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雁,女,陜西清澗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作品》《延河》等,出版長篇小說《本色》。
1
圣誕節那天,北山市地產商黃建宏從看守所出來了。看守所待了七天,好比夜夜笙簫紅翠之人乍然入寺,那一份寡淡讓他周身不舒服,每個細胞里都是無盡的空。
黃總打了個電話,不到一個小時,便在百米大道黃鶴樓湊起了一桌宴席。先到的是北山市川蜀火鍋店的蘇光榮,中等個頭,頂發猶存,顯得年輕。接著到來的是群眾藝術團辦公室主任張青春,張主任擅長男扮女妝,能歌擅舞還長于飲酒絮話。隨張主任一起到來的是金澤大酒店婚慶公司司儀楊柳,一表人才,膚白凈貌俊秀身挺拔,也是擅酒擅巧言,到四十歲了,還叫各色各類的新郎們自慚形穢。
一會兒,服務員推開門,兩位女士走了進來,一襲鮮紅色大衣的是建宏地產辦公室文員郝嬌,帶笑寒暄間脫掉大衣,是一身緊致的黑衣,身上隆處隆,細處細,對比鮮明,瞬間搶人眼簾。淺粉色長羽絨服的是舞蹈工作室的張曼,羽絨服里是更艷一點的粉紅色毛衣、長褲,脂粉遮掩得斑駁臉襯得這嬌艷之色也顯慘淡。張曼老師應張主任之邀而來,黃總已是多次見過的。
“都到齊了吧,服務員,快去催一下菜。”張主任正說著,推門進來一位制服女民警,滿坐一時不語。黃總用手連連點著身邊的位置,招呼著:“來來,坐!小黃。”
“看守所民警小黃,我們一家子。”很簡單的介紹,氣氛很快松懈開來。“這個一家子,是黃總這次去看守所度假認識的吧!這怎么不能說呢,男人家,為了某種不能克服的毛病去看守所休息兩天,那也不算個丟人。”張主任言輕語俏,小嘲諷里蓄滿大恭維,另外兩個男子也各以腔調附合,幾個女人在偷笑。
酒菜齊備,眾人依次舉箸,酒至半酣,滿座東拉西扯,話題涉及諸多領域及各個年代。話題雖寬泛,主題卻集中:熱烈祝賀黃總看守所“度假”歸來,恭維黃總種種豐功偉業。席間各人添言描述那一年黃總過生日有二十多位美女奉獻禮品,有獻歌舞的,有得意笑的,有當場哭的,有酸言互諷的,總之盛況空前。恍若舊朝某人后宮女色云集,叫人難以置信,但有在場者力證這確是人間真有,地點就在北山金澤賓館。
酒菜將盡,服務員端來一碟醋腌窩筍,說是贈送老顧客。黃總舉箸一嘗,高聲道:“這么好的菜怎么才送來,再送一盤。”服務員囁嚅說一桌只贈一盤。蘇總道:“你再去拿一盤,記賬上。”
滿座稍寂,一時無話。又是張主任點燃話頭:“咦,你那個女娃娃臉上的痘痘治好了沒,蘇總你可是要關心人哩么,你看人家女娃娃家不適應了,過敏了,總歸是你要負責哩!”
蘇總笑罵道:“把你就靈的,沒有你不懂的。”
“那個女娃娃叫什么來著?熟熟的個名字。”
“秀秀。”蘇總吐出一口煙,脫口答道。
話題在你一言他一語中繼續。秀秀的家庭,秀秀與蘇總的深情,甚至秀秀在蘇總面前的種種嬌態,成為這酒菜將近的宴席上加贈的一道小菜。
在這宴席上,秀秀不過是一個通體透明的玻璃人兒,成為眾人嘴里的小玩意兒,即便毫不知情的黃干警也得知了秀秀這幾年里的大概。
秀秀這些天回了老家準備婚禮。老家涼水岸在偏遠的黃河岸邊,距北山市近四個小時的車程。
涼水岸是個古老而別具風光的村莊,村莊就在延河與黃河交匯處。千年古渡引來千年的繁盛,蒲劇戲臺、古廟遺址樣樣皆有,以至于村中現在仍有年老的閑人們抱著一代代留傳下來的曲頸琵琶在說唱著當年的橋段。如今繁華不再,徒剩殘垣斷壁、隱約古跡,只是山梁連綿中,乍然有兩水交匯,天地頓開闊,這黃土高原上難得一現水隨天去,大河渺渺的氣象。川中濤聲低回,逶迤細浪輕輕拍打河中巨大無比的黃河石,大山大水默然相對,寂靜里生出無由悲壯。然而這只是文人墨客眼里的勝境,于秀秀來說,涼水岸的美景與她并沒有多少禆益,單是回鄉路上那一種曲折盤旋就叫她難過,為何她就偏偏就出生在這樣荒涼偏僻的所在。好在秀秀所嫁的人家在北山市郊,三塊錢的公交就到了市里。
家中事件件叫人心哀。母親自春天做過乳腺癌切除手術后,一直就這樣虛浮地活著,小心翼翼,病病歪歪。母親的手術費,當時還是蘇總湊了三萬五,這錢到現在都沒還上。家里沒有任何一個人提還錢的事。弟弟兩口子忙碌冷淡,弟弟結婚不到一年,已然全受弟媳婦領導,勉強顧著自己的小家。兩個妹妹都在茶樓上打工,要到年根兒上才回來,工資不高,還須添件雅致衣裳。父親在家里做些農活兒,一年的收入是數得見的,他整天弓著背少言寡語,才五十出頭的人,卻顯得老相。
秀秀的婚禮定在臘月二十九,自己決定在鎮上簡單訂幾桌飯。家里缺東少西不說,親戚族人中連個端菜抹桌子的人手都湊不齊。婆家給的彩禮、結婚衣裳首飾錢并女婿王兵私下給的零花錢,將近十五萬,這些錢秀秀都自己收著,并未交給父母。秀秀只對父親說,出嫁的包飯錢,由她和王兵來出。
除了一枚訂婚戒指,秀秀其余的首飾全是幾十塊錢的贗品。在蘇總那里打了幾年工,秀秀深知現金的重要。蘇總在黃總那里借了一百萬,一分五的利息,對秀秀念叨了幾次。秀秀心里總在計算著那一百萬的利息。
秀秀暗暗期望著能在婚禮前見蘇總一面,一些事情該交待清楚。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里,秀秀還在對蘇總害著相思。
2
秀秀二十歲到蘇總的火鍋店打工,二十一歲成了蘇總的人,過了年,秀秀就是二十五歲了。
蘇總在火鍋店二樓上有一間辦公室,蘇總平時就住在那里,也是在那里,秀秀成了蘇總的小寶貝。
耳鬢廝磨間,蘇總似乎呢噥了一聲“寶貝,我的小寶貝。”秀秀聽了,內心千言萬語,一時無從說起,只想問蘇總,你剛才叫我什么來著?欲言又止,到底沒有問出口。
“小寶貝”成為一個秘密,秀秀要暗自保守,秀秀要一個人悄悄地傾聽。
親密時分,秀秀耳邊又是蘇總低切的一聲小寶貝,秀秀蜷在蘇總懷里,覺得自己突然變小了變輕了,小得像個嬰兒一樣,輕得像要飄起來,如一團云絮一樣浮在蘇總手臂上。蘇總就是這樣神奇,能將秀秀幻化為一朵浮云。
女婿王兵是做裝修生意的,帶了三兩個小伙計,一年到頭來總還是有些活兒。王兵長相笨拙,墩墩實實,高高壯壯,黑乎乎的,乍一看讓人想到寺廟里鑄就的鐵人。長腿細腰白面的秀秀,在他眼里便是天仙了。王兵來火鍋店吃了幾回,就同領班秀秀談起了他的生意,談起他在惠澤小區首付了一套房子,全付也是可以的,但做生意手頭不是得有些流動資金嘛,還問秀秀這樣安排對嗎?
秀秀亮著眸子抿嘴一笑。秀秀已經是過來人,男人那一點點投石問路的招數,秀秀懂。
王兵受不了這移神蕩魂的一笑,一把拉住秀秀的手,咬牙切齒發狠道:“我將來肯定會掙很多很多的錢!我把所有的錢全都交給你!”
秀秀不勝嬌柔地推開他的手,秀秀的心答應了這一場求婚。王兵表達愛意的方式,是數目可觀的零花錢,當然,這也得益于秀秀的耐心婉轉引導。
一大早,便聽得一陣豬叫,秀秀忍不住走出去,果然見玲玲就在坡下的豬圈里。玲玲養了幾十頭豬,正跳進豬舍打防疫針。秀秀站了半晌,玲玲依舊沒看見似的不搭理她。秀秀只好說:“我打算臘月二十九結婚,玲玲,你可一定要來啊!”
