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賓
昨夜,我又夢回故鄉,與伙伴們在河灘林中玩耍,興趣盎然,其樂融融。一覺醒來,回味夢境,鄉愁愈發濃烈。村內村外那些曾陪伴我們成長的杏林、柳林、赤松林、柿子林以及大樹,盡管蕩然無存了,但是,那些與之相關的趣事卻如一本精美的相冊珍藏于記憶深處,令我百讀不厭,常讀常新……
在我的少年時代,故鄉頂多五六十戶人家,坐落在大山南麓一個小嶺杠子的前端。鄉親們因地制宜,在房前屋后栽植杏樹,套種少量的柿子核桃等雜樹,代代相傳,蔚成風氣。是的,人類自誕生以來,就與大自然唇齒相依,血脈相連;尤其與樹木有不解之緣,或瀕臨山林安下村落,或植樹造林美化生活,這純粹緣于遺傳基因,緣于生命密碼。如此這般,村里村外就有好多杏樹,尤以北半部居多,十幾處茅舍隱入杏林之中。村子東南面的山坡上也全是杏林。
陽春三月,是故鄉最美的時候。春陽和藹地送暖,春風殷切地呼喚,杏樹枝頭就長滿了高粱米般的花骨朵,并且日趨膨脹,含苞欲綻。適逢一夜春雨輕灑,杏花就開了,初時粉紅,漸褪為白色,一樹樹,一片片,凝止不動,如同昨夜降下一場厚厚的彩雪,未到近前,令人恍若置身于數九隆冬,感覺到一陣甚是愜意的微寒。 和煦的陽光透過花冠的縫隙,篩下一地帶有馨香的光斑,花之馥郁如膠似漆,縈繞其間,經久不散。我常于樹下佇立凝視,浮想聯翩,神游八極,不啻融入一團旖旎的香云里!蜜蜂們聞訊趕來,一邊忙著采粉,一邊愉悅歌唱,嗡嗡聲不絕于耳。 幾只鳥兒在杏林中對歌,一個個長相俊俏,音質清麗。聆聽著這美妙的天籟,我流連忘返,真想幻化成一棵杏樹,與這些大自然的歌手和諧相處,直到地老天荒。
村中有一棵老杏樹,每當小麥開鐮之際,杏子就熟了。那杏子個兒大,形狀略扁,黃澄澄的,表面上點綴著一些米粒狀的紅疙瘩,我們管它叫“蛤蟆杏”。這棵老杏樹位于街坊二奶奶屋后的園子里,每當“蛤蟆杏”行將成熟時,二奶奶唯恐頑童們夜晚上樹偷摘,尤其擔心有的頑童腳一跐摔下來,當真那樣可就糟啦,于是就踏著梯子繞著樹干綁上了棘子,即便這樣,我和伙伴們照常爬樹偷摘嘗鮮。村子東北面的山洼里有兩棵大杏樹,所結的杏子黃中透紅,甘甜爽口,我們管它叫“胭脂杏”。 樹之北側住著一戶人家,對杏子看管得特嚴。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和伙伴們模仿偵察兵躡手躡腳摸到樹下,趁其不備,投石擊樹,打下一些杏子,我們速戰速決,每人撿起幾個,便逃之夭夭。我們并非貪吃,而是尋求刺激,自找樂趣。一些老杏樹招了蛀蟲,創口處有汁液流出,凝結成塊,形如琥珀,我們采一些裝在瓶子里,兌上點水,作為膠水使用。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樹木不也如此嗎?它們與人類靈犀相通,盡其所能,庇護人類,造福人類。故鄉東西兩側各有一條小河,流至村南,合為一處,再向南流去,然后匯入大河,東歸入海。為了保護土地,鄉親們在河兩岸栽下好多柳樹和楊樹。有時大雨滂沱,山洪暴發,沖走莊稼,人們就遍插柳枝用以避水。柳枝喜水,插入土中就能生根發芽,加上自然繁殖,幾年光景就長成了柳林,沿河上下觸目皆是,樹蔭蓊郁,相距二三里的鄰村根本看不見。每一棵柳樹都是忠誠的戰士,用血肉之軀筑成堅不可摧的防線,迫使山洪不敢肆意泛濫。
“五九六九,隔河看柳。”,殘雪尚未融盡,柳林就泛綠了。再過些日子,柳條就發芽了,遠遠望去,宛若炊煙裊裊。整個柳林仿佛籠罩著淺綠色的輕紗。我和伙伴們時常上樹折柳枝擰柳笛。柳笛聲聲,飽含春之旋律,放飛顆顆童心。柳林中有許多鳥窩,我們深知鳥兒是莊稼人的朋友,因此從不上樹掏鳥蛋和雛鳥。
進入三伏,雨水較頻,一些柳樹上就長出了木耳。我們總愿逞強顯能,競相爬上樹,將木耳摘下來分而品嘗。發洪水時,一些岸柳的根部被涮空了,樹根裸露,河水滯留其間,恰好成了魚兒的避難所。我們時常在樹根旮旯里摸魚,一旦摸到了, 便覺得好不愜意。全身的愜意,在于魚兒在手中掙扎的感覺,在于呼吸著青苔和水 草的氣息。由于山谷里樹木成林,涵養了地下水,河水終年不竭。溪流的源頭也有小魚小蝦,我和伙伴溯流捕捉,不知不覺就走進山谷深處。
故鄉的西嶺上全是赤松,這是當地特有的樹種,生命力特強。它們生來不嫌處境苦,即便在石罅裂隙之中,也照樣頑強生長。據村老們講,早年他們蓋房子所用 的椽子和檁子都是在那里采伐的。故鄉北面的大山,長滿了密匝匝黑壓壓的赤松林, 簡直跟竹林子一樣,要想到林中摟草,根本扛不出來,沒法子,只好用柴鐮刀砍出一條通道。我和伙伴們時常進去撅枯松枝,為了搬運省力,索性拖著柴捆下山。久而久之,陡峭的山背被磨得亮亮的,就像大山拋下的一根白帶子。
