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完生
海波先生的小說和隨筆讀了不少,詩真沒有讀過。突然有一天,他在朋友圈開始發以“即興懷鄉”為題的文字,粗看類似打油,細看韻味十足,再看魅力四射。“即興懷鄉”系列仿佛藏在深山的農家女子,以其質樸自然、清秀內斂,一下子就抓住我的眼睛,越看越耐看,越耐看越覺得厚重樸實有余,靈巧細膩到位,以至于每天一節讀得不過癮,愈發期待次日更新的內容。忽一日,這個系列定名為《萬韻懷鄉》,近萬行,全文在《延安文學》2020年第5期刊發。當時還沒有看到全文,我便迫不及待地給海波先生留言:“這期雜志要成為珍藏版!”
知道海波先生的大名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那個爭相傳閱他的成名作——中篇小說《農民兒子》的時代,他若神一般活躍在我的想象中,以至于將同事、熟人中認識他的人也當做仰慕、崇敬的對象。乃至后來有幾次見面機會,我都躲躲閃閃不敢前去套近乎、湊熟臉。真正和他交識,是在2015年一次參加延川的活動,第一次同桌并相鄰吃飯,酒席上下他都那么隨和、直率,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模樣,倒是很像老家的大叔,能言善談、親切和藹、剛柔兼備、胸懷坦蕩。自此后,因與他恰好同住一個小區,常在黃昏散步時能夠相遇,每每遇到便由相向轉為同向,邊聊邊走,上下古今皆為話題,一來二往俱醉身心,多日不見還心心念念,居然有相見恨晚、難舍難離的感覺。
作為資深作家,海波出版的著作有:長篇小說《高原落日》《民辦教師》《小城欲望》《遙遠的信天游》,中篇小說集《農民兒子》,散文短篇集《燒葉望天筆記》《談天說地》,紀實《回望來路笑成癡》《我所認識的路遙》《延川城里去趕集》《人生路遙》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冰心散文獎”陜西省優秀故事獎、陜西省農村小戲劇本獎等。又因他是路遙生前十分要好的朋友,在陜北、乃至陜西文學界都是孤膽俠客式的獨立創作型實力作家。年近古稀的一次回鄉祭祖,觸發了他對50年前鄉村的懷戀,隨手記下幾行抒懷詩句。沒想,這一記便不可收拾,詩情奔涌,流水行云,洋洋灑灑成為長篇。全詩81節,另有序和結語2節,涵蓋了陜北鄉村的春夏秋冬,雨雪風塵;山水田園,農事農耕;情感情趣,民俗民風;生產生活,戀愛婚姻;年節時令,秧歌道情;政情民意,教育手工;種植養殖,祭祀祖宗;生老病死,老中青童。
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的海波先生,農村情結已經深入血液骨髓,雖然在青海、北京、西安等地工作生活幾十年,但是鄉音未改,鄉情未變,性情依舊是陜北鐵骨柔腸漢子,只不過是文學的才情與天賦給了他更多的聰慧、機智和豁達。
文如其人,詩亦然。
全篇從嬰兒降生起筆,“懷胎正月正,雪花飄上身。陽灣靈芝草,苗苗扎下根。”這是民歌選句,也是民風民俗民情民生的泉源,“苗苗”本意是植物的幼株,引申為人的初始和稚嫩狀態,這不單指人生的希望,而應該理解為人生的“鴻蒙”。文字淺顯易懂,敘事詼諧幽默,行文流暢自如,寓意深入淺出。從第二節開始便交代社會大背景和農村狀況,將陜北農村的生產生活畫面鋪展開來。“大勢如‘天演,弱死強留存”中的“天演”一詞,似乎應該是全篇的一個“手筋”,把全詩寫作和存在的理由用這樣一個暗伏的手法來點明,發展、進化、變化才是懷鄉唯一的進出口。