玲玲只嗯了一聲。秀秀沒好再說什么,只是站著不走。半天轉身要走時,才聽見一句冷淡的話:“有什么要幫忙的你叫我媽,要殺豬的話,你隨便拉一頭去。”話是冷的,意卻熱。
秀秀差一點落下淚來。“不用了,飯訂在了鎮上食堂里,也來不了幾個人。”兩個人遠遠站著,各自走散。
丁玲玲小秀秀一歲,自小兒一起踢鍵子,捉迷藏的玩伴。那年她倆一同到蘇總的火鍋店打工,玲玲很快就知道了秀秀和蘇總的事,大聲提醒秀秀不要再和那個惡心的老頭子來往。秀秀正沉浸在小寶貝的迷醉之中,說蘇總是真心待她好。不久之后,有了王兵的出現,玲玲又要秀秀不要害人家王兵,要么斷了和蘇總的來往,要么拒絕王兵。秀秀驕矜笑道:“怎么是我害了王兵呢,那是他愿意,你沒看見是他追我,我還懶得理他呢。”玲玲聽了,氣呼呼地瞪著秀秀。
不久,玲玲悄沒聲息獨自回到了村里,兩個要好的朋友從此生分。再后來,聽說玲玲一個未嫁的姑娘,卻養了一群豬,開著三輪到縣上去賣豬。
玲玲比先前胖了,也黑了,那壯碩的勁頭,一點也找不出當初與秀秀同做領班時身穿緊身上衣、及踝長裙時的苗條感覺了。秀秀突然有一絲無端的喜悅,秀秀的腰肢依舊纖細著呢。
母親半躺在炕上,念道著:“你回來幾天了,也沒見玲玲過來,我早就覺得你倆不對勁了。”秀秀忙說剛才玲玲還讓她拉一頭豬去呢。母親嘆了一口氣說:“玲玲要是咱家的娃,我放心玲玲,不放心你!”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秀秀滿腔委屈迸發,她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弟弟結婚,媽做手術,兩個妹妹找工作,父母的衣裳穿戴,哪一件不是她在扛大頭出錢又出力,倒換來了個不放心。
“秀兒,等過了門,你就別再去那個火鍋店了!王兵能掙來,你就在家里安安的守著,要是你出去掙錢,你另找個活兒去。聽媽的話!”
秀秀滿眼酸澀,到底是親媽呀,什么都心里明鏡似的。盡管她百般無奈,還是在最細微處為她著想,媽心里知道秀秀的難處。
結婚后,要不要再回到蘇總的火鍋店里去打工?這是秀秀心里一直猶疑的事。
秀秀出嫁那天,來的人少得可憐,勉強湊了四桌人。玲玲在前一天跟著她媽前來繞了個花子,再沒有來。一班嗩吶有氣無力,時斷時續地吹著,更襯托出了這情景的冷清恓惶。母親雙手抹淚,把眼淚拭了又拭,父親站在院子一邊,木木呆呆,弟弟妹妹個個神情默默。一場婚禮,就像是一場長別。倒是王兵的一句話,讓秀秀以后想起來也覺得暖徹心頭:“別難過,一會兒就到咱家了,咱家一大家子親人都等著你呢,我會一輩子待你好!”秀秀手掌粘干淚水,上了迎親的車。
3
未出正月,玲玲就在北山市東關汽車站附近租下了一間門面房,專門出售涼水岸散養黑毛豬肉。涼水岸在北山市還是被人知曉的,這里雖偏僻卻有兩條大河交匯,北山的閑人們是去過的。大大咧咧的玲玲敏銳地感知到了這一點,她不聽父母勸阻,傾盡錢囊,來北山開店賣豬肉。玲玲下定決心來北山的原因,更是秀秀出嫁讓玲玲覺得涼水岸突然空落落的。這一點,玲玲并不愿意對人說。
一張艷麗粗糙的海報上,一頭黑毛豬好威風地在坡上撅草。店里有個壯碩的姑娘在揮刀砍豬肉。一斤豬肉四十元,貴出普通豬肉一倍還多。幸運的是,玲玲的涼水岸豬肉店就以這樣年畫式的海報和她利落的刀法吸引了顧客,每天都可以賣出一頭多豬。
玲玲城里鄉下兩邊跑,一大群豬只靠雇來的村里人飼養,父母不懂防疫,玲玲得回去看看才放心。豬肉店臨時叫來了表弟小勇幫忙。小勇買了個三輪在北山市賣水果,生意做得有一天沒一天。
忙了半年,算是理順了生意,家里的養殖廠和店里都雇好了人員。玲玲想租一套房子,自己往來于城鄉得住,父母也方便在城里住著。
網上一查,房子竟然租在了惠澤小區二期,是未裝修的新房子,玲玲以很低的價格一下簽了五年合同,只是玲玲得自己裝修。
裝修房子最好是找秀秀,讓秀秀給王兵說一下,怎么著也算是熟人了。拿起手機,找到秀秀的號碼,卻半天未動。房子裝修的事,玲玲先得打算打算。
秀秀發現自己懷孕了。悄悄去醫院確認了這件事,她的頭嗡的一聲大了。
秀秀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為什么沒有聽從母親的話:結了婚,你就安安守在家里,再別去那個火鍋店了!
婚后半月,秀秀問:“我要不要再出去做點活?”
“家里也沒什么事,待在家里干啥。”王兵說。
“那我去哪里做,是去另找個活兒,還是去火鍋店?”秀秀軟聲又問。
“你隨便。”
秀秀突然發現,才半月夫妻,王兵對她猛然就這樣老夫老妻起來,凡說一句話,都是干石頭上打釬,硬對硬,沒個緩沖柔和之氣。
“問你哩,你怎是這么個說話?”
“怎了,我就一直這么個說話么。”
婚后兩月,秀秀依舊閑在家里。王兵忙裝修的活兒早出晚歸,雖是新婚,秀秀天天待在這空曠的家仿佛有些多余。這天,秀秀出門去看兩個妹妹,打算也在茶樓找個活兒。春日的陽光里,百米大道筆直地伸向遠方,道邊的花園里已經有迎春花綻放,明黃的、粉紅的、鮮艷明媚,給人以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的新希望,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新一年也不過是舊底子上再寫舊篇章。
就在秀秀穿過大道人行道時,迎面正有蘇總走來。
“秀秀!怎么就再沒影了呢?”蘇總亮著眼神叫道,兩月分別,似乎有萬語千言,但秀秀還是在幾句寒暄之后,表示馬上要去茶樓。
蘇總叫住了秀秀:“等一下我有事找你,我先去銀行辦個事。”
與妹妹沒說上幾句話,蘇總的電話就來了,說他就在茶樓附近的賓館。秀秀覺得此事有些不妥,但架不住蘇總三兩分鐘就一個電話,還是去了。
一進房間,見蘇總已經泡好了茶。端起一抿,不涼不熱剛剛好。蘇總笑了:“還是那么親!秀秀,你這一走,我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了。”
“瞎說!我已經結婚了,我坐坐就走。”
“可不是,你已經是人家的人了。店里沒個信得過的人盯著催著,什么事都不得力,客人們要這要那遲遲給遞不上去,客人來的更少了。”
秀秀一言不發,只等著蘇總話完了就走。
“剛才去給黃總打了這兩個月的利息,就那利息,月月催得我夠戧。也不知道這個火鍋店能支撐到哪一天!再轉行,哪里去找資金呢?銀行貸不出,私人貸款,真是要人的命!”
秀秀聽著蘇總疲憊的喃喃,想不到火鍋店突然就到了這樣的地步。想著蘇總拿出三萬五給她母親動手術,滿心是歉意,秀秀起身添茶,蘇總順勢抱住了她。
“我這里還有些錢,你先用著,我媽做手術的錢我還沒還你呢。”
“你那點錢能指個啥,我自己想辦法吧。我的小寶貝,再讓我抱抱!”
“你得好好想想你的火鍋店,我已經有家了!”
“就抱抱,抱抱總是可以的吧!”
蘇總環抱著秀秀,秀秀耳邊是他低低的暖熱的情話,低低切切的話語更容易開啟心扉,秀秀中了蘇總的盅。在他情欲催暖的懷抱里,秀秀漸漸覺得自己是個才學會走路,才會說話的小娃娃,依依要人抱,嗲嗲要學舌。蘇總于情話綿綿中布下滿房間的云蒸霞蔚,秀秀又一次飄飄似云朵里的赤子,做了蘇總的小寶貝。
有一種女子,天生的溫柔單純,單方面臆想的柔情先將自己霧罩了。只是這單純與溫柔不加進去生存的必要智慧,便是只見霧與月,不見樓臺津渡了。
小寶貝落地后,拉著蘇總的手,要了蘇總的銀行卡號,說要打錢給他,她說知道自己這點錢指不上什么,但她的錢白白放著,她心里會覺得不安。
蘇總握了她的雙手道:“真是個小寶貝,為什么我和你不是年紀相仿呢!”
