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在死后讓身體變為土壤嗎？

李靜

“重組”的創始人、CEO卡特里娜·斯佩德。攝影/Craig Willse

當自然界中的生命逝去，無論動物還是植物，它們的遺體都會成為一份回饋自然的禮物，以一個機體的死亡來滋養另一些機體的生命。而人類死亡后，通常會有兩種殯葬方式，土葬和火葬。如今，逝去的人類也有了真正回歸自然的第三種選擇。去年年底，總部位于美國西雅圖肯特郡的殯儀館“重組”（Recompose）開業，給了人類處理塵世遺存的新途徑——自然有機還原natural organic reduction （NOR），說得通俗點，就是人體堆肥，將人體分解為土壤。

這是全球第一家可以把遺體轉化為土壤的殯儀館，從構想、技術研究、籌款再到推動華盛頓州通過立法，“重組”的創始人、CEO卡特里娜·斯佩德（Katrina Spade）把這個概念變為現實用了整整10年時間。

斯佩德并不想阻礙人們采用火葬或土葬的方式，如果那是他們所期望的話。但她認為，堆肥法提供了一種既環保又飽含深意的選擇。“重組”殯儀館的客戶通訊經理安娜·斯文森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死后，讓遺體成為生養自己的這片土地的禮物，不但能夠防止火葬和土葬給環境帶來的污染，還能夠讓人重新認識死亡本身，人們可以在生前就思考自己離去后的存在方式，想到死亡并不會讓人變得病態，相反，它可以是快樂、感激和內心平靜的源泉。

此時，在“重組”殯儀館內裝有苜蓿、木屑和稻草的六角形鋼制容器中，已有8具遺體順利轉化為土壤。由此，死亡讓逝者的骨血，得以重新以原子的姿態回到并繼續停留于這個世界，這就是生命的輪回。

把人類遺體變成土壤

斯佩德出生于一個醫生家庭，在她很小的時候，死亡就是家里餐桌上的常見話題。她開始認真思考這件事，是在2011年的夏天，她正和自己的小兒子在后院玩耍，孩子的快速成長讓她突然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總有一天他會40歲。” 斯佩德想，“哦，我要70歲了！”這種想法激發了她開始思考死亡這件事。

“重組”殯儀館的分解艙。圖/受訪者提供

那時，她33歲，正在麻省大學阿默斯特分校攻讀建筑學碩士學位。在碩士課程中，斯佩德開始搜集資料，研究傳統土葬和火葬對環境的影響。

在美國，城市中的土葬會使用防腐劑，殯葬人員先將體液排出，然后注入防腐劑，這對土壤的影響深遠。純綠色的土葬只在一部分農村可以實現，對大多數城市居民來說不現實，成本也高。墓地每年占用100萬英畝（約607萬畝）土地，棺材每年使用400萬英畝（約2428萬畝）森林。火化會污染空氣，每年美國火葬排放到大氣中的二氧化碳，高達6億磅，相當于燃燒80萬桶石油?；鸹荒晁璧幕剂峡梢宰屢惠v汽車行駛到太陽與地球之間距離的一半， 火化一具遺體就相當于一趟從倫敦到羅馬的航班排放量。

斯佩德覺得，大多數人在地球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毒害地球。在華盛頓州，使用牲畜尸體堆肥已經形成一套成熟的做法，受此啟發，她開始認為人類堆肥是一種比傳統土葬和火葬更環保的替代方式，并在2013年以此為題完成了碩士論文：《泥土與分解：為城市死者提供安息之地》。

當時，很多人都認為這個想法荒誕而不現實。首先它不合法;其次，科學只是在某種程度上對此方法有所支持——農民們幾十年來一直使用堆肥法處理死去的牲畜，但沒人研究過人類是否會變成安全、干凈的土壤，也沒有人研究過這需要多長時間。

斯佩德找來了華盛頓州立大學和北卡羅萊納州的土壤、農業科學家合作，一起對運用這種方法處理人類遺體進行可行性研究。2018年，他們用華盛頓州立大學收到的6具捐贈遺體進行了實驗。人體堆肥試點項目數據表明，在4到6周內，一具遺體可降解成為兩輛獨輪手推車容量的土壤。通過嚴格控制濕度以及二氧化碳、氮氣和氧氣的比例，能夠為微生物的生長提供絕佳環境，極大加速遺體降解速度，而且遺體中的大腸菌群數目只是微量。同樣重要的是，混合遺體的土壤聞起來依舊像土壤，沒有別的氣味，這意味著人們可以安全地將逝者遺體轉變為堆肥，用來種植玫瑰花或蔬菜，做到真正地“入土為安”。整個人體堆肥過程所使用的能量僅為遺體火化所需能量的1/8。

遺體送進分解艙進行有機降解。攝影/Sabl Roizen

在斯佩德的推動下，2019年5月21日，美國華盛頓州州長杰伊·英斯利簽字通過法案，華州成為美國第一個——可能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允許通過“天然有機”方式處理人類遺體的州，人類遺體堆肥終于合法。與此同時，斯佩德籌集到了675萬美元的啟動資金。

法律于2020年5月生效，“重組”殯儀館于同年年底正式開張。經過近十年的努力，斯佩德終于把人類遺體變成了土壤。

苜蓿、木屑和稻草

從外表看，“重組”殯儀館的大門同街區內其他建筑毫無二致，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高樓。金屬墻面毫不起眼，巨大卷閘門就像倉庫，但大樓里面卻像綠色環保版的科幻宇宙飛船，井井有條，簡約實用。上方遍布著銀色管道，墻上架著一些鏟子、耙子、草叉等挖土工具，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摞著捆得緊緊的稻草堆，蕨綠色墻壁上盡是大大小小的綠植。