立秋前后,大雨滂沱,大山被潤酥了,松林中會長出好多香蕈。有些地堰上長著松樹,樹下也出香蕈。我時常上山撿香蕈,曬干后賣錢。除此而外,我和伙 伴們時常利用星期天,到松林中挖藥草,捉蝎子,慷慨的大山總會讓我們頗有收獲。
北山后面的幾條山谷里,則長滿了柿子林。每當到了晚秋,樹葉凋零,惟剩滿樹柿子。那些柿子紅彤彤黃澄澄的,就像夜空中璀璨的星斗。我和伙伴們常去摘軟柿子吃。軟柿子甜如蜂蜜,那是大山釀造的瓊漿玉液,令人百嘗不厭。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意思是說最高的德行就如水之德。水滋潤養育萬物卻安靜處下不爭,所以水之德近乎道之德。照此說來,樹木之德也僅次于水之德。村里村外的每一棵樹,山林中的每一棵樹,都如虔誠的僧人在苦苦修行, 默默地誦讀經文,祈禱上蒼憐憫眾生,風調雨順,萬物和諧,共存共榮。每一片葉子都寫著生命的箴言,每一朵花兒都是心靈的微笑。它們過濾空氣,調節氣候,挽留泉水,滋潤植被,力求大千世界永葆勃勃生機。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的青年時代,山里有好多泉眼,上山勞作,只要口干舌燥,可就近擇泉解渴。栽地瓜、種花生,可事先在附近潮濕的地方挖個深坑,一夜之間就會滲出一潭泉水,用起來甚為便捷,省卻了到谷底挑水之累。若逢烈日炎炎, 地堰上恰好有樹木,可在樹蔭下面小憩乘涼。倘若沒有樹木這把“綠傘”,我們必定要任憑烈日暴曬。
樹木為人類做出了無私的奉獻:大興土木所用的梁檁椽子,室內的桌椅凳子, 甚至撓癢癢用的撓兒,剔牙用的牙簽,哪一樣不是用木材制作的?說“大善若木” 并不為過吧?
按說人類對于樹木應該知恩圖報才對,結果適得其反,人類狂妄自大,饕餮無度,暴殄天物,導致了樹木的悲劇。由于鄉親們無節制地生育,導致人口大增,原有土地所產的糧食實在是供不應求,沒法子,只好改河造地,將河畔的柳樹全部除掉,村邊的杏林也未能幸免。為了建房,村內的杏樹自然難逃厄運。山上的松林、柿子林由于亂砍濫伐,逐年稀疏,直至杳無蹤影。站在村前,甭說沿河上下兩個鄰村,即便二十里開外的地方也盡收眼底。
更為嚴重的是,近幾年來,故鄉周圍的一些荒山禿嶺,赤松寥寥無幾,柞林反 倒得勢長起來了。村里的年輕人大多進城打工去了,剩下老弱病殘在村里守望。靠近山巔嶺頂的山薄田無人耕耘,全都荒蕪了,讓人看了心疼。既然這樣,就應退耕還林,然而,村干部懶得料理,熟視無睹。這讓幾個外地人瞅上了門道,覺得將其弄到手有利可圖,便出資承包了。機械化墾荒特快,將風化石統統翻起,樹木連根拔掉,不出一個月,就將荒山禿嶺作踐得寸草不留,滿目瘡痍。接著栽上了板栗核桃等。鄉親們私下議論,想在石砬子里栽樹贏利,恐怕得不償失。是的,這純粹是在胡折騰。遠遠望去,那些新墾的層層梯田猶如大山遭到重創,被纏上了道道紗布,令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
山林消失殆盡,無法涵養地下水,泉眼干涸,小河斷流,地成焦土,野草枯萎。 地下水位急劇下降,好多村民的壓力井無水可取,只好另尋水源,或者花錢買水吃, 到了這般地步,誰還顧得上莊稼。旱情持續,每況愈下;百姓望云霓而斷頸,禾苗盼甘霖而折腰!
樹木永不背叛自己的信念,永不背叛腳下的土地,不屈不撓,固守陣地,只要 一息尚存,就要與旱魔搏殺!
世上有好多東西,它存在時,人們對它不以為然,不加珍惜,一旦失去了它, 才覺得它彌足珍貴,然而悔之晚矣!面對嚴重旱情,人們痛定思痛,驀然警醒,醍 醐灌頂般大徹大悟樹木確有大善!樹木確有大德!倘若當年的原生態能夠原汁原味地保持到現在,那該有多好!
事實確實如此,現在的年輕人難以想象出故鄉當年的生態環境是何等美好,自然領略不到林中的許多野趣。那種生態環境,恐怕今生今世也難以復原,這真是個天大的遺憾!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為了給子孫后代留下青山綠水,但愿我們從現在著手, 從我做起,崇敬樹木,關愛樹木,都能栽下一棵樹,多多益善;并且像保護自己的眼睛那樣保護山林,讓荒山重新披上綠裝,讓山林盡快綠遍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