詩篇中書寫人生大事的生死、饑餓、生育、說媒、嫁娶、離婚、飲食、童趣、談戀愛、交朋友;反映社會生活的觀念、風俗、祭祖、教育、校園、趕集、廟會、窮困、壓歲錢、秧歌、道情、拜年、唱小曲、救濟糧;實錄自然環境的大雨、水塘、山泉、洪水、秋景、摔跤、大雪、沙塵暴;記述居家生活的榨油、蒸糕、殺豬、腌酸菜、做豆腐、做年飯、糊窗、貼對聯、吃餃子、穿新衣等等,都成為海波先生書寫的主體。
涉及到農事的犁地、翻地、挖糞、送糞、鋤地、換茬、做飯、送飯、種麥、夏收、打麥、分糧、趕毛驢、栽紅薯、種棉花、洗綿羊、剪羊毛、摘豇豆、收割、鍘草、砍柴、打壩等寫得則更為詳盡、生動,流程嚴謹、趣味盎然。
一部長詩,幾乎將農村百態一一呈現。這是何等的壯闊!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故鄉,這個故鄉既是獨特的,也是共享的。海波先生的故鄉,是他生于斯長于斯的陜北延川鄉下的一個具體村莊,也是眾多陜北人共同生活和記憶中的家鄉,更是幾代人共同經歷的那些特定年代的精神原鄉。
在某種意義上講,每個人的經歷史就是一部斷代史,每個人的家鄉史就是一部社會史。《萬韻懷鄉》中主人公雖不是80后90后00后,但書寫者、閱讀者一定要將自己保持在童年青年狀態,或回歸到自己的故鄉祖籍方能體會其中的趣味。
在“孩子打野場”中,經歷50年代至70年代這段歲月的,誰不曾經歷過那些熟悉的場景?“天天出怪招”中,哪個初上學的孩子沒有頑皮過?讀到這些地方,我仿佛回到十歲之前,那段在故鄉生活的情景往事一一浮上腦海。詩中寫的人或事,都如一條引線,把童年的記憶點燃,童趣童真如決堤之水,漫過心口,漫上腦海。在寫男婚女嫁的多節詩中,看似寫了一些窮鄉僻壤的惡俗,實際上把處于文盲半文盲狀態的農村人的心態、情智,甚至刁蠻、耍潑的細節書寫得栩栩如生,折射出了改革開放前中國大部分地區的民間婚俗狀態。婚事是人生大事,里面反映出來的便是農村最真實的部分,既有封閉自私,又有精明大度;既有目光短淺,又有百年憂患;既有互為偽裝,又有彼此誠信。寫文字,重要的不是三觀正與不正,而是三觀真與不真。海波先生寫活了,仿佛是我家、你家、他家的舊事。是非、曲折、對錯都是屬于那個年代的,屬于那幾代人的。雖為過去也為今事。多少人把婚事前后的諸多大禮小節,耿懷于心,甚至終生不忘。因為社會的、家庭的、個人的種種物質與精神層面交織的特質化的東西不隨水而走,不隨風而散。存在的不一定合情合理,但存在和存在過的真實性、不可逆性,是需要文學來挖掘的。
最是寫農事的篇什,事無巨細,用心良苦。用敘事手法寫細節是小說筆法,作為抒情為主的詩歌中用敘事手法也是常見的,尤其是經典史詩,無一不以敘事為主。敘事,使得情與理之間有了紐帶和橋梁,使得鄉村生活有了動感和溫度。這些篇什精妙之處在于時令、場景、人物之間的悲喜、苦樂、冷暖有機融合。如,“男孩兒折春柳,調試咪咪聲”“一頭扎男懷,亂拳狠擊胸”“炕頭子女睡,父母夜夜燈”特定的情景與人物的言行舉止,把鄉村的閑情鄉趣、愛恨情仇表現得活靈活現,與《木蘭辭》中娓娓道來的白描有形似,與《長恨歌》中縱情的渲染也有神似。在“目送唯背影,腳蹤成水坑”“幾代喜與怨,一起付流水”“依稀有人哭,蒿深不見人”“本是人掃雪,也算雪掃人”中,又把人生的終極指向,從生活的糾結繁復拉回詩歌的悲憫之中,感與嘆也上升到理性和智性的層面。
生活,不單純是生命的歷練與體驗。而是生命體在流轉的時空中與自然、人文的互相融合、相悖,彼此在不斷調整、修正,也許就一直在那里相守相望。這個過程中懵懂多于明白,機械多于靈活。在某種意義上講,為了活著的生活更接近本真,人間至高的理想和信念不見得是全是實現價值夢想,僅僅是活著。所以,海波先生寫的腌酸菜、打土壩、砍柴、榨油等等,均是維系生活的必須和必要,既無選擇性,也無情趣可言。情趣是一種后閱讀狀態,只有在遠離后回憶或者站在場外觀看才出現。“此時準備好,堪堪吃半年”“鄉風尚忍讓,集賢也養奸”“忠厚無兩樣,內外一樣鮮”的無奈與喟嘆,才是生活本來的面目。
