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從小經常隨父母到西花廳看望伯伯周恩來和伯母鄧穎超,但那時年齡小,就知道到處玩兒,很少聽大人們談話。等到長大些,上了中學,可以聽懂一些事兒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伯伯非常忙,能見到他、與他交流的機會就少多了。伯伯、伯母與我當面交談、關心教誨的事情,使我終生難忘。伯伯生前一直不讓我們親屬對外界講與他的關系,不許我們在外張揚,不讓我們給組織上添麻煩。他還為親屬們制定了“十條家規”:一、晚輩不準丟下工作專程來看望他,只能在出差順路時去看看;二、來者一律住國務院招待所;三、一律到食堂排隊買飯菜,有工作的自己買飯菜票,沒工作的由總理代付伙食費;四、看戲以家屬身份買票入場,不得用招待券;五、不許請客送禮;六、不許動用公家的汽車;七、凡個人生活上能做的事,不要別人代辦;八、生活要艱苦樸素;九、在任何場合都不要說出與總理的關系,不要炫耀自己;十、不謀私利,不搞特殊化。所以,很久以來,許多人都不知道我們家與周恩來的親屬關系,更不清楚是怎樣的一種具體情況。我們侄輩稱呼周恩來為伯伯,因伯伯在周氏家族同輩中排行老七,所以我們侄輩們稱鄧穎超為七媽。
1969年初,我積極響應毛主席、黨中央的號召,來到革命圣地延安地區插隊,落戶當農民。臨行前,我到西花廳向伯伯和七媽辭行,得到他們的支持和鼓勵。延安地處西北黃土高原,土地荒貧,生產落后,農民生活非常困苦,缺糧、缺錢、缺醫、缺水,簡直什么都缺。知青們從大城市來到這么個貧窮偏僻的地方,吃不飽飯,勞動量還大,連生活費都賺不到多少,甚至還要靠家里補貼。到了1969年底冬閑時節,大部分知青回京探親,有的同學借機走關系當兵去了,有的同學不管是真病還是裝病,用病退的方式將戶口遷回北京,還有的同學轉到其他條件好一些的地方插隊。
回京期間,在伯伯緊張忙碌的工作間隙,我幾次到西花廳向伯伯、七媽反映知青插隊中的問題,同時也匯報了延安地區貧窮落后、人民生活艱難、吃不飽飯等狀況。伯伯聽后非常難過,他說,延安人民為革命作出了巨大貢獻,現在生活卻如此困難,是他這個總理的責任,對不起延安老區人民,也無法向毛主席交代。他讓我將所了解的情況寫份書面材料交給他,后面的事就不用我管了。他還叮囑我過春節后一定要回到延安,堅持下去,不能當“逃兵”。當時我并不知道伯伯將會如何處理延安的情況。當我回到延安后,周總理于1970年3月以國務院的名義專門召開了延安地區插隊青年工作座談會,就如何改變延安的落后面貌,如何改善延安知青的插隊條件等問題作了大量具體、有力的安排部署。當會議的部署得到具體落實后,很多同學慢慢安下心來,從迷茫中振作起來,在延安農村堅持了下來,與延安人民共同度過了那段艱難歲月。
我在延安插隊期間,發生了一件影響自己一生的大事,也是與伯伯有直接關系的。那是1970年底,我已在延安農村插隊兩年了,新疆軍區到陜北招兵,我如愿以償地參了軍,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到達部隊后,我興奮地給伯伯、七媽寫信匯報這個情況。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不久我就收到七媽的回信,她在信中告訴我,伯伯認為我的政審不符合參軍條件,父親受審查的孩子是不能當兵的,作為他的侄子,更不能做出違反國家政策的事。伯伯已經安排好,讓陜西派人將我接回延安,繼續當知青。這個消息對我猶如晴天霹靂,當時我就懵了,難以接受。但我知道伯伯的安排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再想不通也必須聽話。我六妹周秉建也是在內蒙古草原當牧民,放了兩年多的羊后,幾乎與我同一時期參了軍,部隊駐地就在北京郊區。當妹妹秉建身著軍裝興沖沖地跑到西花廳報喜的時候,伯伯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六,你要作好脫下軍裝再回內蒙古繼續放羊的思想準備呀!”妹妹聽后大哭,后來經過伯伯、七媽做思想工作,也同意回到草原繼續過她的牧民生活。就這樣,我與妹妹都是在部隊當了三個月的兵后,各自返回到原先插隊的地方,我繼續種地,妹妹繼續放羊。當我再回延安后,由于思想、心情還沒有緩過來,感覺像是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加上農村的伙食遠不如邊防部隊的好,農活的勞動強度也很大,很快我就病倒了,肺炎、吐血、發高燒,如果不是知青同學連夜將我送到醫院,恐怕性命難保。我在住院時,將這個消息寫信報告給伯伯、七媽,兩位老人著急了。七媽立即提筆,來信表達關心和慰問,讓我隨時回信報告病情,并鼓勵我養好病后繼續堅持在農村奮斗下去,做一名革命的好青年;還告訴我,如果生活等方面有什么困難就提出來,由他們幫助解決。七媽還讓秘書按月給我匯來營養費和生活補助費。手捧七媽的親筆來信,感受著伯伯、七媽對我的關愛,我熱淚盈眶,得到了巨大的安慰與溫暖。病好后,我身負兩位長輩的信任、重托和勉勵,堅定地回到村里。發生在我身上的插隊、當兵、再插隊的這段從興奮到失落、再從失落到振作起來的變化經歷,當初以為是命運的不公,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成為我人生中最為重要的轉折點,更是我一生中最珍貴的財富。
伯伯已經去世多年,斯人遠去,音容宛在,靈魂不朽,精神永存。他的英名早已深深地銘刻在熱愛他的人民心中,聳立起一座永恒的豐碑。他的骨灰早已融入了祖國的綠水青山,永遠陪伴著他深愛的人民。他的英靈則化為一只大鸞,翱翔環宇,恒久地注視著這片他魂牽夢繞的土地。在夢里,我看見伯伯端著右臂,欣慰地看到他為之奮斗一生的祖國,在改革開放的偉大進程中,國家日益強盛,人民日益幸福,民族日益興旺。伯伯由衷地發出滿意的、贊賞的、爽朗的笑聲……
周秉和,1969年從北京到延安縣馮莊插隊。1972年到清華大學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