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炒烹炸

計虹，女，陜西米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朔方》《黃河文學》《北方文學》等，出版短篇小說集《剛需房》。

1

佟峰這輩子過得最為得意的兩個字是“隱忍”。

這兩個字在別人眼里可能是窩囊、沒出息，但佟峰不這么認為，佟峰認為的隱忍是一種大智慧、大境界，是一種高貴的品質。佟峰今年是知天命之年，他在單位當了近三十年司機。剛剛市上出臺了公車改革政策，像他們這種文化單位，遵照改革細則，單位的車都會被市上統一收回，以后單位用車則要提前和這次改革中新成立的政府公用車隊租借。佟峰大半輩子過來除了開車一無所長，沒有了公車開，他不知道自己在單位還能做什么。但他不著急，他覺得領導會替他著急，他就是心里著急也能忍得住。

果然，先沉不住氣的是辦公室主任，他的主管領導。

辦公室主任是今年從縣上調上來的，佟峰對他心里挺看不上的，一天凈管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該過問的事假裝不知道，不該他管的他嘴還長得很。以前的辦公室主任大大咧咧，可是粗中有細，也懂得給下屬們點好處。比如采辦一些辦公用品，他就讓佟峰去，司機工資低，采買的活多多少少佟峰能有點外快。現在這個主任，在花錢上都是親力親為，買個拖布都讓佟峰拉著他去，佟峰在這一點上頂瞧不上他，小家子氣得很。

主任姓黃，單名一個軍，黃軍，也不知道他爹媽當年是咋想的，那么多抗日電視劇里皇軍皇軍的，他們還偏偏給自己的兒子取名黃軍，也不嫌磕磣。單位里的人聽了黃軍這個名字都忍不住嘴咧了咧，也不知道這個黃主任從小到大受了多少這樣的譏笑。

佟峰敲門進去。黃主任對他很客氣，給他倒了杯茶，和他先聊了半天閑話。最后總算落在了正題上，他問佟峰，老哥，這次公車改革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啊？佟峰點了支煙，慢悠悠地說，我來單位快三十年了，啥時候都聽領導的，王局讓咱去哪咱就去哪。王局就是單位現任的一把手，佟峰一直給他開車，兩個人的私交也很不錯。佟峰這個時候就是要搬出王局來壓一壓這個新來的主任，讓他別以為他佟峰真就是個開車的。黃主任聽佟峰這么講，一點都沒不高興，反倒更加和氣地對他說，那是，那是，老哥是單位老人，不論功勞也有苦勞，王局也再三叮囑我讓我把你安排好，要讓你滿意。主任這話佟峰聽了心里舒坦了點。看佟峰的臉色好看了些，黃主任借著風繼續說，這次改革老哥倒是有三條路可以選：一是提前退休;二是去這次改革市上新成立的公用車隊繼續開車;三是繼續留在咱們辦公室，換個工種。佟峰聽了這三條路，第一條，提前退休，他肯定不選，他才五十歲，退休回去做什么，難不成老婆上班去了，他天天和丈母娘在家大眼瞪小眼嗎？佟峰一直和丈母娘一起生活。他們單位本來就清閑，家里的事基本上都他包了，可是畢竟上班還有個八小時不用面對丈母娘，心情也輕松些。至于第二條，去車隊，他倒是有點動心，繼續干他的老本行，憑技術吃飯，心里可能更踏實，可他聽人說，車隊去了就不是現在的工勤身份，成了合同制的工人，這行政單位的工勤崗和合同制的工人可是有著天壤之別，這點他工作了三十年還是門清的。就是不知道消息是真是假。他想問問黃主任，話到嘴邊又趕緊假裝吸了口煙咽了回去。第一他抹不開面子問，第二他突然覺得這個黃主任對他不會說真心話，所以他還是得等，等他先開口。佟峰皺著眉頭，默默吸煙，臉上好像在做痛苦的抉擇的樣子。就這么憋了好半天，也沒見說一個字。