秀秀抽出手,道:“誰讓你總是急!”兩人暗笑著,彼此悄悄分離。
隔了一天,秀秀給蘇總卡上打去了10萬。秀秀只想著蘇總此時需要錢來周轉。
秀秀懷孕了。
秀秀千思萬想,想象著孩子長大后,會不會酷似蘇總,遭人指指點點。種種可怕的后果在頭腦里上演,暗暗決定還是得打掉這孩子。一場不請自來的感冒幫了秀秀,先是王兵買回了感冒藥,再是確診有孕,然后是王兵同意了流產。
從婦產科門診室手術臺下來,秀秀將半個身上托負在王兵手上,身體沉重,心里卻終于輕松。產科醫生冷冰冰地說:“一個月內不能同床,等身體恢復了再懷孕不遲,多次流產,還想不想要命了!造什么孽。”
王兵張口要問醫生,秀秀本能地揪住他衣襟用力一扯,眼前一黑,栽倒了。
惠澤小區的房子里上演了一場私人審訊,要求供出是和誰流的產,流了幾次產?秀秀未曾經歷,永遠無法想象當人類在一個絕對私密的空間里,兩個人之間的審訊與拷打是如何的惡毒。就在這一個黑夜里,秀秀知道了人面之下的兇殘可怕。
秀秀不得已承認了醫生的診斷:她是曾經流過產。
“流過幾次?”
“一次。”
“是誰的野種?”
“不知道,不認識。我是被逼的,沒敢告訴任何人。我是清白的,不信你去問玲玲,隨便去問誰。”
天將亮時,秀秀被送進了醫院。遍體紅紫,左腿粉碎性骨折,三根肋骨骨折。
醫生問怎么能傷成這樣?
秀秀說遇到了搶劫的。
那怎么不報警呢?秀秀說:已經報了。
王兵走后,兩個妹妹來到了病床前,姐妹相見,淚如雨下。她們一向依靠的姐姐遭此劫難,兩人若覆巢之下的小鳥,除了傷心痛哭,打抖發顫,竟沒有一人說要去報案、或者去尋仇。天生的柔弱、膽小怕事,注進了他們的血液里,并非人人都是那敢于告狀的楊三姐。
秀秀要妹妹們別告訴家里,尤其別讓母親知道。
秀秀的父母很快知道了一切。王兵氣沖沖來到了涼水岸秀秀的家,和二位老人說了前后因果。王兵說他要討回彩禮錢,首飾錢。更重要的是,醫院里他已經交了一萬,他再不可能拿出一分錢了,這樣的爛貨女人他是絕對不要了,他立馬就要離婚。如果不答應,他要讓秀秀一家子都活不成。
秀秀爸急躁地吶吶著:“別鬧事,別再鬧事了!”秀秀媽聞言,哭了一聲,當場昏過去。
秀秀爸出現在醫院里,七挪八湊地帶了四千多塊錢來看女兒。聲氣低沉地說著:“那個家你怕是回不成了,養好了傷,回咱家里來,別再有個什么閃失!”聽著父親的勸說,看著他手上許多干裂的細縫,一身來不及換的舊衣裳,秀秀流下了淚。“爸,不怕,手術費你也不用擔心,我有。傷,要不了命,過段時間會好的。”秀秀捂住臉痛哭起來,眼前這個與蘇總年紀相仿的父親,眼前這個最應該給她保護的人,卻沒有給她任何的保護,給不了她金錢方面的保護,甚至給不了她一場爭執中的保護。父親沒有這個能力,漸漸的似乎也就沒了這個心。眼前的父親,讓秀秀心里生疼,更有一絲憎恨,心疼與憎恨,都是一樣的尖銳刺痛,辛酸難抑。秀秀只有捂臉痛哭!
秀秀的父親茫然掛著兩顆大大的淚珠,呆呆地坐著聽她哭。
“姐,別哭了,別掙著了傷口。姐姐受委屈了,你別難過,以后有我們呢!”二妹芳芳安撫著姐姐,秀秀方才從聲咽氣短中平息下來。
出院了,秀秀拄著拐杖出了醫院的大門,她美麗的容顏添了一分蒼白與傷情,與半個月入院時仿佛判若兩人。王兵也來接她出院,要她暫回惠澤園,一切等以后慢慢商量。
“王兵,我怕你!這下行了吧!我這輩子活不成人了,只活一條命。”淚蒙蒙一張臉,悲切切幾句話。這淚水里還有新婚的余溫,這話語里還有青春女性的嬌柔,以為男人會為她的悲情所愧疚。然而秀秀在這一次半死之后,終于憑著直覺做了一個有尊嚴的選擇,她讓二妹三妹扶著,徑直走向了一輛出租車。“我隨時等著你去民政局離婚!”
“老子巴不得!以為老子稀罕你!”王兵就像個炸藥包一樣,扔出這一串滾石般的話,惡狠狠地扭頭走了。秀秀哪里知道,越是容易被女色所控制的男人,往往便越是魯莽、絕情。
這半個多月里,其實王兵也歷經了極為復雜的難題。秀秀住了院,他原本打算一走了之,自此了結。不料過了幾天,父母姑姑姨姨紛紛責難他,分析利弊:不要秀秀了悄悄地離了,彩禮錢她家一分少不了得退;現在秀秀傷成這樣,多虧秀秀家里人窩囊些,要不然怕是再添進入十萬也了不了這事。再說王兵你就這點家底兒,能找個秀秀這個模樣、這個脾氣的,碰命去吧。秀秀有錯,那是從前的事了,跟你好好過日子不就行了。瞎咋呼什么,就有二兩糠皮的福也讓你咋呼得沒了。
王兵脖子一扭便走:“盡是你們的理,我就沒理了!”姑姑門簾掀起一條縫兒,伸出頭壓低了聲音叫道:“理,什么理,沒本事就別這理那理的,有本事你給老子三宮六院的娶回來!老子聽著也體面。”
隔了幾天,王兵再去醫院,一進病房,見小姨子芳芳只顧收拾床鋪,沒看見他一樣。秀秀更絕,雙眼一閉,扭頭睡去。王兵心里立刻灰了:原想著自己可以寬宏大量,不再追究彩禮、首飾之事,緩一緩再商量接秀秀回家,不想反倒是秀秀鐵了心要離婚。
秀秀暫住在兩個妹妹租住的房子里,她不想讓自己拄著拐杖見到涼水岸的人,更不想讓母親看到她的窘境。
一個月后,秀秀拄著拐杖來到區民政局服務大廳,一言不發就在離婚證書上簽了字。各自拿到了證書,秀秀淡淡說:“今天去取一下我的衣服。”
王兵脫口說:“我已經燒了,都。”
“燒!”秀秀吃驚地吐出了一個字,不及防間,只見棍子一晃,“啪”的一聲,王兵的太陽穴著了一記,有一股新鮮的血流出來,王兵捂著傷口叫喚:“老子跟你沒完!”飛起一腳就沖秀秀踢來,大廳里眾人紛紛攔住,你一言,他一語,好一陣評說:先去包扎一下傷口,凡事總有個了,別再折騰了。
又有聲音說:不許在大廳里滋事,干擾公務。王兵終于悻悻走掉。
4
王兵帶著徒弟二虎在陶瓷廠建材批發市場看瓷磚,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看果然是玲玲。玲玲在問老板:“有沒有便宜點的,質量好的瓷磚?我只要五十多個平米就行了。”
老板說:“有是有,是前年的舊貨。”
“你拿來我看看。”
王兵驚訝地說:“這不是玲玲嗎?是你裝房子嗎?你買房子了,你結婚了?”
“不結婚就不能裝房子了。”
“那是怎么樣?你說,我來幫你!”
“不用,就幾個平方,你教教我就好,我打算自己貼貼就行了。”
王兵突然大笑,一句笑話到了嘴邊,忍了忍,終于沒有說出口。他望著玲玲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樣子,眼里笑得更歷害了。他早從秀秀那里知道玲玲在老家養豬收獲不小,并沒有想到玲玲已經來到了市里。只見她高壯的身板,容顏飽滿,說話行動利落干脆,沒有一點斯斯磨磨,真是個過日子的好手。
王兵以行家的眼光幫玲玲選好了地磚,和二虎一起將瓷磚送到了玲玲的房間,并要二虎接下來幾天幫玲玲把這點活料理了。
“那工錢是多少呢,我記著,過段時間給二虎工錢。”
“什么工錢,工錢我和二虎一年總算,你要是過意不去,就給二虎管飯吧。”
王兵幾乎天天來。以至于玲玲從豬肉店里提來的飯往往就不夠了。玲玲很為難,提多了,又怕剩下,轉著彎的想問二虎王兵的事,他只有一句回答:“我不清楚。”
二虎纖細的身材比玲玲還要高出半個頭,他仿佛害怕正視玲玲,只是偶爾膽怯地、飛快地瞟玲玲一眼,低著頭說玲玲做的豬肉太香了,要玲玲完了再派他個活兒,他不要工錢,只要能吃上小炒豬肉就行。話是笑的,眼眉卻是低垂小心。玲玲很是替二虎擔心,連女人也不敢大大方正視一眼,還能娶到媳婦嗎?
五六天的工夫,一間房子就大致有了模樣,王兵特地在廚房里加了不銹鋼臺面,活動抽屜,一應設備周全妥當,墻面一粉,房間立刻整潔清新。玲玲對著空蕩的新房子,感覺這房子像是自己的了,不僅僅是五年內,是要永遠。
二虎天天在電話里問玲玲可有什么要幫忙的,說他下了工隨時都可以過來。要買的,要搬運的,這段時間玲玲還真需要個人手,不知不覺便指派了這個害羞的小伙子許多活兒。
入住房子這一天,玲玲打電話給秀秀,想請秀秀和王兵都來。秀秀的電話開著,怎么也沒人接。玲玲只好自己放了一串鞭炮,煮了一碗方便面,算是入住。
過了幾天,王兵問玲玲何時住房子,總得舉行個儀式,他還備了一份禮呢。玲玲覺得王兵秀秀兩口子奇怪,一個打電話不接,一個有事沒事總要來跟前打個旋子。
自從在建材市場相遇,王兵對玲玲乍然而起的熱情,讓玲玲很是受用,在心里說:秀秀,你結婚才多少時間呢!玲玲就是要有心試試,試試什么呢?試試給秀秀看!
