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松林
翻開西藏地圖,除了喜瑪拉雅、岡第斯等幾座山脈“大咖”,交織其中的就是那些星羅棋布的“措”,藏語中“措”就是湖的意思。無論是前藏還是后藏,無際的高原上有一千多個“措”,或大或小,或深或淺,輕盈地灑落在雪山與草原之間。無疑,納木措是千措之冠。
沿拉薩河,順著青藏公路向北,進入一片綠色的山谷。清晨,縷縷云霧纏繞著山腰,忽隱忽現。山腳下時不時閃出一個個村莊,數十戶人家,典型的藏式民居,平頂,上面插著彩色的經幡。淡藍色的炊煙從屋后裊裊升起,牧民牽著馬從村里出來,依著河谷向遠處走去。村子被成片的青稞田包圍著,而油菜花剛剛盛開,黃綠相間,鋪成了一塊塊鮮艷的高原地毯。
這是去納木措的必經之路,過了幾座山地勢就空闊了許多,進了農牧結合區,更多的草甸和牧場連綿而來。黑色的牦牛隨處可見,有的食草,有的索性擋在路中央,等它站夠了我們才能發動車子,難怪,這里就是它的地盤,客隨主便。不久到了羊八井,極目之處是一股股蒸騰的霧氣,這是中國特有的地熱區,只要挖開地表,地下熱水就會噴涌而出,因此,溫泉、沸泉、鹽泉遍地都是,絲毫不遜于美國黃石國家公園的地熱奇觀。至當雄地界,偶遇賽馬節,綠茵茵的原野上駿馬如風,人聲鼎沸,長鞭揮處,一個個矯健的身影如閃電般穿梭而去,這是速度的競技,這是高原的血性,搏出金戈鐵馬的沙場豪氣。
一路風情一路景,越過高聳的那根拉山口,進入羌塘草原,盼望中的納木措終于登場了。碧綠的草甸上,一條銀色的帶子,如哈達一樣靜靜地披在遼闊的草原上,近了,近了,原先的銀色變幻成一汪淡藍,納木錯猶如一顆碩大的翡翠落在念青唐古拉山腳下,山呈雙色,下端深青如黛,上部白雪皚皚,如挺拔的康巴漢子,萬年堅守,呵護著一湖圣潔。
藍,是納木措的主色調。
這一抹藍,既豪放又婉約,既驚艷又含蓄,是雪域中一首冰清的詩行,是高原上最溫柔的音符。作為西藏三大圣湖之首,納木措東西長70多千米,南北寬30多千米,湖面海拔4718米,2015平方千米的面積鑲嵌在藍色的蒼宇間。我從各個角度解讀,都是揮之不去的藍,逆光下,跳動的湖水是一色的淺藍,閃著耀眼的光波,好像折射出燦爛的宣言;側光下,微微漾起的水面是一彎蔚藍,夢囈迷蒙,似乎訴說著千年的故事;順光下,蜿蜒的水流呈現出一種寶石藍,優雅而高貴,蘊顯出天地間特有的至純。漫步湖邊,再從距離上觀察,近處的湖水是一種明藍,波浪層層涌來,裹著的藍讓人應接不暇;中間的湖水一片湛藍,平靜如初,拂出的藍淡定從容;眺望遠處,是無邊的藏藍,厚重而神秘,流向亙古的深邃。這些遞進的藍,溫潤晶瑩,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藍色,細膩,剔透,有底蘊,經得起時間打磨。我佇足湖邊,聆聽這無處不在的藍,心靈變得純凈清朗,在時光的打撈中,這鮮活的藍生生綿延。
這至純的藍,是上下呼應的,天藍、水藍調出了高原的底色,在這天地之間的藍色舞臺上,又在上演一場舞劇,主角是云。
可以說,內地的云怎么也比不過西藏的云,它近在咫尺,伸手可摘。那種潔白,那種多姿,那種變幻,到了西藏,才知道這里是云的故鄉。此時,納木措上空的云彩,更是在藍色的底調上演繹云的傳奇。瞧,瓦藍的天幕上,白云呼聚散合,恍惚間排成一個橢圓的云圈,越擴越大,隨后游進來的數朵白云,輕盈組合,如雪蓮般綻放。須臾間,云朵飄去,緊跟而來是一排云,鋪滿柔藍的天空,或前或后,忽上忽下,像士兵列陣,騰挪移轉,又似珠峰陡立,群山競起,極盡巍峨之勢。立足湖畔,仰視著云之舞,二十分鐘后,疊加的云緩緩散開,連成了一條長長的弧形,中間生出羽狀的云絮,如鳳凰展翅般橫空出世,在納木措上空飛舞翩躚,倒映在藍色的天湖中,那種熱烈與奔放,讓任何文字和鏡頭都顯得蒼白。
行云伴流水,紅鷗雙輕點。低頭掬一捧圣水,微微的咸,那是納木措的相思淚,那是念青唐古拉山的情人淚。這片土地上,曾經有一位活佛,準確地講,是一位詩人,詮釋了“長命無絕衰”的千古廝守,這就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他出身寒門,眷戀詩情畫意的鄉村生活,無拘無束的個性。然而,十六歲那年,命運的陡轉改寫了人生,他無奈地被認定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一夜之間成為最高區域宗教領袖。但枯燥的宗教日子,刻板的清規戒律,勾心斗角的派別紛爭,讓情竇初開的倉央嘉措與宮殿環境格格不入。白天,他身處高高的布達拉宮,夜晚就換上便服潛入百姓街巷,有次在酒館邂逅了一位美麗的藏族姑娘,一見鐘情,后來再也沒有見到心愛之人。聽說那位姑娘回了納木措,回到故土,他憂傷不已,情詩如湖水般泛涌。倉央嘉措飽嘗了俗世間的情愛別離,看清了權勢斗爭的扭曲與險惡,把全部情感注入到詩歌創作中,在短短八年中寫了大量情詩,作為經典留下的有66首,這在歷代達賴喇嘛中絕無僅有。
倉央嘉措的行為不能為藏教所容,24歲那年就被罷黜,在押解路上身亡。從藝術角度而言,他是第一個在藏族文學中用民歌體進行創作的,那種人文精神的濃郁色彩、真摯情感的吐露,拓荒式在青藏高原刮起清新的詩風。但也有人片面地理解這位活佛,說他是一個不守戒律、恣情縱欲的風流喇嘛,甚至把他當作佛中情種,這真是莫大的誤解。我認為,倉央嘉措雖然不是一名偉大的政治家,卻是一位天才詩人,他短暫的一生充滿矛盾、痛苦。倉央嘉措熱愛淳樸的生活,但被高墻深宮摧折青春;他渴望愛情,卻因宗教首領的身份不能相愛、不能結婚。他輕名利、重情義,品行善良澄澈,如同納木措的湖水一樣澈藍,那冰雪真摯的詩行也是至純的藍。
當我再次站到那拉根山口,回望納木措,那一湖的藍色通向天際,而山口矗立著的一塊巨大石碑上,用醒目的紅色字體鑄刻著倉央嘉措的傳世之詩:
那一年
磕著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生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也許,當年倉央嘉措苦苦尋到這里,望眼欲穿,終是見不到心愛之人,失落、徘徊,心之痛楚,無奈回宮,在風雪中留下這首泣血的詩行。如今刻在納木措極目可望的地方,這里海拔5190米,山風呼嘯,寒意侵骨,但字里行間依然流淌著夢幻般的藍,亙古相望的藍!
千錯萬錯,千萬別錯過納木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