黃主任等不急了，看他這個費勁的樣子，端起茶杯給他續了點熱水，遞到佟峰手里。然后，坐在了佟峰旁邊，言辭懇切地對佟峰說，老哥，你知道我才來咱們單位不久，對單位的人和事還不是很熟悉，但你老哥自從我來了咱倆就在一個科室共事，我對你還是熟悉的。老哥你工作踏實，勤勉，任勞任怨，這個王局也不止一次地夸過。今天，我不以你直接領導的身份給你意見，就以一個兄弟的身份給你提個建議，你看咋樣？佟峰看看他，喝了口水，點了點頭。他倒想聽聽他能提個什么建議。黃主任把他的意見一說，佟峰氣得肺疼。佟峰以為他會給自己在第二條和第三條上面建議，沒想到這個黃軍直接給了他個一腳出局，讓他提前退休。佟峰本來還拿不定主意是去車隊還是留單位，這一下，他被黃主任的話點醒了。他既然讓自己退休，就說明有人要來接他這個崗，至于是誰推薦來的人不清楚，但很顯然留在單位比去車隊好，否則黃主任不用這么費事勸他退休，直接把那個人送進車隊就行了。腦子靈醒了，也拿定了主意，佟峰掐滅了手上的煙，咽了口茶水，對黃主任一字一句地說，老弟你的話老哥心領了，老哥今年才五十歲，你也知道一直和丈母娘住，早早退休回去了，待著也難受，我就留在咱們單位吧，和大家共事了快三十年，半輩子都過來了，也習慣了，再干幾年我就退休回家，留下來老弟你讓干啥老哥就干個啥，絕無二話。黃軍以為佟峰會采納他的意見，就是不接受，他也會選擇去車隊，畢竟他除了開車再啥也不會，待在單位就是閑人一個，這樣他就可以把調他到市里的那個老領導家的親戚安排進來。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佟峰直接表了態，他要留在單位，其他的都不再考慮。這一下把路徹底堵死了。

佟峰出主任門的時候，用余光掃了一眼主任的臉色，他知道自己這步棋選對了，此刻黃主任的臉色真是比打了敗仗的皇軍還難看。

2

時針吧嗒吧嗒走到五點的時候。佟峰已經洗好了茶杯，收拾好了辦公桌，指針一到五點他準時出門下班。選擇留在單位的佟峰，依舊在辦公室，他每天的工作就有一樣：分發報紙、信件。郵局每天早晨會把報紙和信件放在一樓的柜子里，佟峰早上到了單位取了報紙、信件，再把它們分發給領導和各科室，他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佟峰之前當司機的時候就一個人坐一間司機室，現在不當司機了，他的司機室改成了收發室，還是他一個人。佟峰當司機多年，最大的毛病就是吸煙，他一個人一天可以吸一包到兩包煙，當然也有給別人散出去的，但這個量也是很厲害的了。以前各個辦公室都有吸煙的男士，也沒人怎么管，現在全市上下都在爭創模范機關，禁止吸煙是其中一項必需達標項。再加上現在人都講究優生優育，備孕、懷孕、哺乳都聞不得煙味，事關下一代的健康，這些個年輕女同志才不管你是領導還是普通干部，在辦公室打火機剛拿出來就被奪走了，這些個男同志也不好發作，吸煙有害健康，這是全世界人都知道的公理。佟峰的司機室就成了煙民室，他的辦公室一年四季不鎖門，所有人自由出入，佟峰這里也是整個單位的消息集散地，就像電視里村口的大槐樹是整個村子的消息傳播源一樣。果然，車隊和留原單位的人員待遇差別顯著，而且車隊工作任務重，負責全市的行政事業單位的外派用車。來吸煙的人都對佟峰豎大拇指：還是佟師傅你牛，懂得審時度勢，不愧跟著領導那么多年啊。佟峰挨個發煙，陪著笑說，哪里哪里，和大家處得有感情了，舍不得大家。