穿著及踝闊腿褲,緊身小上衣、高挽發髻和秀秀一起行走在火鍋店吧臺、大堂里的那段日子仿佛又回來了。
5
眼看出院時剩下的幾千元就要花盡,秀秀的腿還沒好利索。拐杖一心要扔,但是上下坡卻毫無辦法,只能時時拄著。
兩個妹妹上班走了,秀秀獨自發呆。房子在百米大道不遠處的山上,站在院里,尚且可以遠遠望見妹妹打工的茶葉批發中心大樓,望得見春天和蘇總相遇的那個路口,當然也望得見和蘇總溫存過的計時旅店。秀秀以為,就是那個計時店里的幾個小時,改變了她新婚的軌跡,讓她流落到了山上一間民租房里。
山下的百米大道盡是忙碌奔波人,全忘記了秀秀在山上發愁。
深深的懊悔,克制不住地回想。一旦失去,過去不曾重視的也顯現出了其真實存在:王兵那么熱烈地、絲毫不懷疑地追求她,一次次將錢放進她手心里,扔在她面前,扔過來一疊,再添上一兩張,惱聲恨氣道:“咋看,我手上再剩下二百多了,飯總要吃哩么!”雖是未婚,實在得就像是老夫老妻。想起新嫁那一天,王兵說:“別難過,咱家一大家子親人都等著你呢,我會一輩子待你好!”這似乎是王兵唯一一次對她情義體貼的話。再往后的事情不愿意想了,尤其那個逼供的夜晚,尤其民政大廳里的一個字:燒。想到此就覺得一切都了斷了。
難以克制,難以嶄斷的思念,是那一聲聲小寶貝。蘇總這會兒在哪里呢?火鍋店的生意有起色了嗎?還是蘇總又去做了別的生意。在秀秀看來,蘇總會永遠是蘇總,他總會有辦法的,他在那個投資幾百萬的商人階層中永遠不會掉下來。
不知打給蘇總的那十萬元是否幫到了他一點忙,秀秀只愿她能解蘇總一點煩憂。那次黃總生日宴請,蘇總特地帶秀秀去了,才知道黃總的情人是大學生,張老板的情人是會計,李老板的情人是歌手,只有秀秀不能歌舞,又不會寫寫算算,實在是不能給蘇總爭什么面子。唯一欣慰的是,她們不過是花錢養的情人,只有蘇總對秀秀是真心。蘇總的溫情,讓秀秀沉醉。蘇總兩次帶她去做流產,是整夜守在她床前,有一次秀秀大出血,醫生要求輸血,蘇總當即就表示輸自己的血。看著蘇總的血一滴滴進入自己的血管,秀秀只覺得從此與蘇總便是生死與共了。
蘇總吻著她的嘴唇摸索著她,呢喃著“小寶貝”,一刻她就騰云駕霧升到了天堂。也許蘇總并不知道自己這樣呼喚過她,但在秀秀看來這正說明了蘇總有多么喜歡她,自她聽懂人類的語言來,未嘗有一個人叫她是寶貝。蘇總視她若珍寶,她是蘇總的好孩子,小寶貝。
如今,秀秀已至如此境地,蘇總知道嗎?她是想讓蘇總知道呢,還是絕不告訴蘇總。
眼下的處境,是這房租得妹妹小半個月的工資。
秀秀獨自去醫院問醫生何時能正常走路,醫生又要求拍片,秀秀力主只問個結果。醫生冷淡地說:下地走得早了,怕是得休養好長日子,也不能保證就會全好。
熟悉的長街上,秀秀曾經多少次踩著高跟鞋輕點流云般走過,那富有彈力的腳步會迎來春風拂面,行人側目。青春健康的美好剎那間已成往昔。
慢慢地走,平底的黑絨布鞋盡量踏穩,以免讓人看出她的不便。沉沉地思量,從此后,將是何處安生,這個城里她還能待得下去嗎?一想到要離開城里,秀秀有著比離別故鄉更深的痛切。如果回到零落荒涼的山村,像是將秀秀那一顆尚且火熱的心放在了堅冰、冷石上。
秀秀寫了一條極長的短信,向蘇總說明自上次相見之后的巨大變故,忍耐了又忍耐,思量了又思量,終于發出去了。僅僅半個小時里,秀秀歷經了極為慢長的等待。
手機終于響了一聲,是蘇總的回信:多虧是我先看到短信,在老家,等回來去看你,安心休養!
秀秀深自懊悔,覺得不該貿然給蘇總發短信,要是讓蘇總的家人看到了呢,或者讓別的人看到了呢。再者,眼下她不能出去工作,蘇總又能為她想個什么出路呢,這不是為難蘇總嗎。
秀秀暗暗地期待著,或者窗前一道云影移過,秀秀都要抬頭看個究竟;院里有人問路,秀秀恨不得一撲就跳出去。
一天,兩個妹妹天快黑了才回來,都忘記家里已經沒有一點菜了,進門時才大叫著要下山去買。秀秀說沒事,她已經吃過方便面了。秀秀從所未有的落寞,一心只盼著蘇總會來看她救她出危難,或者蘇總至少會發個短信或打電話給她。
蘇總接到黃總電話,說老家橫川縣遭受雹災,橫川縣民政局將接待幾位重要商人回鄉捐款。家在橫川的商家一人捐三萬,后天出發回橫川。
蘇總笑道:“我是山羊的尾巴自顧也難,哪里還有三萬可捐。黃總立刻葷的素的一起罵道:“你那個爛慫臉面還要不要了?”
“不要了,要不起了。”蘇總腆笑道。
“那以后還想不想讓兄弟們幫著周轉款子了?”說是兄弟們,指的便是貸黃總的那一百萬,蘇總軟笑道:“黃總給面子,哪里能不捐呢,那少捐點吧,一……一萬。”
“一萬你好意思拿出來嗎?那你小子就兩萬吧!”
蘇總想著一千他尚且捐得起,但礙于大商人的臉面,只好說了一萬。黃總要他捐兩萬,真跟被人搶了錢一樣心疼與憋屈。心里想著,還好有秀秀打過來的十萬墊底,要不然一時哪里去找這兩萬現金去。
蘇總有位高中女同學是橫川縣民政局副局長,而且還曾和他有過那么一段默默不言的少年情緒。一想到回橫川能見到這位葉副局長,這被奪去的兩萬塊像長出翅膀來,總算飛落到了個光亮可心處。
果然,兩天的接待里,葉副局長談笑熱情,開口必呼“老同學”,這是自高考分數公布后兩人第一次見面。蘇總如沐春風,不但如同回到了同學少年時,與葉副局長同游更是仿佛闊步高臺,讓同行的黃總行等人側目。
橫川縣新聞報道了北山市幾位商人的愛心之舉,微信上更是傳播著商家和縣民政局領導的合影。
捐款歸來,蘇總似乎特別地忙碌起來,心里總覺得有許多事要去做,首先衣服要添置一些,忘卻多年的書是不是也要買來幾本,辦公室里是不是要添個書柜,火鍋店里要怎么才能多進益,還是要瞅個別的項目。總而言之,一切要更像個大商家的樣子。
6
夜里,玲玲核對罷當天的賬務就要睡了,突然聽到有人擂鼓似的敲門。是哥哥突然從涼水岸來了,是爸媽不舒服了,還是豬出現什么問題了?玲玲一撲到門前,卻從貓眼里看到敲門的是王兵。
王兵喝醉了?玲玲輕手輕腳觀察著王兵,看王兵反復敲門、著急的樣子,玲玲突然覺得十分開心,暗暗忍著笑,看到王兵打手機,玲玲連忙把自己的手機聲音關了。果然,王兵是打給她。
手機停了,王兵靠在墻上,呆呆地站著。玲玲在猶豫著,要不要開門呢,好一會兒,才見王兵走了。
玲玲由暗笑變為發愁。王兵憑什么如此明目張膽擂她的門,她給他什么許諾了?秀秀知道王兵這段時間的事嗎?王兵幾乎天天和玲玲見面,秀秀就一點沒感覺?
她薛秀秀不是認為自己很漂亮嗎?明天,她要給秀秀打電話聊聊。
電話又沒有打。倒是王兵一大早就來到了店里,問起昨晚的事,玲玲一副不知情的樣子,說她回去的晚,她爸媽來了,她交待不認識的人千萬不敢開門。
王兵噢了一聲,再無語。
“我爸媽來了,你讓秀秀來家里轉。”
“你自己說去。”
“秀秀不接我電話。”說到秀秀,玲玲突然有些不安起來。
“玲玲,你還跟我裝什么呢,你爸媽來了,你還能不知道我和秀秀的事,我現在真心想和你好!我們今天就對你爸媽說。”
“你和秀秀什么事?你們怎么了?”盡管玲玲這段時間暗自得意過王兵對她的熱情,但王兵的話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我們早離婚了。”
“離婚!真的?為什么離婚?”
