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保興

我是1999年3月到杭州擔任市委副書記的,1個月后任杭州市代市長,2001年11月離開杭州。這些年,杭州變化很大,有許多事情,既覺得非常遙遠,又好像發生在昨天。
那時杭州外部的競爭壓力很大。杭州和寧波同為副省級城市,兩市發展不相上下。當時上海發展得非常快,上海市原市長徐匡迪跟我講,要是高鐵一通,有可能杭州的企業家全要到上海了。
當時浙江省委書記張德江評價:“西湖是美的,如果拿個芭蕉扇把西湖一蓋,其他地方就不咋地了。”他的言下之意是,如果沒有西湖,杭州只能算是個三流的城市,沒有優勢,所以得堅持“人力資本密集型發展戰略”。
杭州朝什么方向發展?我有個非常強烈的愿望,就是要從傳統的以西湖為核心的西湖時代走向以錢塘江為軸心的錢塘江時代。圍繞這一戰略,我們采取了很多舉措。
第一步,在城市總體規劃方向上進行調整,要把錢塘江作為今后杭州長期發展的一個永久性主軸。第二步,錢塘江兩岸全部控制開發,堅決實施“拆違復綠工程”。第三步,拆除發展障礙。在新城市中心設計的過程中,我們發現有個大型熱電廠正在開工建設。該熱電廠由當時很知名的香港大企業家投資。
這么大規模的熱電廠,國務院都已經批準開工了,2500多根樁已經打下去了,設備也早已訂好。如果這個廠建成投產的話,那整個錢江新城建設就成了句空話,因為熱電廠正處在錢江新城中心地帶。當時市政府常務會議專門就這個問題討論了一次,意見不統一。我認為必須要把它拿掉,不管花多大的代價,因為從長遠考慮都是合算的。但想不到的是,市政府好不容易做出這個決定,省政府又做了一個決定,這個熱電廠還要繼續上。
這是件兩難的事,當時我認為這事非爭取不可,因為關系到杭州城市未來發展的問題。因為這座熱電廠正處在未來城市發展的中心點上。如果每年有一百萬噸煤運進來,幾萬噸的煤灰產生,周邊五六平方公里就會成為煤灰區,還怎么建城市CBD?
于是我找到當時的國家計委主任曾培炎和副主任張國寶。他們作為浙江同鄉也了解杭州。他們聽了我的匯報后覺得有道理,既然杭州要走向錢塘江時代,此事非解決不可。曾培炎說:“我支持你們。”
我回來以后,就主動對這件事情做了調整,因為國家計委已經表了態,這個項目可以下。我想至今為止,這件事是我在杭州所有重大決策中做得最好,對長期發展最有利的一件事。
當時我們采取了幾個措施:工程全部停下來;組織人馬,分成四個小組解決問題;通過賠償,收回土地;思考錢江新城以什么樣的面貌面市;撤市建區。
我認為錢江新城要有特色,但是有點遺憾的是,它沒有完全按照原來的思路去建。這主要由于錢塘江兩岸的建設有些操之過急。城市規劃建設應在緊要的地方留白,在規劃中留有彈性空間,給未來發展留有余地。
功成不必在我。可能五十年一百年后有人填空,這個填空構成的景觀才可能是最好最美的。急急忙忙填空,造就了錢塘江兩岸早期就涌現出大量的空置辦公樓,也使得景觀的多樣性與協調性沒有很好地體現出來。不過總體而言,圍繞以錢塘江為軸心建設新城的戰略還是成功的。
“不取消就算了,代下去就算了嘛。”
除了上述的調整外,杭州城市發展空間戰略上的調整與實施過程中最重大的決策無疑是“大拆違”。當時,眾所周知的是,杭州市區違法建筑肆無忌憚,公園綠化被占了,人行道被擠占了,管道被壓了。
當時還是代市長的我,下決心要把這些違建拆掉。很多人勸我等代市長的“代”字去掉以后再拆。我認為,當時違建增加很快,每年增長約200萬平方米,推遲一年等“代”字去掉再拆,就要多拆200萬平方米,各方矛盾和損失會更大。
我記得當時很多朋友,包括和我關系很好的一些廳局長,紛紛打電話給我說:“你這樣做,‘代字還要不要取消啊?”我說:“不取消就算了,代下去就算了嘛。”我始終認為,如違建不拆,會損害社會公平正義。