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個形狀酷似蜂房的巨大白色器械，這就是“重組”殯儀館的10個分解艙，每一個都是六邊形的鋼筒，里面裝滿了土壤。1月中旬的時候，已經有8個艙里都各陳裝了一具遺體，這些遺體正在經歷自然有機降解過程，或者說得直白一點，就是人體分解。

這是一個嚴格受控的過程，裝有苜蓿、木屑和稻草的分解艙，每個都被仔細監測溫度和水分含量——傳感器每10分鐘記錄一次溫度讀數——以確保容器內的微生物獲得安全、高效堆肥所需的養分。空氣通過一組管道吹入每個容器，而廢氣則通過另一組管道通過活性炭過濾器排出。在整個分解過程中，每個容器都會緩慢旋轉幾次（所有的堆肥都需要翻動），以便遺體更充分地分解，包括骨骼和牙齒。按華盛頓州法規規定，土壤必須保持華氏131度的溫度滿72小時，以安全地殺滅大腸菌群和沙門氏菌等病原體。

分解完成后，“重組”殯儀館以及第三方機構會檢測由此產生的土壤中的病原體，以及砷、鉛和汞等重金屬含量。天然有機還原的過程會破壞大多數有害病原體，但還是有三種疾病的患者無法進行人類遺體堆肥：埃博拉病毒感染者、肺結核、克雅氏病等朊病毒感染者，監測這些疾病是醫院和體檢醫師的責任。多數情況下，去世前30天內接受過放射治療的遺體，也不符合接收進行分解的條件。

遺體在分解艙中度過30天，然后再在“固化箱”（每人一個）中度過幾周，由遺體分解成的土壤可以在里面排出二氧化碳。一旦這個過程完成，家人可以自己取回親人遺體分解而成的土壤，或者將其捐贈給華盛頓南部貝爾斯山的一片700英畝的托管保護林地。到目前為止，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捐贈。完成分解的每具遺體都會成為一立方米營養豐富的土壤，一輛小型皮卡車就可以負載，土壤的形態也與在當地苗圃購買的表土無異。

優雅而美麗地離去

美國的喪葬業價格大多不透明，幾乎沒有殯儀館會在網上公布費用標準，消費者權益組織已經為解決這個問題疾呼了很多年。根據當地非盈利機構“民眾紀念協會”2020年的一項調查，華盛頓州火化費用價差區間高達745%，例如西雅圖金縣，最低為525美元，最高4165美元，土葬費用價差區間也高達400%，例如金縣最低廉、簡單、沒有葬禮活動的僅需1390美元，包含全流程、高規格葬禮的需要11100美元。

“重組”殯儀館的定價透明，每具遺體的服務價格為5500美元，可以通過一次性付款或按月分期付款，這個價格在當地處于中檔水平。

然而，任何新生事物剛出現時總難免有人難以接受，特別是涉及人的生死后事問題，正如19世紀末的火葬一樣。

人體堆肥尚在立法階段時，當地的天主教會明確反對這項法案，說堆肥法違背了教會教義。華盛頓州天主教會議執行主任約瑟夫·斯普拉格在一封致立法委員會的信中寫道：“以這種方式處理人類遺體，沒有表現出對死者尸體的足夠尊重。”但在項目構想推出以后，還是得到不少當地民眾支持，“重組”殯儀館正式開業前，2020年一年已經有350人預約了該項服務，這350人不是僅僅有預想，而是向“重組”交付了定金，由該公司為他們提供未來的死亡護理服務。

夏洛特·邦特拉格的母親是第一批人體堆肥殯葬方式的使用者，她在接受《西雅圖時報》采訪時說，母親在幾年前就在報紙的文章中看到了“重組”正在推行的人體堆肥，母親和自己討論過，覺得這個方式很酷?！拔矣浀盟f過的話：‘我死的時候有可能的話，我想走那條路?！眱赡旰?，母親因肺病于西雅圖的一家醫院去世，邦特拉格在網上搜尋了“西雅圖”和“人類堆肥”之后，發現“重組”已經準備就緒。“媽媽一定很高興知道自己是第一批開拓者之一。”

“重組”的人體堆肥殯葬很有儀式感，在邦特拉格的母親進入分解艙前，邦特拉格一家為母親制作了一段音樂配樂，最后一首歌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木板路之下》。由于疫情影響，現在“重組”的下葬儀式只對死者親朋在線分享，疫情過后，將會允許親朋到現場參加。

目前人體堆肥的殯葬方式僅在華盛頓州合法，科羅拉多州正在考慮立法。“重組”客戶通訊經理安娜·斯文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相信，在美國和其他地方更廣泛地普及這一服務只是時間問題。“重組”正在進一步開發系統，使其可供全世界使用。“重組”的目標是繼續推廣這種綠色殯葬方式，希望今后在可能的情況下到海外開設分支機構。

很多支持“重組”人認為，這是一種優雅而美麗的離開方式，正如邦特拉格所說，這才是自然界的方式，世間萬物眾生，無論是一粒蘋果核還是一個人，最終都是這樣回到自然界懷抱的，不是燒成灰燼，不會被灌滿防腐化學物質，也不會占用容器空間，身體就這樣平靜安詳地進入下一段旅程。