“真離了,因為,因為什么你問秀秀去,讓她自己說。”
“玲玲,我覺得,你正合適我!咱倆最合適了!”
“走開!我去找秀秀。”
玲玲打電話問家里,媽說并未聽到秀秀有什么事,只是五月里埋葬秀秀媽時,秀秀回來時拄一根拐杖,說是樓梯上摔了一跤。女婿王兵去了外地做裝修,也沒趕回來。玲玲讓媽調查清楚秀秀的事。媽說:“你嬸嬸歿了,讓我怎么調查呢,你怎么不去看看秀秀的腿好利索了沒?”
玲玲幾次打秀秀的電話,總是幾次沒人接。如果真有事,秀秀是不會接她電話的,玲玲太了解薛秀秀了。
表弟去涼水岸拉豬,玲玲滿面愁容地守著豬肉店。王兵撂下一句話再沒有來,秀秀又沒有消息。
門口有個陰影閃了一下,玲玲頭也未抬。那個陰影進來了:“其實你可以開一個黃米飯、小炒肉店,你沒看見你隔壁這家正要搬走嗎?”也不呼名也不叫姐,二虎進來小心地瞟了玲玲一眼,怯怯地說:“就用你涼水岸的黃米,再加個酸菜熬洋芋,這店不就開起來了嗎?把豬肉的嘗吃也省了,這多好!”
“你以為就你知道掙錢的法子,我早想到了,可那是你三言兩語說一說的事嘛,那不得要投錢,不得個妥當人!”玲玲白了他一眼,哪里輪得到他這一個小人兒在這里充大。
“那得多少錢呢?”
“房租、廚子,廚具、沒個八九萬,能捏弄起來嗎?剛裝好了房子,我哪有這么多錢!”
“我有,我給你!”
玲玲抬起頭來,見二虎滿臉彤紅,目光誠懇直視著她。二虎這是第一次將目光正視玲玲。
“你給我,你為什么要借給我?”
“我這幾年就存了這么點錢,放著也是放著,你用最好了!”
“這錢你不得訂媳婦么,你要訂婚我一時抽不出錢來怎么辦?”
“我不訂婚,不忙。你要同意,我就張羅著把房子租來,收拾一下,開業了,閑了我還可以來打打下手。”
玲玲想這事怎么如此不通,二虎出錢,再出力,然后店還算是她的,這收益以后怎么分呢?玲玲進了北山開店才半年,是有了一塊錢便想著十塊錢的投資,但如此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投資還是讓玲玲覺得不妥。
“二虎,你能不能幫我看會兒店,我想去廣場里轉轉。”
“我?你不怕你的東西少了?”
玲玲一言不發,抽出兩把粉紅色扇子,挾在腋下,一扭身走了。
廣場尚在幾百米之外,玲玲偏覺得,每到下午七點她就能聽得見鑼鼓聲響。涼水岸太小,要到年節才扭秧歌,若平時要扭,會被村人笑話。北山市天天有秧歌場,玲玲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扭。
遠遠聽到鑼鼓嗩吶聲響,玲玲的身手已被某種旋律貫注,步態里便有了舞蹈意味。踏入秧歌場,玲玲兩把粉紅大絹扇翩翩翻飛,不管是否有人欣賞,先陶醉了自己。身手不閑眼睛也本能地尋找著周圍看秧歌人群中的反應,更尋找品評著秧歌隊伍中誰的身手才值得一看。任何一個領域里的行家里手,都有一種天然的傲視眼光,眼光淡淡略過,就會知道場中是否有與已旗鼓相當的對手。玲玲青春年少,腰身高壯,又深得北山秧歌之妖嬈、奔放之法,這一點傲然也在情理之中。扭著扭著,玲玲會在鑼鼓嗩吶中忘了時空,輕盈得像是踏云乘風而舞,腰肢仿佛瞬間變細了幾分。
秧歌本是在隊形中有固定動作的,但玲玲總是身隨意動走出隊形,扭進場中央,這里有搬旱船的,有趕毛驢的。玲玲手執彩扇旋繞著騎毛驢的,與之挪轉應和。這里稍有空間可以大顯身手,自在舞蹈。玲玲高執彩扇似梁祝化蝶去,低作旋風在毛驢圍裙底下扇出一雙男人的鞋子來。高高低低交錯,左左右右旋舞,玲玲成了一只粉紅大蝴蝶,那不再是玲玲,那是老天生下的那個女瘋子,活妖精。
秧歌場里,玲玲可以盡情地瘋,別人不認得她,玲玲也無須認得他們。玲玲也有孤獨時,眾人皆是隊形中按步而扭,有邊扭邊看手機的,抱著孩子的,或者老大不情愿地似扭非扭,或者過于認真完成每一個動作,把秧歌扭得比做工還叫人別扭、沉重。玲玲很難找到一個扭秧歌的好把式,扭到忘我的秧歌精。
其實,玲玲來秧歌場才幾天就在隊伍中發現了這個對手,只是玲玲不愿意認可而已。玲玲初入北山,赤手站在圈外看秧歌,便發現了一個舞者的孤獨。一個中等個頭的老頭,身形消瘦,穿戴素凈,他擅舞扇,一出手便知身手步法深有味道,得空間就雙扇當風,大開大合,攪動氣流,左右旋轉騰挪,如少年矯健;如隊形中實在扭不開,就無奈垂了扇低頭慢慢走著,那垂扇慢走也有一種風韻。他也到秧歌場中央去,扮艄公,扮趕驢漢皆有板有眼,但多數時間是執雙扇與騎驢婆姨或船娘相戲,他倒是扭得生風,但很快發現了對舞者不能合拍逢迎,便退到秧歌隊伍中去。他身手過人卻不得施展,更無人能和,滿場舞者,玲玲獨替他孤單。
玲玲就是在那時從場外賣扇人手中挑了兩把粉紅長蘇大扇,跟在隊伍的末尾舞起來,淺淺輕輕地扭,也只在隊伍中走。
兩天后,那個舞者來到了玲玲面前,雙方一點頭,就身不由已開始了一場比舞,目不相送卻有著一種精神里的迎合,身手不讓卻有一種靈魂里的景仰,不知伊人是誰卻有著心底而生的愉悅。扭到半中央,只見四扇飛旋而不辨別人影,如同兩團當風的火焰,相依相遮,點燃欲合,被風賦形又被風撕開,以至于場外有人歡呼拍起手來。玲玲如夢方醒,點頭謝謝老人,回到了隊伍中。
玲玲很矜持,從不肯輕易與老人共舞,畢竟他是那樣年老。老人很禮貌,他不像蘇總那樣的老年人,臉像剝去了青皮的核桃,條條皺折里都堆積著濕膩,貌似慈祥地對年輕女孩搭搭訕訕,問長問短,其實滿殼子膩心腸。老人多數時間是在玲玲遠遠的地方翩然而舞,當然是在玲玲能看到的地方。
玲玲不得不承認,如果秧歌場里看不到老人,她很少能扭得盡興。棋無對手棋步懶。唉,為什么就沒有個小伙子和這個老人扭得一樣好呢?
這天,玲玲入場扭了一會兒,便覺得身子愈發沉重,那激越的鼓點,高亢悠遠的嗩吶聲怎么也不能把她的身體翩然浮起。玲玲慢走著看,發現那個老人依舊在場中起舞。她想要再扭,只覺得鼓點煩亂,索性退出場中,收了扇子慢慢走離。隱隱約約聽著那鑼鼓嗩吶聲,如聞仙樂,熟悉而親切,仿佛一個曾經真切的場景進入淡淡回憶里。
一抬頭就是店門口了,二虎正切稱了肉,對顧客絮叨:“肉這東西不能常吃,要少吃,吃好點兒的肉,我們涼水岸的豬,基本上就野著長大的,上山下洼沒人管,秋天紅薯洋芋刨了,就去地里撿著吃。大叔,你吃著好了就多向身邊的大叔們推薦,來了就報你老的名號,我記著。”
玲玲自認為豬肉銷得好,不曾對顧客多說話,表弟并不懶,不過是指哪兒打哪兒。
玲玲一屁股坐在門前椅子上,抱著扇子,悶聲不語。
“這么快你就回來了?”
“我再不回來,都不知誰這店里的掌柜是誰了?”
“那!那我?”二虎的臉忽一下又紅了。
“渴死我了!”玲玲叫道。二虎慌忙去端出一杯茶來,不冷不熱。
“哪里的茶葉?”
“我剛買的,喝熱茶好。冰紅茶不好。”
玲玲一氣喝了兩杯,猶嘆道:“累死人了!”
“要不你早點回去吧,這里我看著。我知道你為什么累。”
“你知道個啥?你說!”
“我知道,我不說。”
“二虎,你師傅和秀秀到底怎么回事?聽說是離婚了。”
“我不知道。你老打問人家的事干嘛,這不沒事尋著累嘛!”
