問他閨女的情況,啥時候畢業的,念的什么專業,入圍考試的成績,待掌握了他閨女的基本信息,我同他打起官腔,推起了太極。
“一把手”見我有推諉的意思,只好悻悻地起身離開。我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微彎的背影瘦骨嶙峋,棱角分明,透著幾分艱澀,抑或還有幾分不甘。
我內心一軟,對“一把手”,早沒了方才那種“報復”過后的快感。我覺得,我的言辭顯得有些多余,過于矯情,扯這么多繞來繞去的真沒有必要。他一個普通工人,如若不是真遇到什么難過的坎,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登我的門。他的希望在找我之前如同冉冉升騰的一枚氣球,見了我之后我不僅阻礙其放飛,還拿針在上面戳了幾個眼,待氣球跌落在地面碎成一攤,我還重重地羞辱性踩上幾腳,我的氣度我的胸襟都跑到哪里去了?
莫非“一把手”家里真有什么不可示人的困難。
想到這里,我拿起電話給張全有撥過去。我對他說,你們單位的那個“一把手”是怎么回事,他今天來找我,說是他閨女想上班,好幾年又上不了,你給我落實落實,他家中到底是什么情況。
打電話中間,又有人敲門。我只得掛斷電話,接待一個又一個的來訪者,處理一批又一批瑣碎事。時間模糊得沒了概念,我的腦子像一只陀螺高速旋轉著,思維交織片刻也停不下來。
臨近下班,敲門聲又響,我的眉頭緊蹙。會是誰呢?
怎么也沒料到進來的會是張全有。張全有神情凝重地向我匯報他打探來的情報。他說,這個“一把手”家里的情況還比較復雜,他老婆沒工作,一直在礦上做臨時工,前幾個月吧,突然腦梗患病了,住了一段時間院,半身不遂臨時班肯定上不成了,他閨女呢,職高畢業也沒工作,他還有一個兒子,今年準備高考,全家就他一個人上班掙錢,他不下井收入自然高不到哪去。
我聽了問張全有,這都是真實情況?
張全有說,絕對真實,我還敢騙您啊。
我說,“一把手”來時也沒細說這些啊。我又問張全有,他閨女怎么回事,聽他說待業好幾年了。
張全有說,是啊,考試也考了好幾回了,回回考得還不錯,可就是上不了班,一個是指標真少,再一個,他這人死犟,不知道上上下下打理關系,這個劉礦長你也懂的,好多事情不是那么好左右的。
我嘆了口氣,說,那他家庭情況是不是可以申領個低保之類的。
張全有說,你說他家困難吧,但嚴格說起來也不符合低保條件,好歹“一把手”還有份工資呢。
我說,那怎么辦?張全有狡黠地一笑,說,那還不是您劉礦長一句話,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想辦法給他閨女解決個工作問題。
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瞪了張全有一眼,說,是不是你這個家伙攛掇“一把手”來找我的。張全有笑而不答。我說,也罷,幫人幫到底吧,服務公司最近確實準備要招一批大集體工,鑒于“一把手”家的特殊情況,咱也破例走回“后門”,想辦法給她閨女解決一個指標,緩解他家的燃眉之急,不過,這個跑手續的事要由你來盯著辦理一下。張全有笑著說,好嘞,保證完成任務。我說,你要是辦不好,再讓“一把手”來找我,我拿你是問。張全有答應著走了。
隔了幾天,服務公司招大集體工的事情提上了議事日程。下面管事的人來問我怎么辦,我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沒幾天,張全有專門告訴我,說是“一把手”的閨女報上名了。又沒幾天,張全有說,“一把手”的閨女還真爭氣,考試成績排在前頭。我想起“一把手”之前提過的那些經歷,生怕他閨女再次與機會失之交臂,暗中叮囑張全有,說,你把這個事情盯緊了,無論如何讓他閨女上了班,我就不出面了。張全有明白了意思,一臉誠懇,說,請領導放心。
后來,“一把手”的閨女如愿上了班。
有一天,我下井經過井口時,碰到了“一把手”。“一把手”還是那樣的不茍言笑,先是履行工作職責,給我上下檢了身,檢身完畢后,他什么話也沒說,卻朝我豎起他那孤單的大拇指,給我點了一個大大的贊。我和他心照不宣,我知道他想表達閨女參加工作對我的謝意,我心里一緊,多么好的一個同志啊,感受到一丁點溫暖,便將這暖流潺潺地傳遞開來。我對他都有些歉意呢,說白了,他閨女憑本事吃飯,考試優異選拔上崗。嚴格意義來講,我根本沒幫什么忙。我瞄了一眼他的殘手,他的手盡管殘缺不全,卻猶如一塊帶血的勛章,閃亮發光,既見證了他以往的慘痛教訓,又痛定思痛給大家以警示作用。他就那么驕傲地舉著,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然。
我的思緒被拉了回來。關于“一把手”劉前進的一些事情在我的腦子里電影鏡頭似的過了一遍。“一把手”是底層一名毫不起眼的員工,家庭狀況剛剛有所好轉,這個時候再把他調離崗位,安排到一個清閑事少收入偏低的地方,總覺得有些欠妥。而且,“一把手”雖然身殘,但他自食其力敢作敢為完全能夠勝任目前的崗位,甚至要比許多人干得還出色。
想到這里,我對“一把手”的去留問題有了答案。我給張全有打了一個電話,叫他盡快來我辦公室一趟。
(原文刊載于《山西文學》2020年第7期,原標題為《驕傲》,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