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長云
以他人的名義言說是可恥的。這是德魯茲的一句話。想到王陽明,不期然就想到了這句話。
對于王陽明及其心學思想,無論做怎樣的評判,其實都無法否認,在中國傳統學術思想史上,其出現是一個奇跡。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也可以說是一個異數。確實是這樣,在“我注六經”似乎已經是不需要辯駁其正當性和合法性的學術傳統中,王陽明偏偏要做的是“六經注我”。而且,他做到了。對于王陽明心學思想的是非功過暫且不論,僅就此一點,就不得不承認王陽明是值得我們珍重的,無論是過去,抑或是現在。龍場悟道是一個轉折,也是一個契機,從這里開始,王陽明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表述自己的哲學,他并且由此將傳統的儒家思想帶入到另外一個路徑。王陽明注定會遭受到很多的非議,因為,他的這種訴說讓很多人無所適從,而他們的無所適從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意愿或者能力做到這一點、甚至他們也根本沒有心力接受一切超出遠古圣賢的訴說。回視當下,王陽明依然值得尊崇,尤其是對離開傳統圣賢以及西方圣賢注定就要失語的大多數研究者而言。模仿是創造的開始,但,僅僅滿足于模仿卻根本沒有可能有任何創造。在這一角度上講,我們,在德魯茲眼里注定是可恥的。

孔維克 王陽明心學 180×360cm 紙本設色
無意中讀到過鄧曉芒先生的一篇文章,首先吸引我的是這篇文章的標題——真正的哲學是拿命活出來的。豈止是哲學,實際上,任何真正意義上的學術研究都應該是這樣的。能否認識到這一點,能否真正做到這一點,在某種意義上完全可以作為衡量和判斷一位學者及其研究的標準。王陽明做到了,于是有了他的心學。對于王陽明來說,所謂學問,并不是我們當下學術語境中的一種事業或者職業,在他的生命與學術之間有著一種本然的同構,兩者是合二為一的,而對我們當下很多的研究者來說,他們的生命和學術是完全分離開來的,甚至是毫無關聯的。問題是,當一種學術與研究者的生命還無瓜葛的時候,這種意義上的學術研究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可信的?或者說,會有一點可信嗎?答案不會是肯定的??疾楣沤裰型獾膶W術大師,其實不難發現,他們的學術他們的思想,其實無一不是首先源于他們對于生命的困惑,他們也無一不是以此困惑為基點開始他們漫長的而且艱難的探索歷程。人文學科如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也無不如是。比如,愛因斯坦。
以自己的名義言說,王陽明成為了王陽明。以自己的生命構造自己的哲學,心學也就成了心學。毫無疑問,在這里,我們不會看不到我們與王陽明之間存在的差距。
當然,對于王陽明及其心學也不應該一味肯定。王陽明成就了自己的哲學,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當后來者接受了他的這種哲學并以此作為思考、行為的憑據的時候,是否完全是適用的或者說無一例外的都可以實現既定的欲求、也都會無一例外的導致一個善的結局?我們當然希望是這樣。但事實上,結果并是不是這樣。心學的流弊,在一部晚明史中可以說有著淋漓盡致的展現,這是眾所周知的。另外,當我們想起日本軍國主義與王陽明心學之間的某種內在關聯的時候,對于王陽明以及他的心學,我們沒有理由不更加審慎的對待。無獨有偶,尼采的意志哲學、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同樣也出人意料的與納粹的法西斯主義關聯在一起。相信,無論是王陽明還是尼采、海德格爾,至少在主觀上是不愿意有這樣的一種關聯出現的,也就是說,他們的初衷必定都會是為了達致一個善的目的,盡管他們的哲學在他們之后都某種程度上成為了“惡”的幫兇。這應該引發深思。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一切?
如果純粹展開學理層面的討論,當然可以找到很多不得不說的原由。這里,只想提示一點,他們——王陽明、尼采、海德格爾等等——在他們的哲學中,有著過多的對于人的推崇。他們的哲學,無一不想給予人崇高的肯定,但是遺憾的是,人,也就是他們在哲學中肯定的東西卻以一種不無嘲諷也不無肆虐的姿態否定了他們的哲學。于是,我們不得不追問的是,人,是可信的嗎?另外一個問題上,我們應該把什么樣的哲學,給予人,才能保證人能走向“人”,而不是其他?
曾經一度 有學者無比推崇“終結論”,上帝死了人也死了,哲學終結了美學也終結了,等等。真的是這樣嗎?未必。我的看法是,只要還有問題在,一切都不會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