“你這是什么茶呀,越喝越出汗。”
忙手忙腳地,涼水岸豬肉店旁邊的小炒肉黃米飯店就開起來了。二虎出資八萬,玲玲出一萬,裝修事宜皆是二虎一人深夜回來趕出來的。雇了一個廚師,一個服務員。玲玲負責平常采買運營事宜,二虎得閑就過來幫忙,菜也端,桌子也抹。
開店之前,玲玲就問:“二虎,你覺得是算我借你的錢,給你付一分五的利息,還是算咱兩個分成。”
二虎說:“怎么個都成,隨你吧,我原先只是看著你有豬肉店,不掙這一塊兒的錢可惜。”
玲玲早已備好了紙筆,心里想的是付二虎利息,這樣利落,少麻煩,況且在這個地段開店,八萬塊連帶利息她一年就能還上。但一沉吟,開口說出的卻是:“那咱倆個五五分成吧,我再投入七萬元的豬肉,按市場價格的八成來算,平時咱倆個都多來店里,好好操心著!”看著再次偏過頭不肯對視她的二虎,玲玲眼里滿是二虎出出進進獨自忙裝修汗濕的背影,她說不出獨占此店的話。
“玲玲,我聽你的!”他少有地呼她的名字,他紅了臉:“我這就回去告訴我爸。”
二虎顯然是喜出望外,玲玲心里也覺得輕松,幸而她沒有說出那獨占一個店的話。
悄沒聲息地在東關車站旁邊開了個小炒肉店,卻漸漸傳開了聲氣。二虎在店門口置了兩個大號不銹鋼桶,一桶涼茶,一桶熱茶,上面寫了免費飲用。并配備了紙杯,玻璃杯。這樣有不少旅客接一杯水卻不進來吃飯。玲玲說:“看你辦的好事!這人來人往的得多少茶水。”
“本來就是順便給他們準備的,舍不得三塊飲料錢的人多著呢,何苦讓他們忍著喝呢,這能費咱們多少。”二虎依舊是回避著眼光不肯直視她,溫和地說。
“就你仁義!假仁假義。”玲玲漸漸發現,二虎除了眼光猶豫著要不要面對她,其他事情毫不拖泥帶水就自作主張去實施,并沒有請示她的意思。玲玲不由去想,當初把這分成說成是四六分成多好,二虎還好意思這么擅作主張么。玲玲就這毛病,常常得后悔自己一時嘴快,誤了大事。
大熱的天氣,二虎基本就在店里忙活,也將店里設備添置得齊全了。
7
小店剛剛開張,偏偏就來了一個最是不便于接待的客人。
王兵走進肉店,問玲玲:“怎么老是抓不住你的影子呢,你給你爸媽說了沒,咱倆的事?”
“什么咱倆的事,咱倆有什么事?”
“我上次不對你說了么,你讓我見一見你爸媽,咱爭取今年秋天就把婚結了。”
“你這人怎么這樣,我答應你什么了?”
王兵急得正要再說,突然看見進來一個人。
“二虎,你瞎晃悠什么,也不說打問個活兒去!”王兵幾次在玲玲這里碰見二虎,很是懊惱,今天這關鍵時刻更是不愿意看見二虎。這都一個多月沒有裝修活了,也沒見他著急。
“師傅,你過來喝杯茶,嘗嘗我的手藝。”
“過哪里,旁邊的小炒肉店是你開的?”
“是玲玲、我開的!”
“玲玲,你什么意思,要錢你說啊,我又不是沒有。”
“是,是我要拉上她開的這店。”
“你一天鬼似的瞎忙活個什么,這以后裝修的活兒還做不做了!”
“做,這里我就是個跑堂的,玲玲是掌柜。”
王兵擺著譜兒坐在店里,聽由二虎一口一個師傅叫著,端茶遞水,與二虎一起吃了一碗小炒肉,一碗酸菜熬洋芋,頰齒間都喚起了對于兒時美味熟悉的記憶。腸胃里在唱著歡歌,心里卻怎么也不暢快,以至于覺得是這么難以消化的一餐。
玲玲一直沒有過小吃店里來。
二虎遞上一支煙,“師傅,你得閑就過來,這里熱湯熱飯的,就當是咱老家里做的一碗飯。”
王兵接了煙,無聲而去。二虎跟著他有三四年了,王兵說什么他都不惱,王兵也無法真正惱著他。此時王兵茶足飯飽,隱約覺得自己哪里被二虎給蒙了,好像他用力飛出的一記鐵拳,被二虎一包棉花全吸化了。
王兵一路走去,只是默然想起了父親、母親,想起了那一個熟悉的院落,想起了他與秀秀出事后,父母的焦急,姑姑姨姨們說過那些話,這都是一碗熟悉的飯菜鬧的。盛夏天氣,地上零星一兩片柳葉落地,王兵卻有初秋的感覺,莫名地覺得某種繁華鼎盛就要過去了。
腦子里斷續回放著剛才二虎柔和的眼神與面色,還有柔軟溫厚的話語,王兵偏要在柔軟里仔細挑剔,尋出一種堅硬來。二虎家在偏僻的山村,離北山市雖不是很遠,卻是結結實實的窮鄉僻壤,陡坡上幾孔窯洞安身,挑水都得下山去。家中兄弟三人,眼下是三條光棍。母親早早就病故了,后母對待二虎兄弟,不是餓飯,就是棍棒,罵是絕對不罵的,二虎說,后媽還嫌費唾沫呢。想想二虎的不容易,王兵一時間忘記了那柔軟里叫他不舒服的堅硬。
過了一段時間,王兵接到了石油小區兩套房子裝修的活兒,問二虎去不去,二虎果然一口應承,又叫了昔時幾個伙計,師徒共四五人,散了工大都就在二虎的小炒肉店里吃飯。二虎還打電話讓玲玲再備一鍋綠豆小米粥,那請示的、柔軟的口氣聽得王兵心里一陣陣犯毛。
吃飯時,有二虎手腳勤快地招呼著,玲玲很少出現在小吃店里,盡管她就在隔壁。或者,人家女老板干脆不在,扭秧歌去了。
王兵覺得,玲玲這是在躲著他,等這段時間活兒忙完了,他要找到玲玲仔細談談。可喜的是,兩套裝修的活兒做著,倒又訂下了八套,這兩家完工了,另外八套可以采取流水作業,做著更順手了。
二虎出去忙活兒,小吃店里人手就明顯不夠,玲玲把表弟支過去,哪里知道表弟的一雙手是叫一聲應一聲,顧了這里顧不了那里,一點也不同于二虎。玲玲只好讓表弟看著生肉店,自己一雙手當幾雙手用,手腕翻得比扭秧歌還要快。
二虎下工歸來,說再雇一個服務員吧,端飯洗碗一個人真忙不過來,你就愛扭個秧歌,趁著天氣暖和你只管扭去,平時多看著點就行。我出去掙活兒,比當一個跑堂的掙得多。
玲玲心里巴不得這樣,只是小店才開張,她心疼那投進去的八九萬塊。二虎小她一歲,卻是處處讓著她,倒像是大哥一樣寬待她。
王兵每到飯點便來,悶聲吃飯。認識王兵以來,玲玲還沒有見過他這愁苦無言的樣子。從前王兵總是忙忙碌碌,急躁火燎;從前王兵當著玲玲的面將一疊錢撂在秀秀手里;從前王兵走路仿佛橫行,一次與玲玲只是擦肩而過,就差點將玲玲帶倒。
8
百米大道北邊的山體窯洞就要拆遷了,市上要在這里打造旅游景觀,這些開在山體上的密密麻麻的窯洞,仿佛大山多皺的面孔上無數只空洞的眼,有礙觀瞻。市上決定將其全部推倒,植樹種草,打造與百米大道相匹配的青山一脈伏東區景致。住戶們覺得是一件好事,自己貼補點錢就可以在山下買一套單元房,租戶們卻著了急,除了在這片山上,哪里去找租金低又距離市區這么近的住處。
秀秀和兩個妹妹焦急地打問著窯洞拆遷的具體日期,三妹麗麗和茶樓上一個小伙子對眼兒,口里不直說,大有借此搬去和那小伙子同居之勢,眼看妹妹的未來幸福又要因為眼下的房租埋下隱患,秀秀有心勸阻三妹清清白白一個女孩子萬不可以此自貶身價,但話在喉頭滾上滾下,就是出不了口。秀秀目前身無分文,吃飯都得靠兩個妹妹接濟,況且秀秀是因何種原故落此下場的,還有臉開口勸人嘛!
更難過的是,自從母親去世,秀秀頓覺出情意疏散,大地生涼。母親在時,病榻上也為秀秀著急,設身處地考慮秀秀的苦衷,所有的姐妹都尚且是母親的兒女,如今窯洞將拆,秀秀如何來阻止妹妹們各奔東西。
好在有二妹說,姐姐別著急,咱再找人拼租。
數月過去了,蘇總并沒有發來只言片語,時間流逝得越遠,秀秀的希望也越淡。秀秀下了幾次決心去找蘇總,不問別的,只問蘇總怎么突然就人間蒸發了呢?萬萬想不到蘇總會對她不聞不問,秀秀頭一次悔自己鬼使神差怎么就把十萬都給了蘇總!