當時我們拆的第一座違建,就是某政法機關蓋的三星級飯店綠晶飯店。當時我們去拆時,飯店連家具都沒搬,但市政府違建拆除公告已經張貼出來半月有余。當我們把吊車啟動,里邊的負責人才跑出來說,三年前省委書記辦公會議定下來的他們都可以不執行,你們小小的杭州市竟敢來拆。當時我們開始動手了,他們才開始搬家,上面一邊扒,下面一邊搬家。
這是很典型的案例。法治的公平社會不能讓強勢者或違法者侵占公共空間,因為公共空間是最廣大群眾的利益所在。
當然,拆違的方法也比較巧妙。以前拆違法建筑都是領導下決心,然后執法隊伍偷偷地去把它拆掉。我認為政府辦事須公告在先。同時,還設立了一個舉報電話,聽取群眾舉報他們住宅周邊的違建。違法建筑被拆的人有種心理,既然我建的違建被拆了,就積極地舉報周邊他人的違建。拆違的同盟軍越來越壯大,許多群眾被發動起來參與拆違。
這當中也有許多利益沖突。對于其他人的改變,大家都會拍手叫好,但改到自己頭上就不好了。最典型的是,開始拆違時,我以前浙大的同事和同學都為我叫好:杭州必須要有鐵腕拆違,否則就亂了。
后來浙大校園也開始拆違,當時的經濟損失很大,但整個校園的形象完全改變了。之后,浙大自己組織了一個拆違隊,許多教授、講師在校園內隨意搭建的養雞、養鴨的棚屋都被拆了。他們有抱怨的、有罵娘的,開始時叫好,后來喊糟。可見,只要觸犯到自己的利益,人人都不痛快。
其實一些改革總體上是一片叫好,但是到了具體的單位和個人,產生一些利益沖突,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個體利益、局部利益、全體人民的利益跟長遠利益、整體利益之間還是有不同之處的,這是常識。但是看問題、做事情都要把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以后,民眾怎么看這個問題。要是老是想著那幾張選票,想著一時的叫好,老是考慮自己的位子,做不好事情。
我到杭州任市長前就有市長公開電話,但那時的市長公開電話基本是個空架子,號碼誰也記不住,且只有一條線路,于是我想到了搞一個“12345”市長公開電話。“12345,有事找政府。”這個電話號碼最容易被民眾記住,原來的電話號碼不太好記,有人甚至連自己家里的電話號碼也記不住,而這個號碼朗朗上口。
這個市長公開電話與數字化城市管理功能不同。首先,它是一種效能檢查和監督的機制。通過市長公開電話“12345”,可以評價出哪個單位服務最好、哪個單位投訴少、哪個單位反應快,一目了然。這是“12345”市長公開電話最主要的功能,它能促進政府職能部門用最高的效率服務群眾,讓人民群眾來評價政府的效率。
其次,它能促使政府真正成為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政府。為人民服務不僅僅是一塊要高高掛起的匾,而是要落實到政府服務的每一個具體的細節上。
后來我要求機關所有的后備干部都必須到“12345”去直接為百姓解憂辦事,不僅現場能清楚回答百姓的訴求,而且要有權調度相關部門,直接為老百姓服務,還要對他們的服務效能做出評價。在這個過程中,有效鍛煉了“接線員”的才干。干部的才干主要是在實踐鍛煉中獲得的。
開辦第一年,市長公開電話就為百姓辦了30萬件各類事情,就連省級機關的一些干部也常要打“12345”來辦事。
回溯在杭州那兩三年,其實最難的事就是做任何的決策都會涉及原有的利益所得者。每一項成就和失誤都衡量著主政者的素養和才能:是注重長遠利益,還是注重眼前利益;是追求整體利益,還是追求局部利益;是著眼于打基礎,還是著眼于形象工程;是迎難而上,還是順水推舟。
相信歷史和民心會述說真相。
(摘自《浙江改革開放40年口述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