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娟
摘 要:本文將荷蘭畫派作品與托馬斯·哈代小說《德伯家的苔絲》進行類比研究,分析哈代在小說中的描寫內容和描繪手法與荷蘭畫派作品的相似性,探索文學與繪畫具有的藝術共通性以及類比兩種藝術形式產生的互文性,研究小說作者哈代及荷蘭畫派畫家對當時社會生活的現實主義表現及他們所具有的人文主義情懷。本文從荷蘭畫派與小說中的肖像畫及風俗畫兩個方面來研究小說及畫作中的表現手法,通過對比文字及繪畫對現實生活的表現方式,呈現兩種藝術形式共同表達的審美情感,感受作家及畫家對普通勞動人民的同情及熱愛。
關鍵詞:荷蘭畫派 《德伯家的苔絲》 托馬斯·哈代 現實主義
托馬斯·哈代是橫跨兩個世紀的英國文學巨匠,他用他的筆對19世紀的英國社會進行了現實主義的描繪,以生動細膩、畫面感十足的筆觸再現了當時勞動人民的生活及勞動場景,描繪了一幅幅唯美并具現實主義色彩的畫卷。哈代是“一個十分獨特的現實主義者”{1},在《德伯家的苔絲》里,哈代獨特的現實主義特點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現。該小說的成功引起了國內外評論家的關注,對該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分析作者的悲劇意識、宿命論、宗教觀、女性觀;分析苔絲的性格、悲劇命運的原因等,而本文將小說中描繪景物及人物的畫面與荷蘭畫派作品進行類比研究,探索文學與繪畫具有的藝術共通性及互文性,開啟唯美與現實畫卷的視覺之旅。
17世紀的荷蘭畫家擺脫了天主教會與宮廷貴族的束縛,他們將繪畫目光從宗教和宮廷題材轉向多姿多彩的現實世界,將現實生活作為藝術創作的源泉,用畫筆描繪他們熟悉的各階層人物及美麗的大自然景色,并將繪畫發展成為獨立的科目:人物肖像畫、風俗畫、風景畫、靜物畫和動物畫,多元化的風格并存、相互影響。這個時期涌現出如哈爾斯、倫勃朗、維米爾等一批杰出的繪畫大師,創作了許多符合平民階層審美情趣的生動寫實、樸實無華的優秀畫作,人們把他們稱為“荷蘭畫派”。荷蘭畫派具有“描繪性”“寫實性” 的特點,運用“瞬間定格”即把人物形象在動態中凝固住后繪畫的描繪手法進行繪畫。他們對現實生活中人的生活、情感、愿望進行真實繪畫,為現實主義藝術作出了巨大貢獻。
托馬斯·哈代被譽為“文字畫家”,他堅信“藝術的共通性”,將繪畫藝術運用于自己的現實主義創作中。{2}哈代的藝術修養源于他在倫敦作建筑師學徒期間,他經常參觀國家美術館、畫廊,并仔細研究繪畫大師的作品,激發了他在創作中運用荷蘭畫派的靈感,幾乎每部作品都滲透著荷蘭畫派的影子。他在第二部小說《綠蔭下》的扉頁中寫到,這是一幅“荷蘭式的鄉村風景畫”。在《德伯家的苔絲》里,他對主人公苔絲的肖像及在大自然中勞動的唯美場景進行了荷蘭畫派式的瞬間定格凝固性繪畫。
一、人像肖像畫
人物肖像繪畫藝術是17世紀荷蘭繪畫的最大成就之一,荷蘭畫派畫家立足于用寫實的方式表現平民的肖像,其奠基人是哈爾斯,但集大成者當屬倫勃朗,他是世界公認的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肖像畫家{3},特別是對于群體肖像的繪畫有很高的造詣。而“文字畫家”哈代在小說《德伯家的苔絲》中用了大量的筆墨對人物的肖像進行了惟妙惟肖的描寫,用文字對人物群體及苔絲進行了可視的、生動的肖像繪畫。