百米大道大大小小的店鋪林立,秀秀卻因為一支拐杖屢屢被拒,就像叫化子一樣被趕走。有的店主毫不客氣地說:連手腳齊全的人還有挑有撿呢,哪里就輪到了你。幾次鼓足勇氣想走進蘇總的火鍋店,秀秀終無法承受自己以一枝拐杖出現在蘇總面前,更害怕被拒絕,那對秀秀來說是比身無分文更大的滅頂之災。
百米大道花園里石椅上常常坐著一個帶拐杖的年輕女人,女人容貌秀麗,讓來來往往的人不免多看一眼:這樣的容貌真不應該配根拐杖,可惜了。但秀秀沒法把自己總關在窯洞里,她漸漸習慣了這些來來往往的目光,這目光在她孤單無助的心里也是一種交談。
花園邊走來個小男孩,他蹲下來仔細觀看拴在樹下的小貓,清晨的陽光照著小男孩白白臉,他和樹下的小貓一樣毛絨絨的可愛。秀秀忍不住走了過去。
“你幾歲了?”
“一歲。”
旁邊的母親糾正說:“你三歲了。又忘了?”
小男孩立刻大聲說:“三歲了。”
“它幾歲了?”秀秀指了小貓問道。
“它沒有歲,它又不是小娃娃。咬,咬阿姨!”小花貓一副不屑的神情,絲毫不理會小男孩,仿佛說萬物都有歲豈我無歲。
“小花貓不咬人。”秀秀只想和小男孩一直說下去。
“它是貓咪。我叫小花貓!”小男孩指著貓直聲分辯。
“你叫小花貓!真的嗎?”秀秀很吃驚。
“真的!我還有一個名字叫小寶貝。”小男孩肯定地點點頭。
“你的名字真可愛!”秀秀恍然明白了,一句童音帶她飄入遙遙深夢里。
小男孩沒有理會秀秀,一跳撲向母親,將雙手遞給母親,仰起稚氣柔嫩的臉:“媽媽,我的名字可愛不?”
秀秀呆呆目送著小男孩走遠,一股流韻在周身緩緩激蕩,發散到邊邊角角、手指末梢。
“我叫小花貓,我還有一個名字叫小寶貝。”這歌唱似的童音一直回想在秀秀心里。孩子,你的誤會如此之深,如此之美。
秀秀涌上淚來,她酸楚地想起了蘇總口中那一聲聲小寶貝,原來她不是小寶貝,她一直只是薛秀秀,她的誤會太深了,就像那個三歲的小男孩。
薛秀秀拭干眼淚,編寫了一段措詞委婉但語意明確的短信:她現在食宿無靠,很想再去見蘇總,但現在腿不方便,等稍好些,她一定來找蘇總。請蘇總幫幫她,給她的卡里打一些錢來,之前她交給蘇總的十萬,三萬五留著歸還她母親做手術的費用。
隔了幾天,秀秀的短信提示她的信合卡上收到了五百元,秀秀把那個數字核對了又核對,確信是五百元,而不是五千元。
秀秀扔了手機,頹然坐倒,半天沒睜開酸澀的眼睛。山上,有的租戶已經開始搬家了,大大小小雜亂的生活用品在山路上零亂地蠕動,像遭遇了一場山洪。
9
父母突然出現在豬肉店,玲玲忙問家里有什么事了,爸媽怎么了。父母也覺得突然,旁邊的小炒肉店竟然是女兒與人合資開的。女兒如此果斷,令父母心里滋味難辨。不知是該欣喜,還是該擔心女兒哪天會在悄沒聲息中惹下大麻煩。
知子莫若父,自玲玲上次打電話要母親調查清楚秀秀離婚一事的根由,夫妻倆越合計越覺得有必要詳細了解清楚此事,玲玲對此事這樣上心,讓他們莫名地有些擔心。玲玲爸提了菜親自登門秀秀家,與秀秀爸言語熱絡問起了秀秀的事:兩家的女兒是自小一起玩,兩家也都是實在莊戶人家,誰家的光景沒個難腸處,問問你,是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幫不上忙,你說出來心里好歹好受些,咱這么多年的老鄰居了,誰還笑話誰不成。這個孤苦貧弱的男人架不住有人對他一點關心與熱情,把秀秀怎么被打折腿,怎么凈身出戶,如今又怎么困守北山沒個活路全都說了,說得老淚唏噓。
玲玲爸安慰了幾句出來,心下只想著要盡快見到女兒,詳細對女兒說一說那個女婿如何兇殘,竟然打壞了秀秀的腿。
夫妻倆與女兒回到惠澤小區租住的家,看著屋子里一切設置齊全、適用,沒有花花哨哨亂花錢的東西,很是滿意。只是玲玲媽舍不得從家帶來的灰貍貓不習慣房間里困著,四下里亂轉亂叫。
母女坐定絮話,當父親的坐在一邊,仿佛并不在聽,但在關鍵的時候會插進去一兩句來:“那女婿有再大的理由也不能打壞了秀秀,不說他兇殘,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說明了這個人沒定性,冒失,把控不住自己,難成大事。”
說得女兒一時沉默,不再指責秀秀的不是。
媽接過冷場說:“玲兒,你和秀秀從小就好,如今秀秀落了這難腸,你要幫幫她。她現在一時半刻也尋不下個活兒,再尋個人家,好的尋不上,她心氣又高,這不難腸壞了她嘛,就讓秀秀到你的店里來,生肉店,炒肉店都行!
“不!她的肉還沒我的豬肉干凈呢!”
“你姑娘家說的這是什么話!玲兒,嘴狠我一直遷就著你,心可不能狠,你幫幫秀秀又怎么了!自個兒要行得正,誰的不好也染不到你身上。媽就你這么一個女兒,你兩個哥哥、兩個嫂子也讓著你,你可不敢不識高低,就你這么個沖口是話,不怕一句話把人傷死,賣出買進的跟人家能拉成個話?以后有個女婿能跟人家過到一起么!”玲玲爸聽到這里,沉重地咳了一聲,起身走開。
玲玲悄沒聲息悶了一會兒,暗想著曾經對二虎說了多少只合著自己心意的厲害話、果斷話,可是二虎竟然沒有一次計較,這會兒覺得十分后悔。玲玲把瞇臥在媽身邊的灰貓腦袋按了又按,一聲一聲學著媽的腔調:“貓兒啊,你嘴狠我不跟你計較了,心可不能狠,不吃老鼠你就不能活了,吃的時候一口咬死也就罷了,再戲耍老鼠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就你這么一個貓兒,你可得給我聽話!小心哪天一群老鼠一起圍上來了,我看你怎么辦?”貓腦袋一縮一縮忍著指教,并不躲開。
母親拉住女兒的手,笑道:“別重手重腳的,媽的這個老毛娃,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做父親的又來到了客廳坐下,見母女兩個和悅,微微一笑。
隔天午飯后,王兵將玲玲叫出店,在馬路對面柳蔭下說話:“原來你爸媽昨天才來,你怎么騙我呢?玲玲,我明天上午就提上煙酒去見你爸,把咱倆的事定下來。你放心,咱倆在一塊兒一準能過個好光景,比他們誰都過得好!”
“你現在才明白了,當初你怎么不看上我呢!我丁玲玲這么好的女子你還看不上!我料你也不是個什么正相男人!”
“啥!”
“你太過分了!你怎么能把秀秀的腿打折!秀秀要是我親姐,你看我下你的一條肘子不!呸!”
眼看著王兵一步步走遠,玲玲眼淚只是往出涌,心里一下空得想放聲大叫,想跺腳。一回頭,見二虎在店門外隔了馬路向這邊望著,怒氣沖沖想過去給二虎兩句厲害的,到底還是在馬路這邊多站了一會兒,跨過馬路沒事兒人一樣進店忙活起來。
二虎這天一直守到店里打烊,渾身輕快的樣子。玲玲冰著個臉不說話,也不走,二虎勸她早點回去陪著叔叔嬸嬸,玲玲身不由已以從未有的柔軟語調嘟噥著:“我爸媽來了就愛瞎指揮,他們想讓秀秀,就是從前和我在一起的秀秀來店里,炒肉店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生肉她又砍不動。”
“那讓來呀,咱不正缺個人手么!”
“秀秀,她腿不好,不能多走,端不了飯。”
“我早知道,只要你愿意,讓她來吧!”
“你早知道!那你怎么不告訴我?”
“我不想說。”
“你這人,就是鬼鬼道道的!”
“叔叔嬸嬸明天中午在家不,我想買點禮物過去看看他們!”
“看什么看,那天來時不見過了么。”
“那不算,我要過去看看,就明天中午。”
“別麻煩了,店里中午最忙了。”
“那,那我不得過去說說秀秀來店里幫忙的事么。”
秀秀在山上的窯洞里見到了老家來的叔叔嬸嬸,秀秀不愿面對玲玲,但在兩位熟悉的老人面前,仿佛看到了兒時的光陰,感受到了故土的溫暖。聽著嬸嬸一番語重心長,秀秀幾回灑淚,說自己錯了。
玲玲媽說:“娃呀,你可不敢老這么跟自己過不去,和芳芳,麗麗,還有玲玲,你們姊妹家好好的相幫著,過個一年半載,尋個穩妥人家,好好的活人!你媽若有個陰靈,不也天天盼著你好嘛!”