沒有車開的佟峰，到點就下班走人。他現在不開車也不坐車，先步行到菜市場買菜。以前買菜的活是丈母娘的，佟峰有時候要拉領導辦事，不能按時上下班。現在佟峰把買菜的活也接了下來。丈母娘是中年喪夫，老丈人愛喝酒，有一回喝多了栽進了排水溝嗆死了。丈母娘靠著打零工獨自拉扯女兒長大，女兒很爭氣，考上了醫科大學，后來做了醫生，就是佟峰的老婆。佟峰和老婆是高中同學，高中畢業佟峰沒考上大學，去當了兵，佟峰和老婆算是早戀，他們在高中時就暗生情愫，定下了終身。丈母娘開始時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她認為自己的女兒怎么也要找個上過大學的有體面工作的。可是佟峰對老婆那是真的好，退伍回來后當了司機，天天風雨無阻接送老婆上下班，到丈母娘家是啥活都干，啥活都搶著干，佟峰老婆當大夫的天天忙得有時候連家都顧不上回，有佟峰這樣的堅強后盾，她覺得自己比她們單位其他女同志省心省力。佟峰對她也是非常寵愛，女人說到底不圖男人有多少錢多大權，她們還是圖男人對自己一心一意的好。丈母娘最終沒拗過女兒，同意了他們的婚事。事實證明女兒的選擇沒有錯，佟峰除了掙得少點，其他真是沒得挑，是個顧家的好男人，結婚后就一直和丈母娘一起生活，對老人家也像對自己的父母一樣孝順。在外人眼里，佟峰的日子和順平穩。

只有佟峰有件事一直擱在心里是個疙瘩，那就是孩子。婚后沒多久，老婆就懷上了，佟峰很興奮。可是老婆當時正在考研究生，要不當大夫沒發展，丈母娘也勸佟峰，你倆還年輕，遲兩年要孩子也可以。佟峰忍痛答應。老婆事業心重，做了人流沒幾天就一邊熬夜復習一邊上班，佟峰勸她休息，她說自己是當大夫的，知道怎么做。佟峰一直聽老婆的話，這次也一樣，他只能在飲食上倍加關心。可是禍根就在那時已經種下，老婆因為第一胎就做了人流又沒有好好休養，導致子宮受損，沒辦法再受孕。他們夫妻倆求醫問藥多年也沒個結果，后來年齡大了也就放棄了。老婆雖然對此內疚過，但她認為自己才是那個能陪佟峰一輩子的人，孩子遲早得另立門戶，有沒有的也就那樣。老婆的觀點佟峰沒說對也沒說不對，他把自己心里的難受撕扯，在老婆和丈母娘那里再沒表露過，把自己對孩子的渴望和遺憾統統放在心里最深處，從不碰觸。

現在佟峰就像一個已經退休的老人，提著一個布袋袋在菜市場溜達。他背著手，每走過一個菜攤就問問菜價，捏一捏菜嫩不嫩，他喜歡這里歡鬧的煙火氣，攤主們個個把自己的菜擦得綠油油，揀得干干凈凈，那韭菜揀起來最費事，現在都被攤主揀得利利索索，一把一把捆好擺得整整齊齊，看著就喜興。蔬菜上只要有點爛葉子，攤主就毫不心疼地扯掉，留下來的都是精品。周末的時候，佟峰也去早市，早市比這里還熱鬧，菜更新鮮更便宜，都是論堆賣。佟峰算了筆賬，在早市論堆買看著便宜了，可是基本上是吃一半丟一半，核下來價格比在市場上散買倒貴出來了。老婆笑他是財迷，那能省幾個錢。佟峰曉得老婆現在是科室大拿，工資加獎金比他兩倍還多，這點小錢她根本瞧不上。佟峰不管這些，他在乎的是這個過程，在買和算的過程里，佟峰無比的輕松愉快。除了買菜的過程讓佟峰愉悅，還有就是回了家煎炒烹炸的過程對佟峰而言更是一種享受。