在小說開頭,哈代對五朔節游行隊伍進行了群體肖像的描寫。“所有隊員都穿著白色長衫,但是卻沒有兩件衣服白得一樣,她們的身軀在綠色樹藤纏繞的房屋的襯托下。隊伍中有幾位中年的婦女,一頭白發,滿臉皺紋,但還是年輕的女孩子占大多數,她們滿頭的厚發在日光下掩映出各種各樣的金色、黑色和褐色,她們里面,有的眼睛美,有的鼻子美,大家全都興致勃勃,并且有好些個還都嘻嘻笑笑。”{4}作者運用白色、綠色、各種頭發的顏色作色彩對比,而不同的白色呈現出層次感,光線主要照射女人們的頭發及面部,使得她們的面部特征顯得更加醒目,面部特征及表情的不同展現著畫面的變化及動感,為群體肖像的中心人物苔絲起到了很好的襯托作用。苔絲“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兩片嬌艷生動的嘴唇,一雙大而天真的眼睛,頭發上扎著一根紅帶子。”{5}在一片白色的隊伍里,那一點紅色成為了最引人注目的聚焦點。讀者可以想像到這樣一個畫面,在陽光照射下,光線自由流動,呈現出動感及層次感,照射在人物身上的陽光使中心人物苔絲與其他人形成一個整體,但那一根紅帶子又突顯了中心人物,哈代這種高超的肖像描繪手法與倫勃朗的《夜巡》相得益彰。荷蘭畫家倫勃朗在《夜巡》中描繪了一群軍人正在行進中的畫面。中心人物軍官手持梭鏢,身著紅色衣飾,成為視覺中心,其他人姿態各異,但軍旗獵獵、火槍上膛,似乎一支驍勇善戰的軍隊就要奔赴戰場。哈代筆下的游行隊伍和倫勃朗畫筆下的軍隊形成了一種互文關系,他們都將懷揣著希望,開啟他們嶄新的人生之旅,正如哈代在小說中所說:“每個人都有一個獨有的小太陽照耀著她們的靈魂,一種夢想,一種希望不斷地生長。”{6}哈代和倫勃朗對畫面的設計有藝術共通性,他們都進行了多變并富于藝術性的構圖,對紅色等反差鮮明的顏色進行對比運用,對細節描寫和光影效果精準使用,生動地再現了描繪對象,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躍然于紙張及畫布之上。
二、風俗畫
17世紀荷蘭繪畫題材廣泛,但最主要的題材是風俗畫。畫家們樸實生動地描繪普通人的生活場景,荷蘭人民熱愛勞動、樂于享受生活、樂觀的現實主義精神在維米爾的繪畫中得到充分體現。{7}維米爾是荷蘭最偉大的畫家之一,是荷蘭小畫派的代表畫家,他的作品取材于平民日常生活,他的畫給人以溫馨、舒適、歲月靜好的心靈體驗。他的畫以選材的平實性、繪畫的寫實性、構圖的精巧性、色彩搭配鮮明和諧性、對光的精妙運用、瞬間定格描繪而著稱。哈代小說也取材于普通勞動人民的境遇,描寫人們對生活、愛情的追求,描繪他們的生活、勞動場景,特別是對人與大自然渾然一體、“天人合一”的和諧畫面描繪得靈動純美,讓人感受到回歸大自然的單純、樸實、寧靜的心境,并且哈代的描寫技巧與維米爾的繪畫特點有相似之處。
1. 明暗及高光的運用
在小說《德伯家的苔絲》中,哈代描繪了破曉時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苔絲和安琪爾在草場見面的如夢如幻的唯美畫面。“在破曉的朦朧里,亮光活躍,黑暗沉靜,平曠的草原上,混合不分,使他們深深地生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好像他們就是亞當和夏娃。這種光暗混合的特殊光景,所有的景物都籠罩在一片不明不暗的大氣里;苔絲的面目,卻在那一層的上面,看著就好像籠罩了一層閃耀的粼光,實際上是東北方冷清的晨光正映在她臉上,他的面目在她看來也是一樣。”{8}在這個畫面中,哈代完全從畫家的視角,給景物分出了層次,從最底層到最上層依次是:草原、草原上覆蓋著的曉光和霧氣、兩個主人公的臉。哈代采用和諧微妙的明暗與虛實變化,隔離出一個無人能打擾的美麗自然的環境,營造出與世隔絕的空間,宛如人間仙境,兩個主人公的行為籠罩在神秘的氣氛里,他們相互之間有一種情緒在流淌,那就是純潔的愛情和對未來的憧憬,人物與畫面融為一體,和諧自然。作者還精妙地運用了高光的效果,將維米爾在《帶珍珠耳環的少女》中少女所戴的珍珠耳環反射出的許多珍珠大小的高光打在兩個主人公的臉上,突顯出他們充滿愛意、寫滿愛情的臉龐。在明暗參半、虛虛實實的光線下,簡單的草場不再單一,而是層次清晰、內涵豐富的自然場景,孕育著單純自然、真情流露的男女主人公,讀者眼前儼然是一幅“天人合一”的愛的伊甸園的唯美畫卷。
2. 色彩對比、光及瞬間定格的運用
