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筆記（四章）

薛菲

綠洲筆記

一

在戈壁灘，我有青色河流，圈起一輪落日。

我有好空氣，在白楊樹梢，豎無數道孤煙。

我有白開鑿渠水。我有藍，澆透良田。

我有金色烈日引渠灌溉銀色月牙泉。

二

綠洲浩蕩。絲綢之路，布滿絲綢的心愿。

秋日，火車穿過茫茫無際的曠野，火車在盛產時間之地，而微風窄小，吹拂一只黃狗的耳尖。

三

活著的每一年都象征汗騰格里峰，新添了一枚舊雪花。

永恒振翅欲飛的樣子，潔白，晶瑩，和我喜歡熱氣騰騰的西域不一樣。

我要和它們一起流逝。

我要和它們一起逶迤。

和我答應過的生活不一樣。

我遵守盈虧的法則，每一年，放飛一枚。

我看見另一個我站在大地上。

四

深層的時間呈巖頁狀，插滿勝利的雪松。

深層的溫度，充滿太陽融化冰雪的燃點。

深層的意味，烈日在馬背上喘息，風嘗試著，插入一筆銀藍之光。

深層的手勢染紅一碗奶茶。

明明可以像白石頭，沒有溫度，卻依從落日的滾燙。

深層的空間，門敞著，沒人習慣用鎖。所以你走，花氈空著。

所以你來。

五

一直以來，耳邊有兩種聲音：踩著落葉，嚓嚓作響，每一次都像在劃火柴。

踩著大雪咯吱，每一次都像回家。

后來，我忘記身后有大火熊熊奪去時間的尾巴。

我只記得眼前，還有一場大雪。

我忘記的熱烈，被踩碎。眼前完整的平靜與潔白，將誰掩埋。

六

道路像灰色的蛇，引誘你向前，向前。

道路像狡猾的蛇，自己不斷掙脫。

留給你全新的皮蛻。

你要走得義無反顧，就像沒有一副支持的蛇蛻。

你要向著天空的方向，將僵死走成一條路。

時間在算計中敗于狡獪。你收獲天空。

重復的，重復的時間，你收獲泥質細密的長路。

七

媽媽，不要想我。

樹總會長高，控制陽光，隨心降落的程度。

媽媽，夜行的火車，你向整個戈壁告別，向樹告別。

媽媽，大樹的陰影下我乘涼，好多年已習慣。

讓我不習慣，讓我攏著自己的陰影之火燒出成熟的真相。

媽媽，我會有一倍的樹葉，迎接您眺望戈壁的目光。

八

邊疆公路不說，路兩旁，隱約忽現的花林不說，太陽落山是落上雪的額頭。

河流從一沓古籍中默寫歷史。風不說日暮鄉關。

花樹古老，巨大正在進入夜色，星子是打開秘境的鑰匙。

九

此山寒極，夏天著白襖，站在半山腰，木棧道。雪人無心。

山和父親一樣威嚴。

面對縹緲的云仰望親情，或像烤肉攤前，手握烤紅薯掃二維碼的少女正準備領受滾燙的甜意。

我看著另外的我。

十

馬從夜色中睜開眼睛，馬蹄醒在路面，入眠的星辰發出瑟瑟的光。

馬尾從松嶺帶來夜風，馬尾是拐角、礁石險峻處的夜色。

馬尾是草原上的廣陵散，奏出黎明的光。

是馬，拓寬草原這個名詞。

薰衣草，乃我為你所寄

伊犁河的月光，回蕩綠皮火車的碰撞。

時隔多年，一封信，寫滿薰衣草的花粒。發絲黏著，潮熱的南方之夜，準備流水透明的玻璃罐，裝滿薰衣草的紫星，隨時發出的香味。

按薰衣草的口吻，一行香草，一行美人，收尾深邃，寫薰衣草，寫薰衣草精油、薰衣草皂、薰衣草香枕。

在雨夜，為你所寄。

人間多疾，薰衣草寫出關于香草，對美人的療愈。

當我矮下目光

落在紫的肩膀，一株草的鎮靜劑。住在靈魂里的香花，幡然下墜，星芒排列出草的性靈。

花頸細長，一意孤行，抵達秘密的核心。

夏日花墻隔絕，紫色記憶遠處伊犁將軍府的暮鼓與晨鐘。

沙粒混合薰衣草的呼吸，擊打夏天的臉。

藥性祛除蚊蟲，沉靜，緘口不語，蒼翠是白楊葉的衣領。

正午的宮殿，太陽紫色的喘息。

時間用盛開回答。

花穗，長長的刺，戳破自己，漫漶香噴噴的胎記。

精油，香枕，香包，天山純樸的特產，治療失眠與健忘。

那拉提早春

等我們爬上空中草原，遠遠地，離開公路和大巴車。

大氣層在向溫暖的軸心移動。

風很大，頂冰花已經開了。

西部映姝給花們一對膝蓋。她近距離拍花的樣子，像遠距離，接近一座有神的廟宇。

南子齊劉海下，一雙精靈的眸子乍現人世。她彎腰，小心地繞過的每一朵花，被詩人的細花襖珍藏。

亞楠遠遠看著這一切，一株雪松，不輕易挪動君子的腳步，仿佛她們已嵌入其中。冰雪勾勒出早春，那拉提神秘的層次感。

春深。

深入草原。

深處的草色由羊群展開。

山兀自空著，我穿著粉紫博拉服，拽裙角，這樣的登山是第一次。

我得到植物的諒解。

從它們在細雨中看我的眼神。

但愿我也是遍山錦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