3

佟峰對廚藝的熱愛早些年就有，但沒現在這么強烈。不再開車的佟峰，雙手像失去了價值一樣，每天除了叼著煙的時候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其他時候，他總覺得雙手空蕩蕩的。有一天看電視，不記得是個什么片子，里面有一段主人公做飯的鏡頭，殺雞、燉湯，條子肉，丸子湯，糖醋魚……一會兒工夫，做出來一桌精美的飯菜。佟峰看呆了，原來做飯是這么神奇令人著迷的事啊。一只活蹦亂跳的雞，轉眼成了一道鮮美的湯羹;一條滿盆子翻騰的魚，三下兩刀，刮鱗掏肚，滾油下鍋，炸得金黃酥脆，再澆上湯汁，看得人就直咽口水。佟峰不再滿足于做做家常菜，他像個真正的大廚一樣搞起了食堂才有的高難度的菜品。

佟峰家里的餐具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丈母娘嘮嘮叨叨地嫌沒地方放，現在廚房成了佟峰一個人的戰場，其他人都不再愿意進來，她們進來也幫不上忙。佟峰在網上買了成套的鍋、刀具、餐盤，廚房里現在是琳瑯滿目，應有盡有。廚房里原來那種普通的天然氣灶、油煙機他也換了，換成那種餐廳用的多頭的灶，吸油煙機的馬力也增強了，佟峰照著手機里的小視頻天天練習顛勺。有一回，火力太猛，火苗子一下子竄起來燎沒了佟峰的眉毛和前面的頭發，佟峰索性去理發店剃了個光頭。佟峰老婆倒是對他現在這樣什么也沒說，她忙得顧不上說，只要回來有可口的飯菜吃，她對佟峰做什么都不聞不問。丈母娘現在也想開了，落得個清閑，天天出去跳舞、打麻將，玩得那叫一個開心。

佟峰除了和手機里的視頻學，還專門去了自己常去的餐廳學。餐廳老板以為佟峰想自己開店，順便教他怎么經營，佟峰沒興趣學這個，他就想學做菜。在餐廳后廚，幾個灶頭同時開炒，一派火光沖天的時候，佟峰的心隨著這股子煙火氣也被燃燒起來，佟峰這雙抓方向盤的手現在嫻熟地玩著炒瓢，煎炒烹炸，佟峰樣樣拿手。餐廳里多了一個佟師傅。佟峰每日在家做菜花樣越來越多，家里就三個人，吃不了多少，他又買來了多功能飯盒，每天中午帶飯去單位。佟峰的收發室現在不僅吸引著煙民們，還吸引了單位的大姑娘小媳婦，他的手藝現在已經傳遍了整個單位。佟峰最拿手的一道菜是松鼠魚，做這道菜，佟峰有自己的感悟，首先魚要特別新鮮，做之前活蹦亂跳最好;其次刀工要精美;最關鍵的就是油溫的掌握，油溫要剛剛好，過高容易炸糊，過低一時炸不透就容易炸老了，失去鮮魚的柔嫩。這個剛剛好，就像菜譜里說鹽少許，醬油少許的少許一樣，是憑經驗憑手氣的。