說得秀秀淚落如雨。
瞅了一個午后得閑時分,二虎央了玲玲同行,提了雙份煙雙份酒,并點心,茶葉四色水禮來到慧澤小區。一進門二虎呈上禮物,叫了一聲叔叔嬸嬸,頓然把臉紅了。二位老人一看什么都明白了。玲玲卻一邊倒茶一邊念叨:“可奇怪哩,說了我爸不喝酒不喝酒,還偏要買酒,瞎費錢!”玲玲媽招呼二虎坐,說:“看我家這個憨女子!”玲玲爸說:“誰說你爸不喝酒,是不多喝,不過這酒我先不敢喝,先放我這里,我給你保管著!”他對二虎笑著,二虎滿臉的彤紅這才漸漸落潮。
正式的交談是男人們的事,女人們偶爾坐著,一會兒添茶,一會兒拿水果,表示并沒有要真正要參與傾聽的意思。
“叔叔,你和嬸嬸說讓秀秀來店里,只要玲玲愿意,讓來嘛,我想著用鋁合金做一個火車上那樣的餐車,秀秀推著,不行再裝個輪子,人還可以坐著。這不就行了嘛。”
“你啥時想出來的這鬼主義,就你仁義,可別仁義得過了!”
玲玲爸趕緊圓場:“這是好個辦法,只是哪里去做這么個車子呢?”
“我會做,就用做鋁合金門窗剩下的料,用不了幾個錢。”
“看你,是不是早就想上了,連尺寸也按她的量好了!”玲玲針扎了似地挑起話來。
“玲玲,說話稍微注意些!你又忘了。”玲玲媽溫和地插話。
“叔叔、嬸嬸,我都讓玲玲指教、欺負習慣了。讓她說。”二虎又紅了臉。
“看你們這些孩子。”玲玲媽趕緊搭訕。
玲玲爸又尋問了炒肉店運營賬務情況,說親兄弟明算賬,兩個人不要當時賬務不清,以免將來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二虎只回答:“叔叔放心,我信玲玲,她管著我放心。”言至此,便簡單謙和地說了自己的家庭情況,重點說了家里人幫不上什么忙,父親老了,他得顧著老父親吃穿養老。
說得二老只是點頭。
二虎走后,玲玲媽認為二虎太瘦,不像個男子漢,家里還一堆的負擔。玲玲爸說:窮人的娃娃早當家,這娃娃倒還細心,穩妥。
10
蘇總只是在秀秀的世界里無聲蒸發,在他自己天地里還是有聲有色的。可惜火鍋店怎么也熱不起來,欠款未還,幸運的是從銀行貸到了一筆款,可以暫且維持一陣子。聞聽東關汽車站的小炒豬肉店生意好,蘇總想著去看看,小炒肉店多的是,看這家是怎么經營紅火的。
這天聽說一個女孩來應聘,蘇總順口說:“咱們沒貼招人廣告嘛,哪兒的人,叫啥?”
新的大堂經理答道:“叫秀秀,說是一定要見到你。”
蘇總哦了一聲,只想著立刻逃走,不要被秀秀堵在這個樓上,蘇總要大堂經理應付一下,就說現在不用人。
蘇總坐立不安,秀秀都已經到樓下了,他真希望再次看到秀秀美麗的容顏,就在這間辦公室里,那些甜蜜相會的情景又回到眼前。他仿佛已經看到秀秀走了進來,那被激情席卷的記憶突然撲來。
蘇總決定立刻離開這個房間,一了百了。
走出火鍋店好遠,蘇總正款步閑走,一個女孩突然站在他面前:“你就是蘇總吧,我認識你,我看蘇總捐助橫川雹災的電視了。蘇總,我想來你的店里打工。我家的棗樹全被冰雹打了,我已經初中畢業了,蘇總!”
“你是從橫川來,你叫什么?”
“我叫秀秀,剛才那個人沒給你說嘛。”
“哦,秀秀,咱是老鄉嘛,你不會告訴我你姓薛吧?”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姓薛。”
“薛秀秀,秀秀,上店里去談吧!”這個才初中畢業的薛秀秀激動得臉都紅了。
恍然如夢,一切都像是初見那個薛秀秀時的情景,那個薛秀秀也是初中畢業后來他店里打工,眼前的這個薛秀秀也是細長身段白白臉,一身校服掩飾不住她俏麗的青春。她的青春之美正呼之欲出。
將這個薛秀秀帶進這了辦公室,蘇總慈祥周到地問了許多情況,家中父母親人、親戚,家庭收入,才知這也是一個一窮二白人家的女兒,父親是幾乎未曾出過山區的農人。蘇總在想:城市是個多么奇妙的地方,它迅速更新了、配備了你所需要的一切零件,幾乎是嶄新如初。從此后火鍋店要長期打出招聘的廣告,要吸引更多的秀秀們,讓秀秀們專門負責接待優質客戶。
秀秀在認真回答著蘇總的提問,單單是蘇總遞到她手邊的一杯茉莉花茶,一聲“小心燙著”,就讓她如在云之上。少女秀秀眼里所見的一切如陽光下看絲繡畫屏,只看到正面的光亮和溫暖,卻無法看到背后的扭結與陰暗。
世間的愛恨情仇,榮辱悠關事不過是是靜悄悄中的榮枯代謝,商圈中的興衰更替似乎更為迅速。東關汽車站旁的小炒肉黃米飯店漸漸為飲食圈所知,據說這里的特別之處在于食材是山上放養的黑毛豬肉,還在于由一位穿長裙的俊秀女子推著餐車送餐。一張盤子里放好了菜碗、筷子、小菜、紙巾等,客人從餐車上自取盤子,避免了服務員端菜手指搭上碗沿。單是這一點,就吸引了那些有點小情調卻一樣是俗腸胃的女白領們結伴而來。
這是冬天了,東關車站的小炒肉店由一間門面擴成了打通的兩間,店門口還是一桶熱茶免費提供。店里窗明幾凈,陳設精心,顯示著主人是在用心做這一場生意。餐飲服務人員一律不許大聲說話,包括收款員玲玲,這是二虎訂下的新規矩。
隔壁的生肉店里,還銷售紅薯、南瓜、蘋果、十月雪桃,都是涼水岸特產。玲玲說二虎:“你看我們涼水岸,城里沒有的我們都有。你們盤龍村好像什么也沒有,快一年了就沒見過你家半顆米。”
“我們盤龍村有的,只怕你們還沒有!”
“有什么,我怎么沒見過?”
“我們盤龍村有人,我們盤龍村人心好!有本事。”
二虎臉紅了,目光如水熱乎乎地看著玲玲。
玲玲惱恨道:“自賣自夸,不嫌害臊!”
這年年根兒,丁玲玲和劉二虎訂婚了。
秀秀還惦記著蘇總的火鍋店開得怎樣了,可否引進放養的黑毛豬肉涮食,好食材再加上新做法,顧客最是喜歡嘗鮮的。秀秀心里暗暗這么想著,一天只聽玲玲炸然一聲說:“二虎,你說咱把黑毛豬肉涮著吃怎么樣?咱再開個小火鍋店?”
“你說行就行!”二虎笑道。
“那以后賣豬肉要小心了,所有十斤以上的豬肉銷售都要問清楚去向。真要開起店來,豬肉當然要保證自家店里先用。”
秀秀一時無邊酸澀,羞慚。玲玲就像是看見秀秀心里的圖跡一樣。她和玲玲的區別,玲玲做什么都響著聲兒說出來,而且有人聽命;秀秀什么事兒都悄悄的說不出來,秀秀悄悄付出了多少,卻落得如今這境地。這一番幽恨找誰說去。
秀秀還在盼著有一天會不會在路邊遇見蘇總,多情自困的人,總是一輩子和過去的人與事扯不斷。
王兵偶爾來到小炒肉店,驚訝地看到了推著餐車、一身長裙的女子竟然是秀秀。餐車穿梭其間,一時仿佛叫人置身時光的列車上,既在從前,又將開向未來。他瞥了一眼秀秀,匆匆走掉,再沒敢去那個小炒肉店。
來年春天,王兵接連相了幾次親,女方皆是從一件衣服、一件金飾談起。王兵對于這種零碎消費金錢的耐心已然在秀秀身上用盡,懶得再耐心一番了。甚至于一次對見了幾回的姑娘說:“你就直接說,我總共出多少錢,你才肯跟我領證辦事?”
姑娘被嗆得口張了又張,半天才道:“你神經病!”氣呼呼走掉了。
王兵跟蹤了幾天,才知秀秀租住在羅家坪。羅家坪距離百米大道不太遠,路也是平的,只是要過一座長長的窄橋,橋上車也有,行人也有,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不可以兩人并行,隔了兩根橫著的鐵欄便是十多米深的河道。
好多次,王兵站在橋頭,悄悄地看著秀秀小心翼翼擠在人流中過橋。秀秀已扔掉拐杖了,模糊暮色里,可以從那一步一搖的背影認出是秀秀。
王兵靜靜地站著,一直目送她到對岸。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