在小說《德伯家的苔絲》中,苔絲給牛擠奶時的場景呈現出真實美麗的風俗畫效果。“那時的太陽恰巧對著擠奶那面,一直射到她那粉紅的長袍和白色帶檐兒的便帽上,并射到她的臉蛋側面,把她的白臉蛋和褐色的牛身子襯托得非常清晰。她的頭、她的臉都非常沉靜,好像在夢中一般,雖然兩眼睜著,卻看不見東西。她的臉太可愛了,她的嘴可愛到了極點,在那個紅紅的小嘴上,那上唇中部往上微微撅起的神態令人迷魔。在這幅天然的圖畫里,只見牛的尾巴和苔絲粉紅色的雙手在動。”{9}哈代對這個畫面的色彩及光的運用與維米爾的繪畫《戴紅帽的少女》如出一轍。在《戴紅帽的少女》中,維米爾運用了熱情的紅色和深沉的海水藍形成兩種對比并且相互平衡的主色調,又用綠色與橙紅色兩種次色調相互輝映,讓畫面顏色既鮮艷又和諧;維米爾又運用了一束光從畫面右斜上方打來,光線微妙的變化,使人物的臉頰、白色領子、一部分衣服被照亮,與暗部形成明顯對比,人物的鼻尖、嘴唇上的高光突顯人物的美麗、靜謐。而哈代運用粉紅色和褐色作主色,用白色和紅色作次色,顏色和諧又具對比,呈現出苔絲寧靜美麗的臉龐,又突顯她紅色的嘴唇。哈代對光的使用巧妙,陽光漫射下來,照著牛的一側及苔絲美麗的臉龐,白色帶檐兒的便帽在她臉的一部分投下了陰影,但照亮了她最美的嘴唇,通過光的明暗對比,畫面既有層次感又有立體感。苔絲的表情與《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中的少女又有幾分相似性。少女側著身,頭微微傾斜,眼睛凝視著觀眾,眼神中透出渴望,微微張開的嘴欲言又止,似乎迷失在千萬思緒中。哈代描繪的苔絲沉浸在夢幻中一般,雙眼目光迷失在前方,如夢如幻。少女和苔絲都那么美,美得空靈且真實,臉上都蕩樣著溫柔與寧靜,眼神都耐人尋味。
此外,在這個畫面中,雖然人物好像被靜物化了,但畫面具有張力,靜中有動,動中有靜,苔絲擠奶的動作在一瞬間被凝固了。“只見牛的尾巴和苔絲粉紅色的雙手在動,再沒有別的活動的東西了,那雙手的活動也非常地輕柔,只是一種有韻律的博動,仿佛是受了一種反射性的刺激,像心房的跳動似的。”{10}富有想像力的讀者完全可以看到哈代將苔絲擠奶的瞬間定格在她握緊的手型和剛擠出、正在流入奶桶的牛奶,這正和維米爾《倒牛奶的女仆》中女仆從罐中緩緩流出的牛奶一樣具有動感且連綿不斷,讀者仿佛看到了牛奶隨著苔絲手的一張一弛正在有節奏地緩緩流出。哈代筆下的這個畫面與維米爾畫筆下的女仆正在倒牛奶的畫面一樣,都很靜很溫暖,并且靜中有動,讀者或觀眾將靜的感覺聚集起來的同時,又感受到一個動的畫面正在撲面而來,似乎可以聞到牛奶的氣味。畫面動靜相結合,有一種瞬間即永恒的感覺,表面平靜但所具有的內在魅力就像個漩渦一樣深深吸引著讀者,讓讀者在感受那份溫暖、和諧、寧靜的同時才發現自己已被深深感動。
3. 光線漫射效果的運用
在維米爾繪畫作品中,光線從窗子灑進來,勻均地漫射在室內,維米爾能巧妙地描繪出光線照射過物體時的狀態和微妙的變化。哈代在小說《德伯家的苔絲》中也設計了這樣的畫面。苔絲與安琪爾站在穿堂里的紅磚地上,安琪爾把苔絲緊緊摟在懷里,日光從窗戶眼兒斜著射了進來,射到安琪爾的脊背上,同時射到苔絲側垂著的臉上,射到她的太陽穴的青筋上,射到她露著的胳膊和脖子上,又深深射進她那又多又厚的頭發里。”{11}哈代細致地描繪了漫射光線的流淌過程和事物折射光線的微妙變化。在《寫信的女人和女傭》中,維米爾讓光線從窗子灑進來,流淌到女人與女仆身上,讓室內充滿了一種靜謐、柔和的氣氛,女仆的臉、脖子、胳膊都在光照下,讓人感受到她臉及胳膊的美麗。哈代在這個畫面中也運用漫射光線,將平靜、柔和的光線帶著太陽暖洋洋的溫度照耀在人物身上,兩個主人公被靜物化了,讀者的目光隨著光線的流向,感受到苔絲側臉、胳膊和脖子的美,除了讓讀者感受到維米爾作品中的安靜、溫馨的情感,還能感到他們擁抱在一起、愛情碰撞迸發出的熱度,讓內心充滿愛的幸福,讓人感到歲月靜好的凝固瞬間。
4. 哈代小說與維米爾作品的互文性