佟峰記起小時候，到了冬天家家要腌酸菜，母親腌的酸菜永遠湯和菜清清爽爽，二嬸怎么腌最后沒等到吃湯就起了白毛，老家人叫“起白花了”，只得倒掉。最后逼得沒招，二嬸只好把缸和菜都拉到他們家，央求母親給他們腌上，否則冬天這一家人吃什么呢。二嬸腌不好菜，二叔到了冬天就常常掉個臉子，氣二嬸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奶奶說他，掉臉子給誰看呢，想想自己做了啥好事。二叔從年輕時就好風流，天天拈花惹草，二嬸為此沒少和他淘氣，奶奶的話堵得二叔再不敢給二嬸掉臉子。佟峰也嘗試過在家腌菜，和二嬸一樣也失敗了，佟峰檢討過自己，并沒有犯過和二叔一樣的錯啊。腌不好菜佟峰垂頭喪氣，做出來的飯也沒滋味，老婆一語解開了謎團，家里燒的地暖，這么熱的屋子怎么可能腌得好菜。對啊，這個佟峰怎么沒想到呢。佟峰有心在走廊里腌一壇子，老婆又說，你不怕人給你下藥啊。佟峰對老婆說，也是，這年頭的人，啥事都敢做都能做出來，為了幾十塊錢都能要條人命。以前他們住的附近的鄰居都不鎖門，也沒見丟什么。老婆問他，你們家那時候有什么可偷的呢！偷兩條打補丁的褲子嗎？佟峰拍拍自己的胸脯回道，偷個帥哥回去過日子啊。

這一日，收發室里幾個人正熱熱鬧鬧地吃佟峰帶來的飯菜，佟峰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被這群人吃得滿嘴流油，那種電視里老父親的滿足感流出了屏幕外。有人敲門。誰啊，進這屋不用敲門！王局推門而入。正吃得熱火的幾個人，扎著筷子的手呆在了原地。佟峰趕緊掐滅了手里的煙，跳起來招呼王局，您坐，您坐。王局看著地上的幾個人愣愣地瞅著自己，有的慌張著趕緊拿餐巾紙揩嘴上的油，他笑著擺手說，你們吃，你們吃，午飯時間嘛，都好好吃。王局把佟峰拉了出來去了他辦公室。

原來王局的老母親前幾日洗完澡不小心摔了一下，老人家骨頭脆，一下就把胯骨那摔斷了，現在打了鋼板在家休養。王局請了個護工和妻子一起在家照顧。王局現在這個妻子是第二任，頭一個老婆早些年得了乳腺癌去世了。王局經人撮合找了現在這任妻子，撮合人正是王局現在的岳父，他的老上級，老領導的女兒性格比較執拗，因為感情的事受過傷害就一拖再拖，拖到了四十好幾還沒有成家，王局那時候是老領導的部下，人穩重又能干，雖說結過婚，可是去世的老婆并沒有生養，在老領導的極力促成下，女兒和王局成了家。王局當時并不太滿意這門婚事，他和頭任妻子一直沒有生養，本想找個年輕點的能生個一兒半女，老領導女兒年齡有點大，王局估計讓她生娃怕是夠嗆。但那時候王局的事業正在上升期，老領導的提攜對他至關重要。在事業和家庭上，王局還是選擇了事業，娶了老領導的女兒。這個老姑娘倒是沒有讓王局失望，結婚第二年給他生了個女兒，這一來，王局家庭和事業雙豐收。

美中不足的是老姑娘和王局的老母親實在是合不來，兩個人總有針尖對麥芒的時候。這次是老母親骨折實在沒辦法才住在了一起。老姑娘收拾家務還行，做飯的手藝實在拿不上臺面，平時王局應酬多，偶爾吃個一半頓的沒覺得啥。老母親現在一天三頓要吃飯，妻子和護工的飯都做得不咋地，老太太從昨天開始以絕食抗議了，王局知道母親躺在床上心里憋得難受，她又不愿意在兒媳婦那少了威風，才出此殺手锏。這是兩個女人的較量啊。王局對佟峰廚藝精湛早有耳聞，今天他就是要請佟峰去他家給老太太做飯。佟峰以為是什么棘手的事，這對他而言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4