人生需要儀式感。婚喪嫁娶是為親人、為他人的儀式,只有過年才是每一個人為自己精心打造的集體有意識的狂歡。從蒸糕、殺豬、做豆腐、做年茶飯,到趕集、掃窯、糊窗、貼對聯,再到祭祖、穿新衣、吃餃子,無一不是借年的節令給生活以一種形而上到形而下的儀式。到了正月的鬧秧歌開始,才算是這場狂歡的高潮。男女老少尋找自己喜歡和適合的位置,當主角、配角或觀眾。“人閑思樂事,氣氛頓時成”“火藥密封炸,精神放開瘋”“勞苦壓春意,瞬時如井噴”。萬象之中,將人情事理寫得入木三分,唯恐言不及義。海波先生信手拈來諸多實例植入其中,詩中的很多人物雖然無名無姓,但我們在閱讀的時候總是在追憶自己生活的過往,回望中看這個人物究竟是自己熟悉的、聽說的誰,他可能是某個人,他一定是那個人。秧歌場子是個表演場子,但更是現實的集中表現場子,這個場子是率性的、濃縮的舞臺,演員都在扮演著自己。“千年流傳事,盡入閑話中”,所有閑話都是精心構思的臺詞,只不過是恰好有人把我們想說的詞給說了。
就結構而言,作者按照生活狀態的隨意性、隨機性方式來書寫,試圖在某一個、某一些事件和情節上具體化,通篇沒有采用很嚴謹的方式,反倒使得日常成為通篇結構的隱形框架。在似有似無中間,把一年四季、一生頭尾都碾進文字。細細讀來,米面糠分類清爽,瓜果菜擱置有序。繁而不亂、長而不冗之中,將看似不相關的事體在不同的詩行中互為補充、互為印證。小節完整、段落分明,彼此既可以上承下啟,也可以單獨成篇,甚至可以調換位置,使文本的系列性結構愈發穩固。最值得欣賞的是,面對豐富多彩的內容,詩中塑造了多個虛擬性人物和場景,在閱讀中又沒有虛擬的感覺,反倒覺得就是那個人,那個人的形象、性格、情感完全拋開個體化、獨特化塑造,而是追求一種都是你我、都非你我的大眾化角色,在詩中出現得、表現得合情合理、真實生動。在細節處理上,把單一事件的來龍去脈交代得非常清晰,尤其是一些涉及到工藝、工序的地方,基本上可以說就是一個完全的手冊,使得詩歌具有了“教”的功能,這樣一處理便將詩的長篇幅化作相對獨立的節和小節,繁而不雜,多而不亂,充分表現了作者對陜北鄉村生活的深刻洞察力和精準控制力。
文學若有使命,也不為外乎體現在見證時代、弘揚價值、彰顯藝術方面。《萬韻回鄉》書寫了近半個世紀間鄉村的生活真象與真相,表現了幾代人在鄉村的價值依存與取向。我們在海波先生的這幅陜北農村的《清明上河圖》中,找到自己心動情動的開關,引發生命個體的往事記憶奔涌而出,形成屬于我的另一幅《清明上河圖》。這便是這部作品的意義。
前不久,與海波先生的一次聚會中,他說自己是年近七旬的老頭兒了。我說,你不敢這么說,這么說咱就有代溝了,我看你頂多38。海波先生笑著說,胡說,我才18。我們彼此相對而笑,相擁碰杯。文學是應該忽視年齡的,因為文學沒有年齡,這不僅是一種心態情態,更是一種使命擔當。
讓童年活著,讓青春活著,讓鄉村活著,讓歷史活著,讓文化活著,讓人性活著,是文學與文字的天職。全詩采用了大量的方言鄉音,不顯生僻,反倒平添趣味。陜北人讀來,更有“童子解憂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的親切隨和,正體現了“返璞歸真”這一文學的至高境界。
讀完《萬韻回鄉》長詩,深深為海波先生的膽量、筆力、修養感到驚詫!我為什么要給海波先生留言說“這期雜志要成為珍藏版”,因為《萬韻回鄉》里面既有作者的“通識”,也有讀者的“共鳴”,梳理了幾代人隱含的純樸和疼痛的記憶,這份純樸和記憶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濃郁!
正是:逝水東流去,詩文證史來。
或是:回鄉恍如夢,萬韻啟新篇!
責任編輯:高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