讀者通過想像可以感受到哈代所描繪的畫面既唯美又溫暖,但只用文字來表達畫面會顯得有些抽象,如果讀者通過視覺觀看維米爾作品的畫面,就使得哈代所描繪的畫面具體化;另一方面,通過哈代在小說中的語言,使得維米爾作品能開口表達,從而形成了互文性。比如維米爾和哈代都喜歡描繪女性,維米爾流傳下來的畫像中,女性人物有40位而男性人物僅有13位;哈代在作品中塑造了眾多如苔絲一樣具有高尚品質的女性人物,而苔絲是女性人物畫廊中最美麗、最純潔、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哈代和維米爾都認為女性具有與大自然相通的高尚品德,是大自然的女兒。哈代在小說中寫到:“當她在空山和幽谷中,她那輕盈的步履和周圍的大氣融為了一體,化作了景物的一部分。”{12}他們都鐘情于描繪勞動中的女性,“田野里的女人是田野的一部分,在某種程度上模糊了自身的界線,吸收了周圍環境的精華,使自己和環境融為一體。”{13}這也是維米爾喜歡描繪勞作中的女性的原因,因為在維米爾看來,在大自然中、在家庭中生活及勞動中的女性最具魅力,是自然與愛情的象征,承載著人類的審美理想。因此哈代的小說與維米爾作品具有藝術共通性及互文性。
結語
將荷蘭畫派倫勃朗及維米爾作品與托馬斯·哈代小說《德伯家的苔絲》進行類比研究,分析文學與繪畫具有的藝術共通性及互文性。研究發現,在人物肖像畫方面,哈代和倫勃朗對畫面的設計有藝術共通性,對個體及群體人物肖像的構圖具有層次感,并運用對比鮮明的顏色和光影效果生動地再現了描繪對象。在風俗畫方面,哈代巧妙運用明暗及高光、色彩對比、光及瞬間定格、光線漫射等繪畫技巧描寫自然及人物,與維米爾作品形成了藝術共通性及互文性。哈代在小說及荷蘭畫派畫家在畫作中對當時的社會生活進行寫實描繪,用現實主義的筆觸和畫筆再現了當時勞動人民的生活狀況及樂觀、充實、寧靜的精神狀態。在作品中,他們表現了大自然及女性的美麗,肯定了底層人民追求美好生活及愛情的權利,高度贊揚了勞動人民的勤勞、單純、樸實的高尚品質,贊美了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及追求愛情的鍥而不舍的勇氣,表達了哈代及荷蘭畫派畫家對普通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及熱愛,充分展現了他們所具有的人文主義情懷。經類比研究得出,不論是文字還是繪畫,盡管對現實生活的表現方式不同,但都表達了共同的審美情感,具有藝術共通性,并且通過兩種藝術形式的類比研究,可以將文字與繪畫相互滲透,以獲得更深更廣的互文含義,以便更充分、更透徹地理解小說及繪畫作品。
注釋:
{1}聶珍釗.悲戚而剛毅的藝術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2.
{2}羅杰鸚唯美與現實:荷蘭畫派對《意中人》的文學化用[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2).
{3}陳政軍.淺析十七世紀荷蘭畫派中的人文情懷[J].大眾文藝,2009(2).
{4}{5}{6}{8}{9}{10}{11}{12}{13}哈代.張谷若譯.德伯家的苔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P21;P22;P22;P179;P206;P206;P233;P83;P120.
{7}馬蘭.試論維米爾繪畫的風格特點[J].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5).
注: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項目名稱:《道德經》哲學視角下的哈代小說研究,編號:2017ZDX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