那天之后，佟峰就不再按時點卯地去單位。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王局家的廚房里。

王局家的廚房很大很排場。可就是個花口袋，樣子貨。刀老得切不動肉，炒菜的調料除了油鹽醋醬油味精，其他基本沒有。佟峰找不到湯鍋，找不到蒸鍋，只有一個炒瓢，把子那還生了銹跡。王局的妻子小劉，直性子，以前和佟峰經常接觸，佟峰要這沒有要那沒有時就對佟峰說，佟哥，別問了，家里的東西都在這呢，缺啥您就買去，讓老王給你報銷。平時老王不怎么回來吃飯，我帶孩子基本在娘家吃，家里一年四季很少開伙。佟峰回去講給老婆聽，老婆說，局長的老婆也沒我有福氣，你是這意思吧。佟峰氣得沒再搭理她，在心里回著，自己也沒有局長有福氣，娶個四十幾的老姑娘還能老來得女。老婆哪有閑心觀察佟峰的臉色，她現在是醫院的中層，下一步還會往上提，天天工作上的事都累得她像狗一樣。

佟峰去局長家除了給老太太做飯，現在對他來說，每天更讓他興奮的是給王局的那個小丫頭做美食。小丫頭長得是那種“丑心疼”，隨了王局的臉盤子，比較開闊，眼睛又像了她媽，細細的一道，彌補這些短板的就是她一笑起來兩個深深的酒窩，那小眼睛小眉毛挑起來，兩個深深的酒窩盛滿了笑意，再加上那小嘴甜的，把家里人都哄得團團轉。自從佟峰去做飯以后，小丫頭就認準了佟峰做的飯，尤其是佟峰的松鼠魚，是老太太和小丫頭的最愛。小丫頭現在也不去姥姥姥爺家吃飯了，天天在家圍著佟峰轉。一會兒噘著小嘴讓佟伯伯給她炸薯條一會兒搖著佟伯伯的胳膊要吃雞蛋仔，佟峰走到哪小丫頭黏到哪，他那張原本窄條條的臉現在天天笑得擠滿了褶褶，老太太也被他的飯伺候得舒舒服服，傷也好得快起來。王局的妻子小劉，最近也天天跑回家來吃飯，佟峰的飯把她滋補得這幾日那雙細縫縫眼看起來更細了。王局還是忙得很，佟峰和他在家幾乎沒有什么交集，聽小劉說王局最近會再向上調整一步，小劉說這話的時候，眼里空洞，面目無情，臨了哼了一句，除了當官他什么都不在乎。

黃主任倒是來過幾次，每次來都不空手，不是給老太太帶的老家的羊肉補身體，就是帶來佟峰能用到的廚具、調料，都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但很貼心，看小丫頭對黃主任的態度，就知道這個家黃主任沒少往來跑。佟峰想王局要是能再向上走一步，那黃主任就或可提個副局長，成為黃局。佟峰邊收拾黃主任帶來的羊肉，邊想著成了黃局的黃軍在單位的樣子，一個人恨恨地使勁剁起來骨頭。小劉出現在身后，說，佟哥，這羊和你有仇呢，你剁這么狠。佟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說，這處骨頭太硬了，不好剁。佟哥，你說黃主任這名字真有意思，黃軍，他老家那還不通電視嗎，那日本人不就是皇軍嗎？起這么個名。佟峰聽了又狠狠地剁了一刀，又將明晃晃的刀舉起來，模仿著電視里的皇軍喊道：統統的死啦死啦的！小劉先是一怔，緊接著笑得扶著肚子，王局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看妻子站在廚房的門口，對著里面的佟峰笑得那么開心，王局心里有點疙里疙瘩。小劉見他回來，沖他喊道，你吃了嗎？沒吃讓佟哥給你做碗臊子面，這里有剛剛收繳了皇軍的新鮮羊肉。

什么亂七八糟的。王局不悅地回了一句。

爸爸，黃伯伯給丫丫買的糖。小丫頭撲在了王局的腿上，給他看自己手里的棒棒糖。

丫丫乖啊，糖吃多了牙齒會生蟲子，這個糖咱們不吃了好不好？

小丫頭一聽這話撒開了王局的腿，跑進了廚房，“佟伯伯，佟伯伯，丫丫可以吃糖嗎？”

佟峰在廚房剁肉并沒有聽到小丫頭和王局的對話，他滿手油乎乎地忙著收拾羊肉，頭也沒抬地回她，吃吧吃吧，快出去吧，小心蹭到油。小丫頭舉著棒棒糖跑出去，沖著王局喊，爸爸，佟伯伯說丫丫可以吃糖。這話把王局惹怒了，沖女兒吼道，不許吃！我說不許吃就不許吃！小丫頭被爸爸突然的吼聲嚇住了，幾秒過后，她哇哇地哭了起來。小劉見女兒哭了，跑過來哄女兒，邊哄女兒邊說王局，天天不著家，好不容易回來就知道罵孩子，在外面受了氣別一回家就給我們娘們撒！王局聽了又吼妻子，你給我閉嘴！

廚房里切肉的佟峰聽著客廳里的聲音不對，慌里慌張提著刀跑了出來，王局的臉黑洶洶的，小丫頭哭個不停，見佟峰出來，小劉抱起小丫頭回了自己的臥室。佟峰提著刀，站在那，不知道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王局看了眼他手里的刀，說，佟師傅，收拾完早點回去休息吧。說完，去了母親的臥室。佟峰愣了愣神，有點不是滋味，自己是來幫忙的，這怎么感覺像是個傭人了。回了廚房看著案上的羊肉一肚子氣，他覺得都是這個黃主任惹來的一身騷，本來都挺開心的。

第二天，佟峰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王局家，他決定先去單位打一頭。有一段時間沒去單位了，他早早起來做了幾個點心帶給同事，這段時間給小丫頭做點心做得多了，佟峰做西點的手藝也練了出來。

收發室的門掩著，佟峰推門進去，有兩個老煙槍坐在里面抽煙，見了佟峰手里的飯盒比見到佟峰都親。打開飯盒，里面的小點心比西餐廳的還精致可愛，他倆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塞得滿滿的還往里塞，佟峰實在看不下去他倆的吃相，說，慢點吃慢點吃，小心噎死了。這兩人也是佟峰的老伙計了，一個梗了梗脖子說，佟師傅，太好吃了，好久沒吃到你做的好吃的了。另一個朝佟峰的耳邊靠了靠說，老佟，這下不用去王局家受苦了，王局要調走了。

調走？調哪去？升了？

升什么升，平調，去了還是個虛職，明調暗降。同事壓低聲音回答。

怎么會這樣呢？佟峰撓了撓自己的光頭。

同事又往他跟前靠了靠，聲音更低了，記不記得去年來咱單位審計的事，出了點問題，王局吃瓜落了。

佟峰吸了根煙，和同事說，你們吃著，我還有點事出去一趟。

佟峰去了市場，買了點香菜和青蘿卜，昨天剁肉的時候老太太就說想喝點肉湯，現在去還來得及。到了王局家，來開門的是護工大姐，開門后她一見佟峰，樂得沖屋里喊：丫丫，快來快來，別哭鼻子了，佟伯伯來了！小丫頭披頭散發地跑過來撲進佟峰的懷里，佟峰心疼壞了，再一看小家伙哭得小鼻涕還在吹泡泡，又不由得樂了。

小劉也聞聲過來，說，佟哥，你來了啊，老王還說你不會來了呢。

老太太的腿還沒好呢，我咋能不來呢，早上家里有點事耽誤了。來，丫丫，乖，不哭了啊，伯伯給咱燉大骨頭，丫丫讓媽媽洗臉梳小辮子漂漂亮亮得好不好？

好……

羊肉湯的香氣飄滿整個房間的時候，佟峰對王局是升是降不再關心，這個事本來和他就沒多大關系，這個家現在牽絆著他的，說高尚點是腿傷未愈的老人家，其實背地里吸引他來的是這個“丑心疼”的叫丫丫的小丫頭，她讓佟峰的心甜了起來。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